本名嵇丽,70后,
籍贯韶关
,现居广州。不热爱生活不热爱人生,写作只为拯救自己
,忙于俗事,
写
得
极慢但从不曾放弃。小说曾获2014年深圳睦邻文学奖,作品见于《特区文学》、《打工文学周刊》、《四川文学》等。
一
每天都是在傍晚的时候,从拐进小区的那条街道,沿着种满棕榈树的走道开始,无论此时天上的晚霞有多绚丽,从远处而来的风有多舒适,都无法吸引她的留意。朱琳仿佛每往前走一步身体就被灌入更沉重的东西,一直进了小区,上了楼道,在自家那扇关闭着的防盗门前,她已经沉重到无力再往前一步。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就是终点。稍微停顿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假想在吸取空气中的能量,好让自己重新充满勇气迎接接下来的所有时间,然后拿出钥匙捅进锁孔开门走进屋里。
女儿背对着她坐在客厅里玩积木,听见声响马上转身露出无邪的笑脸并大声喊妈妈。她喜欢看见女儿清澈的模样,每当她用清纯的童音大声呼喊妈妈的时候,朱琳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被需感,这时她又会再一次清晰地触碰自己一直所坚持着的价值。女儿的天真能替她抵挡住不少来自世间的阴郁,她在心里称女儿为“我的星星”,在未来很长的一路上她都将需要依靠这颗星星来引领。她也回了女儿一个微笑——在这个家里她只会在面对女儿的时候露出笑容,事实上就算是独处或者面对别人的时候,她也从来不笑——然后回答她的一些可爱的问题。程斌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她放下手提包换了便服准备做晚饭,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再做家务。因为她曾经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都不曾有去帮忙的意思。“你巴不得我死。”他这么说。
在她忙碌的时候,他出去了片刻,带回一个塑料袋。她知道那是什么,并在上菜的时候刻意在饭桌旁站了一会,目光盯向他放到台面上的几罐啤酒——她丝毫不掩饰对他一日三餐都要喝酒这种陋习的不满。
“不许出声!敢说一句我扇死你!”程斌说。
朱琳从鼻子轻轻地发出一声“哼”以表示不屑,对他如何糟蹋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在乎,她心疼每日数十块钱的酒钱。对于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来说,这笔酒钱能用在其它更需要的地方,比如更换已经褪色的窗帘或者换掉那个拉门总会掉下来的冰箱。不过,她还是尽量避免与他起冲突,如何让自己拥有更多的平静时分是她目前唯一的明智之举。
洗完碗后她检查了一下厨房:地上没有杂物,洗手池的出水孔已清理干净,调料摆放整齐,而且她也并没有惹恼他,或许今晚能顺利安静地度过。她在房间里和女儿玩了会游戏,又帮女儿洗了澡,想着如果等会早点将女儿弄上床睡觉自己还能有些时间看一会书,她床边的那本小说集已经断断续续看了两个月了,她希望能尽快完成它。
程斌横躺在沙发上,一边开着电视机,眼光却停留在手机上。夜晚整个客厅都是他的,房间是她和女儿的。仿佛他们是磁铁相斥的两极,即使同睡在一张床上,也绝不会越过中间的女儿相拥一起。尽管这样,但她还是觉得太近了,在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分床睡的正当理由之前,仍旧不得不与他屈于同一张床上,这种距离让她有时会担心自己和女儿不小心吸到从他肺里呼出来的废气。
朱琳洗完澡后感觉身体的沉重感消失了,她甚至还在房间的窗前擦头发时哼了几句小调。然而这种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她擦头发的毛巾才刚刚沾上些许水分。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就是要惹恼我是不是?”程斌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指责她。
她愕然地拧回头,一时没有意会到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只好站在那里等待他继续指责。
“我和你说过没有?嗯?你说。”他的手指离她的鼻尖只有一厘米的距离,一副随时要动手打她的气势。
“我又哪里不对了?”朱琳往后退了一步,她不习惯离他太近。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提醒自己必须与他保持一段不会被逾越的距离,只要小于半米她就感到紧张。
“你还装是不是?洗手间,我说过多少遍了,出来时要把门带上!”
