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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 轻盈一跃

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25-02-17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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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有很多转折,很多偶然与必然,这就是邵艺辉告诉《人物》的。 她讲她毕业后无业写小说的那些年,火苗是如何重新燃烧的,她的成长,她的觉醒。 但她不想只谈论自己,她想谈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露丝·金斯伯格,也想讲身边给予她支持力量的女性朋友们。 她想讲她的母亲,她的滋养,她的特立独行。 她想讲那些宏大的潮流变迁。 所有的线头交汇成线球。




文| 谢梦遥
编辑| 楚明
图| (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新导演

一切原本可能就在那一刻结束了。10万块钱,卡在10万块钱,如果那位导演朋友点了头,而不是用「年轻人你不要想着挣钱」这种话来压价,邵艺辉卖掉《爱情神话》的剧本,后来故事的可能性就此剪断。她也许不会成为导演,不会有那部豆瓣评分8.1分、票房2.6亿元的首作。
一切本也可能结束在更早一刻。导演梦在她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时就破灭了。她想过报导演系,但既定印象里的女导演,是强势、干练、有气场的,而她声音小,性格软弱,害怕与人冲突。她去了文学系,决定把编剧作为未来职业路径。
命运有很多转折,很多偶然与必然,这就是邵艺辉告诉《人物》的。她讲她毕业后无业写小说的那些年,火苗是如何重新燃烧的,她的成长,她的觉醒。但她不想只谈论自己,她想谈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露丝·金斯伯格,也想讲身边给予她支持力量的女性朋友们。她想讲她的母亲,她的滋养,她的特立独行。她想讲那些宏大的潮流变迁。所有的线头交汇成线球。
直到《爱情神话》开机,一切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可能。那是2021年3月的上海,她瘦瘦小小,短发,面相看起来比实际的29岁更年轻一点,从未正经进过组。她连对讲机都不会用。片场有一两百人,她细声细气的讲话常被喧哗盖住,以至于身兼监制与主演的徐峥会说,「大家安静一下,听导演说话。」

