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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何提议“人文学科优秀年轻学者年薪30万”

澎湃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1-14 17:02

正文

澎湃新闻记者 葛熔金


“我常常觉得,总是让学生埋首学术,有把他们推向贫寒之路的危险,所以内心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道歉。”


这是65岁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范景中上个月中旬在该校“哲匠奖”评选会上的一段发言。


2016年,中国美术学院首次启动面向全校专业技术人员的教学研创最高荣誉“哲匠奖”评选,评出金奖一名、银奖两名、哲匠奖三名,获奖者各奖励50万元、30万元和20万元。


获得金奖的是该院艺术人文学院教授、美术史专家范景中,他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提出美术史应作为一门独立建制的人文学科,为此系统翻译了西方美术史经典,介绍美术史研究的各种理论、方法,特别是贡布里希的著作。贡布里希去世后,家人遵照其遗愿,将其个人藏书捐给中国美院。


中国美院在“范景中教书育人事迹”中介绍:他曾身患癌症,战胜病症,近来又受眼疾困扰,但始终治学不辍,著述丰硕;长期致力于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在中国确立美术史学科所应具备的性质、规模、功能、地位,许多学生成为美术史学科的业务骨干,是我国艺术学领域唯一曾两次指导学生获得“全国百优”博士论文的教授。


1月14日,中国美院举行“哲匠奖”颁奖仪式。13日晚,范景中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解释了自己作为一名学者,为什么要为“让学生埋首学术”而抱歉。


他说,这并非针对中国美院而言,而是由整个人文学科的学术环境引发的感慨,“学术研究是最寂寞的事,如果说现在的学术整体水平不如往昔,那不是当今的学者缺乏天赋,而是学术的环境变了,学者的经济压力大。” 


“一个人能选择一个目标,付出生命,觉得值得、心甘情愿,是不容易的事。我觉得优秀年轻学者的年薪应该在30万左右——人文学科学者在社会上应该是拿最高薪的,他们是在制造一种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地影响社会。”他说,“如果人文学科没有建设好,就像雾霾天一样,一天两天问题不大,长此以往,会影响整个国家的肌体健康。”


澎湃新闻:您自己也是“荒江野老屋中素心人”,为什么会对学生有这样的歉意?


范景中:1990年我生了场大病,花了很多医药费、营养费,当时就拿基本工资,钱也基本买书了,欠了不少债。我大概还了近10年,到1999年才还清。


我管学生比较严,学生又把他们的学生管得比较严。我们都不敢心有旁骛,总是督促自己,也互相鼓励,用学术研究来传承中国美院“美术史”这个家底。但想到自己有过这样一个经历,又要求学生们潜心学术,总觉得有些愧对他们。


其实,学者自己清贫一点也没什么,问题是还有家人。现在回头想,我也有些自私。儿子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机,他只能趴在阳台上看对面住家的电视;也很少有玩具,说好给他买机器人的,结果因为收入有限,都被我买书了。


现在物价越来越高、房子越来越贵,收入不高的年轻学者怎么办?怎么能安心做学问?可从另一方面,做文科不需要太大的天赋,我觉得中人之资就可以,关键在于能不能安下心来,持之以恒。不提高待遇,年轻人确实不安心。为柴米油盐发愁,怎么搞学术研究呢?比如美国有个很重要的展览,你正好是做这块研究的,但没条件去看,能做出一流的学术吗?


澎湃新闻:那您认为年轻学者拿多少收入才是合理的呢?


范景中:我觉得优秀的人文学科年轻学者年薪要在30万左右算比较合理,至于要不要随着年龄增长增加,其实影响不大,这个收入起码能保证家人体面的生活。当然这只是工资部分,不包括科研项目经费——那是用于研究的。


人文学科不像理工科,是为社会直接创造财富,而是制造一种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地影响着社会。如果社会希望人的素质提高,这种空气非常重要,每个人都生活在空气中,人是在良好的空气中学会温良恭俭让,变成文雅的人的,空气污染了、稀薄了怎么行?


“85新潮”的时候,中国的艺术家几乎都在走自己的路,都在尽力挖掘自己内心的感受。但后来渐渐被经济杠杆“操纵”,不少艺术家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我认为这是相当糟糕的现象,整个中国的审美品位在降低,甚至出现一些以丑为美的作品。


所以,遇到家庭条件好、个人条件好的学生,我特别珍惜,鼓励他们趁年轻做出成就来。2002年我教过一个美术教育班,很赏识一个学生,他是贷款读大学的,但到毕业也没还清。我刚好拿到一笔5000元的稿费,就把2500元给了这名学生,其他2500元给了他们班也欠着贷款的班长,因为这名班长很有责任感和奉献精神。


在“哲匠奖”评选会上,我也说能不能给那些专心学术的年轻优秀教师更多鼓励,我们年纪大的不少人都有点名气,光环多一点、少一点光环无所谓。不过别人劝我,学院对优秀青年教师有专门的奖项,2016年已有20多人获得10万、20万的奖励,“哲匠奖”有自己的评选标准,让我不要再推了。如果年轻学者的待遇能进一步提高,我会鼓励更多的人趁年轻专心学术,不要浪费时间、精力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但我从来不悲观,我觉得未来是开放的,要用一种乐观、阳光的眼光去看待。