她还是疏忽了,一种失败感袭击了她。今晚还特地处处都留意了,却在这个地方走了神,她为此感到懊恼。朱琳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各种机会报复,为早几年前她的所作所为。他现在的每一次爆发都像是声讨曾经受过的不公,假如不考虑时间以及精力问题,她觉得他完全能将自他们结婚这十年来的每一件事以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完整地复述出来。
“你和你妈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那么努力地去讨好你们,而你们却当我是一条狗!”他又说起几年前,他患肠胃炎的那一次。他在家里腹泻到浑身无力还要照顾仅五个月大的女儿——那时他们商量好由他在家照顾女儿,她负责工作——而她却对他的不适不闻不问。“如果不是隔壁的阿姨说我面色发青你都不会注意我一下!我知道的,你心里恨不得我死。”他像一个走投无路歇斯底里的被迫害者一样,奋力反抗谴责她。
她继续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站着,眼睛望向别处,胸口有被大石块压住的窒息感。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感到厌烦,他说话的方式,喜欢张扬的个性,还有他许下的那些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承诺等等都让她感到厌倦,而他从来不认为这是缺点,这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对他不再有耐心。她渐渐对他冷淡,不允许他碰她的身体,讽刺他说话的表情,鄙视他的虚荣。他在她的心中开始变得一无是处,与自己所期相差太远,她曾尝试过提醒他,但毫无用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错,错的总是别人。每一件事情,总有一个被他指责的对象,而且看起来理由冠冕堂皇。所有的这一切,都令她越来越憎恶他。
他又开始诅咒她的家人,特别是她母亲,言语恶毒,他已经掌握了如何令她更愤怒的要点。朱琳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更快地熄掉怒火,但是不愿意这么快就示弱,她要将自己的倔强坚持到最后一刻。
看来今天晚上无法安静下来了,一切都被她的疏忽破坏了,她暗暗责怪自己的大意。他的声音在墙壁上弹起,笼罩在她的四周。他的声音响亮、锐利,如同用了丹田运气并产生了胸腔共鸣,假如再配上点音乐,就像一个略懂皮毛的歌唱者。她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然后突然侧头看了他一眼,越来越感到与他生疏,仿佛他身体里面的他被一个陌生人吃掉了。她很少正视过他,她不喜欢他的模样——突眼,勾鼻,薄嘴唇。他的眼神,声音,甚至身上的气味,没有一样能让她心平气和。她认为人的五官比例很重要,厚嘴唇厚给人敦厚质朴的感觉,过了就会显得愚笨无知;薄嘴唇给人精明的感觉,过了就会显得尖酸刻薄,刁钻。他显然属于尖酸刻薄的那种,就看那几乎看不到唇质的嘴就知道。
朱琳透过他看到坐在客厅地上独自低头摆弄玩具的女儿——她也许并不是真的在玩,只是在躲避他们的争吵——她原先蓄积的精力突然泄掉了,整个人轻飘飘地站在那里。她得想法尽快从他的纠缠中脱离出来,她需要安静一会,再好好睡一觉。
她说:“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没记住,下次不会的了。”
“哼。我就算说一万遍你也不会记住的。你故意的,你和你妈一个鸟样。”
“你能不能别老扯到我妈,一件事归一件事。”说完这句她就后悔了,此时并不适合任何反抗。
“你信不信我等会就打电话给她,叫她去死,像她这么可恶的人怎么还不死。”
最该死掉的人应该是你,她想。但是她知道,假如此刻再不做出让步,他就会真的拔打母亲的电话,让她难堪。
“别这样好吗?我已经道歉了,我是真的忘记了。”她极力压抑着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情绪,假如他再这么咄咄逼人,她不知道是否会像上次那样失控。那次她忍受不住他的谩骂,歇斯底里地冲进房间把床上的东西扔到地上并大吼大叫,却被他推倒在地上,接着又被打了两个耳光。想到这她忍不住哭了,坐在床头边面对着墙。程斌影子一样跟过来说:“不许哭!敢哭扇死你!”
“你出去好不好?让我静一静。”她说。
“你就是贱!”他伸出手指用力往她头上一戳,她的头撞到了床头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咚”。朱琳此刻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有不断地让步,不断地妥协。她也曾经为输赢争斗过,还以他冷漠与讽刺,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两个原本相爱的人如今像仇人一样相互伤害,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她不想再在这个笑话里成为一个小丑了。她也想过改善他们的关系,和他好好谈一谈,最终却总是以更剧烈的争吵结束。当他想和她好好谈一谈的时候,她又失去了耐心。
她强忍着几乎要失控的情绪,继续细声哀求。他终于也不再那么激动,声音渐渐转弱,一边嘟囔威胁着她离开了。朱琳哭到不觉得那么难受时,抓紧时间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尽量避开他。当抱着女儿进屋,可以关上门的那一刻,一种柔和的安全感包围了她。“妈妈,你不开心的时候就想我,因为我是你的宝贝呀,这样你就很开心的了。”女儿摸着她的脸说。女儿总会适时地软化她在内心积累起来的锐角,让她不至于感到生活的冷冽。朱琳感激在自己不堪的人生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并愿意将未来的所有时间都献给她。她给女儿讲了童话故事将她哄睡,然后在床头灯下翻了几页书——她根本看不进去——又静静地在床上躺着调整呼吸,想让自己重归平静。可是现在也睡不着了,心跳依然快速,她无法平静下来,有一股并不和善的气体在体内流窜,像在寻找出口。
她看着窗外的灯光抚摸着这个充满怒气的房间,心里诅咒他快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论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她越来越无法容忍他的存在,只要见到他的身影,她都感到极其憎恨。她看了一下时间,不过十点多钟,她渴望此刻可以出去喝一杯,找个朋友一起聊聊心情和对生活的无奈。但是她在这个步伐快速而又现实的城市里并没有可以喝一杯聊聊天的朋友,更多的社会关系都是同事以及前同事,和他们的交情比一张纸都要薄。大家都是城市的入侵者,谁又敢随意信任别人。况且她也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去喝一杯,她和程斌彼此约束对方,又嫌弃对方,明明关系如此恶劣,却谁都从来没有提过分开,颇有一番势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意味。
期间程斌又进来两次,暗淡的光线与睡着的女儿让他不得不压低声线说话,仍旧是些入骨入肉的风凉话。她偶尔软软地回应他一两句——回应的话不能为自己辩解,也不能有任何的指向——如果她不作任何回应,那在天亮之前他是不会让她有安静的一刻的。她不再迎战许久了,无数次争吵的结局往往都是以他强势的肢体干预与各种威胁取胜,她早已厌倦了这种毫无逻辑以及道理可言的争吵。
不久她开始睡意浓郁,但仍然不能睡,只有等程斌睡了才算是真正的平静。她在黑暗中等程斌进来,然后假装熟睡。他偶尔的叹气也会让她觉得他还没有放弃指责她的机会。她想象着最坏的结果,要么是继续谩骂她以及她的家人,要么是翻天覆地把小孩都吵醒然后一家人在无尽的阴郁中筋疲力尽到清晨。他无非是这些方式,恐吓谩骂撒泼,多年来丝毫不变。当听到他的鼾声响起时,她才呼出一口长气,从绷紧的状态中松弛下来,如解除了某种危险警报般,迅速进入睡眠。
二
天刚亮的时候,楼上有人在砧板上切东西,刀与砧板相碰撞的声音一下一下窃窃的传过来。这响声曾一度嵌入她的梦中,成为带有暗示指向的角色,令她慌张。她醒了,冰冷的痛觉在颞侧蜿蜒,随着动脉搏动有节奏地跳痛着。她打算起床吃一包头痛散,吃完看看时间已近六点。不能睡了,不如早点出门,她想。她匆匆换了衣服,在洗手间随便梳理了一下头发,没有看自己一眼。她讨厌看见自己的脸——肤色晦暗,没有光彩,神情淡漠,总是一副令人厌恶的悲剧人物模样。她也从不回忆过去自己是什么样子,尽管曾经不止一个男人说过她笑起来很好看。