范景中在2016年中国美术学院“哲匠奖”评选会上的发言


尊敬的领导和老师:


非常荣幸向您们作汇报。众所周知,美院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我的汇报决不敢争什么哲匠,而是想谈谈自己三十多年来所坚持的一些想法,听取各位指点。由于眼睛的关系,不能使用PPT,请各位原谅。


几年前,由于我的两位学生荣获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学校也给我发奖,并让我谈心得感受。我说,我感谢学校也感谢学生,但这不是我的功劳。当时我谈了我为学校做的三件事,那时三言两语,现在稍详细地说说第一件。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就不断呼吁:美术史应是一门人文学科,而不是美术中可有可无的附属之物。在这种观念下,我和几位年轻朋友用翻译的手段介绍西方美术史的学术源流和基本理论,以便让大家知道它的研究方法和境界。这也许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最有系统,最有规模的为一个学科建设而进行的翻译活动,它不但为后来高校的美术史学科建设打下基础,也让图像、图式、图像学等一连串观念成为通用的文化术语。这一场自觉的翻译就像一块石子投在湖中,引发一串串的涟漪,它也引起国外学术界关注,作为副产品,贡布里希、高居翰的藏书在我院落户生根。


简言之,这场翻译不是缘于出版社约稿的被动行为,而是我有学术选择、学术评价的翻译。我梳理了西方美术史的美学史,这一取向正和西方学术界自己开始评价它们的美术史历史几乎同步,我自己事后也感到惊讶。近十年来,不只有英文的文章,还有日文和韩文文章论述我们的翻译工作。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我想最关键的是,它的最终目标是指向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和建设。那时我预言,我们的工作在三十年后会以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力量体现出来。


可我积劳成疾,得了重病,有朋友劝我,何必为一个学科不要命,甚至放弃自己著书立说。好在我决不会仅为一个学科困扰,尽管我今天只汇报自己的学科。我曾经说过翻译对人的潜移默化,能让人视学问永生无止,视生命明日将逝,人生苦短,他的短暂生命是在学问的长河中延续的。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一个国家的学术水平是由美术史代表的,为美术史而奋斗决不是为一个学科,实际上是为整个学术而奋斗。


这样说绝不是危言耸听。我所知道,二战前德国的学术水平最高,就突出地反映在美术史上。二战中学者纷纷外逃,结果在英美学术界引起巨大变革。英国人向来讲品味,可他们的美术史是在德国学者进入后建立的。美国虽有美术史,真正的繁荣也是因为德国学者进入引起的。用纽约大学校长库克的话说:前辈勤种树,我们摘果。


美术史为什么能化装学术水平,根本上有两条。


第一条,龚自珍说,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一国的历史是由典籍和图像代表的,图像一亡,文明即黯然失色一半。文艺复兴之所以辉煌,完全是因为它的图像。西方的学术,文艺复兴是重镇,而此中最棒的学者都离不开美术史,这也说明美术史是跨学科最多的学术领域,它的每一条根都伸向文明的深处,从这个角度就可以看出,美术史也是最难的学问。


第二条,王国维赞扬宋代学者的研究,说他们代表中国学术的高峰,因为宋代学者既带有研究的眼光,也带有观赏的眼光,这两种眼光的融合乃是学术研究最高境界,最高精神。而美术史比任何学科都接近这种境界,这种精神,因为它天然具有这种眼光。简言之,美术史最能代表学术的根本精神。


鉴于以上两条,我才一直宣扬,美术史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学术研究水平的指示器。


但我也非常抱歉,学术研究毕竟是最寂寞的事,如果说我们现在的整体水平不如往昔,那不是当今学者缺乏天赋,而是学术的环境变了,学者的经济压力太大了。我常常觉得,我总是让学生埋首学术有把他们推向贫寒之路的危险,所以我内心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道歉。


我也向学校道歉。学校为了各种原因,要搞许多活动,可我从未督促我的学生踊跃参加。我经常向学生讲的是我们学校的学术财富,这批财富中,美术史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以前,我们的西方美术史水平全国第一,现在中国美术史也当仁不让,这是我们家底的重要部分。


好的大学都有家底,大学的光荣,大学的魄力,大学的命脉,全在这个家底上。现在,美术史成了中国美院一个重要家底,来之不易。新学科再蓬勃,这个家底也不能丢。这是经典所在,精华所在,不但不能丢,而且要看守得更严。所以我管学生管得较严,学生又把他们的学生管得较严。我们不敢多有旁骛,总是督促自己,也互相鼓励,用学术研究来传承这个家底。我们把大量的生命和精力都用在了教学生传承并增光这个家底上。如果说,我们有时不那么热衷新学科的建设,恳请学校谅解。当然,我们更盼望学校能给美术史更多更大的支持。


这样说肯定是有些过分了。实际上,学校已给了美术史最大的支持,我不过是得便宜卖乖而已。说句心里话,我的汇报是来感恩的,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美术史来感恩的。如果不是学校把美术史置于心脏的地位,不是各位老师的大力支持,我们不能取得现在的斐然成绩。这种成绩用不着标尺和奖状就能衡量,只要全国问一问这个领域的学生,他们很少不认为中国美院代表着美术史的最高水平,就足够了。


以上是我的汇报,请大家批评。最后,再次向学校领导,也向在座的各位表达我的衷心感恩。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