她心情压抑得很,以致做梦都梦见在心事间躲藏,为不小心泄露的心事而紧张,拼命想法堵住还没扩散的心事。坐上公交车的一刹,她希望这是一辆没有目的地的车,随便载她到什么地方,只要不是她熟悉的就好。她坐在靠窗的一边,任阳光直射在脸和脖子上。她头贴在玻璃上,感觉身体沉重,无法动弹,但是这样却令她感觉很舒服,并希望能这么一直坐下去,不需顾虑任何事情。当她18岁时,曾想象她的24岁是什么样,当她24岁时,又想象30岁又会是什么样。但生活并没有按她所想的进行,现在她已经38岁了,不再对未来有所想象。这些年的生活只让她感触到:人生与生活,爱情与婚姻都是一部深厚的哲学巨著,在年轻的时候,阅历太浅而无法读懂,当能读懂的时候,却又不再年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办公室里的几个女人在热烈地聊着生活琐事,仿佛如何占点便宜才是她们最大的乐趣。她无法像她们那样怀着热情与对未来的期待活着,也不能理解她们那种无论到哪都能迅速与周围融入其中的积极性。时大时小的说话声、从不间断的电话铃声以及远处施工的机械声此刻都像被放大数十倍,令她烦躁不安,最后不得不走到消防通道的楼梯里呆上一会。他每吵一次,她就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来平复心情。她觉得他的暴怒其实已经可以总结出明显的特征了,倘若稍为研究一下,或许可以形成一门新的疾病学科。
下午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有一股温暖的风从没有关紧的车窗涌了进来,她感觉自己仍是年轻时的模样,在这样的时刻她渴望来一段不带内疚感的放纵。她好像离这个世界很远了,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和曾经的朋友们(他们如今都消失了,或许说是她刻意远离了他们)一起笑了,她也忘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从不回忆和程斌有关的一切,他们曾经如何一起热恋,一起憧憬未来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只觉得可笑。但她从来没有后悔,也从不曾有过希望时光倒流的幼稚想法,好像无论和谁一起,结局最终都会一样。
回到家里,程斌已经做好晚饭,她把这看作是他表达歉意的一种。在以前他会在第二天给她发短信道歉,讲一些并不可信的理由,多数归咎于身体的不适——他从来就不曾真诚地道过歉。在朱琳看来,这并没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相反,她觉得他想利用这些理由来获取她的同情,他总是在向她索取更多的关心。不过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何弥补与道歉都是无济于事,况且他所谓的道歉看起来惺惺作态,她拒绝接受他的任何示好。
整一个晚上她都刻意避开他,不和他说一句话。然而在她带女儿进房间睡觉时他还是暗示了她:“等女儿睡了你就过来。”他伸出手指了指另一个房间。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她再也找不出拒绝他的理由了,距离最近的一次已有一个多月之久。
她躺在床上讲完故事后用一只手搭在女儿身上,轻轻搂着,她希望自己能给女儿更多的安全感。后来她几乎睡着,突然又记起他说的话,很不情愿地坐起来在床上发呆了一会。她故意放慢手脚,显得很困的样子,出去喝了些水又上了厕所才磨磨蹭蹭过去。
他早已在另一个房间等着,原先床上的杂物已经被拨弄到一边,空出了一块地方,等她进去他就把房门掩上。
“你想穿哪一件?”他问。他的手上拿着两件情趣睡衣,一件黑色蕾丝,一件玫红带黑色花边。永远都是极其恶俗的款式,毫无性感可言。她不明白为何他会觉得这些东西能起到增加情趣的作用,况且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办法产生任何情趣。他甚至还在睡衣上面洒了些味道浓烈的香水,让她不得不皱起眉头。整个房间顿时有了一种阴暗潮湿的低级气氛,仿佛他是嫖客,她是妓女。
“两件都不想。”她说。
他选了玫红色的递给她,她顺从地换上,尽量不看自己的身体。
“把灯关了。”她说,“我不喜欢灯光。”
最后他还是坚持开了一盏节能灯。他躺在床上,要求她坐在他身体上面。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抚摸,但又并不完全触碰到她,是一种阴森森的痒,就像一层薄薄的草覆盖在她的皮肤上,轻软却又无法让人承受的刺痒,她皱起眉头忍了一会。
“你这样我很不舒服。”她说。他又将手移到她的乳房,他的手冰凉而潮湿,令她感觉龌龊,她忍耐着要拨开他的手的冲动,但没过一会她的手反射性地推开了他。“别碰那里。”她说。
“你不要吗?”他问。
“我不要,我帮你就好。”她用手和嘴巴刺激他的兴奋点,想办法让他尽快进入兴奋中。她想,再坚持一会就好了,最多半个小时。不久,他的身体开始发烫,他的喘息在静谧中让她分神,在这个时刻里,没有一样事物能让她缓和。但他还是不自觉地会触碰到她的敏感处,她不停地躲闪,希望自己缩成一张纸片塞到被子里,让他无法抓取。她后来蹲在他身体的一侧,用膝盖遮住胸前,抵挡他不停前来的袭击,她的手在他下身快速地上下滑动。
“太干了,不舒服。”他说。
她往手心吐了些唾沫,他又开始喘息起来。唾沫和生殖器分泌物一起混合的味道、幽暗的灯光、模糊的肉体、发冷的手掌、还有她身上的衣物,这一切都形成了一组在她这一生中都无法磨灭和带着痛苦的印记。在以后的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接触到和其中一点有所相似的地方,之前所有在这样的夜晚里的不适与反感到恶心的感觉都会再一次重现并纠缠着她。假如可以,她希望能将身上的敏感点切除,她的人生并不需要性。
她看不到时间,只觉得漫长没有终点,她卖力地抚弄他,祈求快点结束。但是他似乎不这么想,在兴奋高点时他甚至制止她对他的刺激,他在拖延时间。她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快点好吗?”
“你想快点就让我碰你。”他说。他的手灵活地避开她的抵抗,食指和中指瞬间夹住她的乳头,再用拇指摁捻。她抬起手臂拔开他,“别碰那里!”她说。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他又将她的手推开。
她知道,如果再坚持下去,他会让她整个晚上都不能有片刻安宁,最后还是决定做出了退让。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么艰难,每一次都是对她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任何一种疼痛都比不上这种对她身心的亵渎。但活着就是这样,当世界不向自己妥协时,就只有向它不断妥协,直到完全失去自我的意义,不自量力地抵抗只会自取其辱。
终于可以从他身边解脱出来的时候,她逃一样去了洗手间,急于将手上的味道去掉。她往手心挤出一团牙膏,在水龙头底下用力揉搓,然后又刷了一次牙。牙膏真是好东西,比一切洗涤剂都强,她想,它的袪味功能真好,轻易地就将那些残留在手上和嘴里的气味消除。她曾经用过洗发水、沐浴露、肥皂、洗洁精,但那些味道始终粘在手上挥之不去,令她沮丧,并感到肮脏、混浊和阴暗。
“早点睡吧。”他走过来用手搭在她的肩上,她顺势把肩膀往下一斜就甩掉了他的手,迅速离开。
他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发出深重的呼吸音。她背对着他,感到体内有东西正在腐烂。她渴望未来所有的日夜都被辗压成一个夜晚,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天。任何只为活着而活着,或者为责任而活着都是可耻的。从很久以前她就放弃了如何过得更好这个想法,她对世界的唯一感觉是浓重的厌倦,它像蛛丝般缠绕着她,一圈又一圈,现已积累成茧,让她困在里面毫无还击之力。
刚才被他揉捏过的地方像有许多虫子在蠕动,有时又感觉好像他的手还在,她用手护着这些地方,想擦掉它们。这些都是洗不掉的阴影,它们将烙在她的肉体上,继而浸润蔓延到她的脑里,刻下它们的痕迹。她带着厌弃感睡着了,梦见自己用锤子大力敲一个陌生人的头,一锤又一锤,要将那人置之死地,然后又用手掐他的脖子,直到他没了呼吸。那个人一直到死都没有发出过声音,连些许的呻吟都没有,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她,他的眼神使她惊恐。然后她醒了,心跳得厉害,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她起身走到客厅,蜷缩着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看对面楼还有几户没有熄灯。有一户阳台的灯光斜入到地板上,她打量着那缕光线,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结束这一切。她也曾想过和他分开,但又觉得好像分不分开都是一样空虚迷茫。如何活着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她已感到疲惫不堪,无力应对任何改变。唯一盼望的是尽快到达完成责任的那一天,她将它定在女儿能自己照顾自己的那天。
他的鼾声从房里传出来,她觉得能轻易就勒死他,用电话线或者数据线,这个世界只有他消失了才能平静。但是她不想承担任何与女儿分开的风险,坐牢并不可怕,但一个孩子失去母爱才是最可怕的,这种可怕将一直伴随着她成长。她必须尽量不让孩子受到伤害,她得在这些事物面前掩饰自己的恶心以及不动声色地接受它们。她现在明白生活就是在你活着的时候不断侮辱你身心和灵魂,企图让你屈服于它的淫威之下的东西。
三
这天下午回到家中时,她发觉了屋里有一种与往常不一样的异常。程斌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躺在沙发上,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合拢架在两腿间,眼一直盯着茶几,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无助和焦急。
“你回来啦?”他说。罕见的问候足以说明他遇上了重要的事情,而他也只有在需要她的帮助时才会向她示弱。
“嗯。”她等着他将它说出来。
“嗯,那个,报告出来了。”
“给我看看。”她几乎忘了他无故流鼻血曾去医院做检查这件事情。
他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把茶几上的报告单递给她,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她知道他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用眼扫了一下结果说:“没事的,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医院。”
“况且鼻咽癌是可以治愈的。”她又补充道。
一切都好像在意料之中,她并不感到惊讶。整一个晚上,他突然就虚弱了,说话也不再那样锋利坚硬,软弱中隐隐还带着些恐惧。她诧异他也会怕死,她一直以为他早将性命看透彻了,所以才不顾一切地怀着敌意与这个世界相对。
他晚上早早就上了床,甚至还比平常多盖了一张毛巾被。她觉得在这个时候必须得表示点什么。“你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来,我请几天假陪你去医院再看看。”她说。
“嗯,我知道了,没事的,放心。我不会乱想的。”他表现得像个孩子。
他很快睡着了,她却想了一个晚上,想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一切,以及生活和孩子怎么安排,还有怎样去解决各种将要出现的问题。
朱琳请了几天假,陪程斌去医院办理入院手续,等待安排治疗,然后和他商量要告诉哪些人和不告诉哪些人。在入院前一天晚上,程斌交待朱琳家里的各种证件放在哪里,发票以及单据又是放在哪里。她觉得他像在交待后事,心想他是不是有些反应过激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与她告别,即使再恨他,她此刻听了也会有流泪的冲动。她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假如这是真正的告别,她是否会原谅他的所有,但是她不知道答案。
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天,她才将公公婆婆从乡下请过来帮忙。
“下个星期台湾有个大老板会过来,这次要投资一个极大的农场。我们马上就要签合同了,几千万的投资啊。”
“我得跟着你爸,你看,家里的鸡又没人喂,我身体又不好,老头晕。”婆婆又在她耳边小声说:“而且,我得盯着他,他老是去找那个鸡婆。”
朱琳知道他们都夸大其词极力想证明自己有着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回去处理,她答应只要程斌治疗一结束就让他们回去。
生活突然变得繁忙起来,除了上班、照顾孩子还得抽时间到医院看望程斌。老人从乡下打听到一个偏方,说薏米汤能根治。她就买了搅拌机回来,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将薏米仁放进搅拌机里,伴着“呜呜”的机器声响一边吃饭一边和老人说关于程斌的各种情况。吃完饭后然后将给程斌的饭和薏米汁装好,另外再放一盒牛奶和一个苹果。有时是老人送晚饭到医院,有时是她。她送过去就坐在床沿等着他吃,他一边吃一边试图和她聊些什么。她一直望着门口,病房的走廊有几张加床,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睡觉、吃饭,将他们的一切隐私袒露。有病人坐在床沿一口一口极其认真地吃着苹果,仿佛那是修复身体的良药,似乎他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懂得爱护身体。她还感觉到有人用嫉恨的眼光在看那些行走自如的人们,他们觊觎那些不曾被突变的恶性细胞侵蚀的身体,仿佛假如身体可以替换,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吃过饭后,有时他会提议和她到楼下走走。他们一起走在人工园林里,她感到有些陌生与别扭,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他们很久没有一起这么走过路了。她记起他们曾经十指紧扣地在夜晚中散步,即使是刚吵了架,拉着的手也不曾松开过。这是他们这几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告诉她一些住院时的见闻,关于一个出院后酗酒又再次复发的老头,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一边做化疗一边去超市上班的年轻人,他还告诉她隔壁床的人曾悄悄告诉他买哪种医保能报销得更多。
夜风徐徐朝他们吹来,她感觉得到居住在他身体里的仍旧是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人。她依然容不下他存在她的世界中,也从未假想过时光倒流,无论他是否会回到曾经熟悉的那个他她都不再在乎。
化疗与放疗间断进行,前后需要几个月时间。第一阶段化疗结束后他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副作用并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快,他的状态还不错,婆婆和公公趁机找借口回去,并承诺在下一次入院前再回来。她计算着他何时能做完所有治疗,出院后又将怎样安排,到时又该如何开口向他的父母请求费用帮助。
他开始频频掉头发,擦过头的毛巾上面粘附了许多碎发,密密麻麻的,怎么洗都洗不掉。他打算去理发店剃光头,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头发却还在,因为头皮上了长一些疮,容易刮损,没有理发店敢接待他。他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笑容,但她却听出了里面有种悲伤。他决定用刮须刀自己剃,她只要帮他刮后脑的地方就可以了。他用毛巾用力将头擦了几遍,头上又少了许多头发,苍白的头皮清晰可见。他佝偻着身子在洗手间对着镜子从发际线开始一点一点往后刮,她倚在门口看他。有一个疮不小心被刮损,血像一条蚯蚓从头顶蜿蜒下来,她给他递了纸巾。“没事的,不疼。”他依然笑着说。他的脸有些笑得不够自然,她鼻子发酸,拧过头去不看他。轮到她时,她接过剃刀慢慢刮,好几个地方都不心刮破了,血不断地渗出,衬着苍白的头皮显得有些恐怖,使得她有些慌张。
他比往常安静了许多,有时她在厨房切菜被蚊子叮咬了,他会默默地用手指沾了风油精涂在她脚上。他们依旧很少说话,她想,就这样静静地也挺好的,她不敢期望更多。
从第二个疗程起,药物的副作用开始明显起来,他迅速消瘦、精神萎靡、也更加易怒。他的易怒严重影响了所有人,他的父母都不得不躲在房里,尽量不与他正面接触。无论是什么,总会有一条引起他暴怒的理由。她试图和他提过这个问题,他却认为她在趁他虚弱的时候攻击他。曾有两次在陪同他出去散步的时候,她被他在路上纠缠着的咒骂弄得不知所措,几乎想冲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去。即便他的暴怒有了更正当的理由,但她还是不能包容,唯一让她感到轻松的是终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再和他玩嫖客与妓女的游戏。
当他做完最后一个疗程时,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连气都生不起来了。看着他像无骨动物般挂在沙发靠背上,被病痛折磨有气无力的模样,她觉得他随时都会死去一样,虽然医生说他的情况很不错。她想,现在也许不需要再期盼未来结束的那一天了,她得好好活着,她要看着他死在自己前面,比他活得更久便是一种胜利。
他晚上总睡得不好,呼吸艰难,鼻腔像有物体塞住一样,使得他不时在窒息中挣扎。她总会被他发出的声音吵醒,然后静静地听着,按秒数着他窒息的时间,盘算着什么时候给他一脚合适。她想知道,如果置之不理,他会否因此不再醒来。她亮起床头灯,起身到隔壁房间取了一个抱枕,在走向他的时候她想,如果此时用枕头压住他的脸,他会不会挣扎?要多久才会停止呼吸?她轻轻地走向他,脚步缓慢。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用力将枕头压在他的脸上,牢牢镇住他的反抗,只需几分钟,他就会永远地离开她。想到这她心里生出痛快的感觉,像有一把刀将那些凌乱的,一直缠绕着她的,让她无法呼吸的蔓藤一把切断。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探到他脖子后面,稍稍用力就抬起了他的头,然后将抱枕塞到他颈项下面。
他醒了,警惕地打量着他面前的人。她说:“我给你垫高点,老喘不过气来。”他很快又睡过去,她站在床沿看着他,发觉他好像又瘦了,她心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被微弱的灯光和他重重的呼吸声所淹没,越来越渺远。她突然就决定要好好照顾他,然后坐在床沿上,一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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