有群头很凶,呵斥群演时,她首先的反应是恐惧,其次而来的才是反感。她不敢直接与之对话,而是请求其他男性工作人员劝谕他的行为。她不习惯喊「卡」,感觉有点做作,有点居高临下,于是她选择她的方式,「好」「很好 ,她总那么说。「很好」,不仅代表着一段表演的结束,也代表着肯定与鼓励。声音还是小小的。
据她回忆,作为新导演,内心的慌张达到顶峰,是演员并不在场的试拍阶段。她拍了一段戏中戏,是倪虹洁在KTV里唱歌时的背景MV。这一幕在正片里一闪而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写了个剧本,是个黑帮故事:第一幕,饭厅里两个帮派谈判;第二幕,小弟在狭小走廊里做交易;第三幕,天台大决战。全是在剧组酒店拍的,工作人员上阵,一分钱没花。
那天过后,她至少不再害怕了。第一天正式拍摄,她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沉着冷静。恰好那个场景是她熟悉的,在一个探戈俱乐部,她以前总去那里跳舞。如果说她刻意做了什么,也许是比她以往的穿衣风格更保守,「不要太暴露曲线」。后来她想,其实这也毫无必要,不该构成某种指导意见,女导演或者女人,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只是她还不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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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第一天正式拍摄地——探戈俱乐部
导演是一个综合管理岗位,作为《爱情神话》制片人的叶婷,首要关注点在于新人是否情绪稳定。邵艺辉做到了,她从未失控,从未崩溃,甚至——从不骂人。其实,这不过是她处事方式的一种延续。「拍电影之前那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生气跟人大吵过。」她说。
制片人关注的另一点是,导演能否完成拍摄进度。邵艺辉完全不用她操心,她拍得很快,从不需要熬夜。叶婷观察,这是由于她想要的东西非常明确,不拍废戏,而遇上变故时,她能及时调整。有一场进杂货铺的戏,在上海主干道华山路拍,刚拍了一会儿被有关部门叫停了。剧组决定临时转去主场景「老白」家,邵艺辉在路上就想出一些打鼓之类的拍摄桥段,可以用于蒙太奇剪辑。「她脑子转得很快。」叶婷说。
与邵艺辉年龄相仿的叶婷还有一处顾虑。「我是女的,她也是个女孩,而且我们也都比较年轻,我会稍稍有一点点担心团队怎么凝结的问题。」一起喝大酒是圈内热络起来的常见方法,但年轻的导演似乎无意这样做,她还会主动避开一些社交性饭局。随着项目推进,制片人的担忧消失了。「可能人有很多打开方式,」后来叶婷想,「你用烟酒打开他们,那就是烟酒的方式。你用职业工作的这种方式打开,他就是给你呈现这一面。」
邵艺辉似乎跳出某些行业惯例。《爱情神话》对话以沪语为主,但整部拍摄下来,没有拍一处上海地标,甚至没有拍一个空镜头,导演力争每一个镜头都有意义。「你说一般的导演受得了吗?万一镜头跳切需要一点空间,她就不拍。」叶婷说。邵艺辉也不认为同一段戏拍很多条,才能拍好。
老一辈的片场规矩是,女人不能坐工具箱,她半赌气半开玩笑地坐了。她并不热衷拍长镜头,直言自己都不会喜欢那种过分沉闷、冗长的电影。「我认为很多片子它只是比较难看,但是大家会认为这是文艺片,我觉得都玷污了文艺片的名头。」她平静地说,语气里没有任何挑战的意味,「长久以来默认的东西,不代表它就是对的。」
徐峥管她叫「护本狂魔」。她希望演员台词按着剧本来,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改。她知道她的剧作很大程度上是依托于对白。拍到「老白」与儿子争吵,徐峥即兴发挥说了一句「娘娘腔造反了」,那带来了一个笑点,但也让她陷入纠结很久。她担心这句话会令一些人不适,但她又想,「老白」受限于成长背景也有他的局限性,最后还是决定留下。
某种角度看,她带领的剧组就像个多数人能够定点上下班的公司,10点开拍,通常在6点结束,拍得快的话能5点收工,夜戏不多。但最高负责人是连轴转的,晚饭后,她将和服化道等部门开会,确认次日安排,然后再去看一遍前一天的顺剪,看看有无镜头漏拍。有时,她还要改改剧本。入睡对她是件困难的事,但即便失眠,她也从未在片场迟到。「我感觉我好像一天活力满满。」她说,「我就发现我可能挺适合做导演。」
以上只是首作时期的邵艺辉。《爱情神话》在2021年末上映,导演名字自此一跃进入公众视野。而三年后她推出《好东西》,口碑和票房均超越前作。人们发现,她在持续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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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与小演员

她的片场

李雨萱是在2024年3月初进入尚在筹备期的《好东西》剧组的,抵达上海驻地,已是深夜了。工作人员让她去办公室——那是将酒店房间床铺搬走后临时改造的。她的职位是导演助理,用她自己的话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不是很重要」,让她意外的是,等待她的是一个欢迎仪式。导演组的人都在,「大家都特别热情」。她看到竟然有个属于她的工位,上面摆了很多零食,唇膏、梳子等日用品,还有一张纸,邵艺辉写道,「欢迎雨萱」。
李雨萱读大四,并非影视相关专业出身,与导演只在几个月前的一个线下活动见过。她是观众,活动结束时,主动向嘉宾邵艺辉自荐,未来想加入她的剧组,邵艺辉说可以往她微博私信投简历。在一般情况下,这似乎是一种客气的敷衍,李雨萱投了简历,但并不抱希望,直到她收到线上面试邀请。她以为邵艺辉会问她电影制作的问题,但更多问的是,「爱看什么电影,爱看什么书,怎么看待女性主义」,她意识到导演应该看过她的微博。她得到了这份工作。
后来邵艺辉告诉我,她收到过不少私信,是李雨萱的真诚、有思考打动了她。关于「面试」——这个词对邵艺辉好像有点烫嘴,几次她提到都会卡顿一下,「有没有比面试更温和的说法」,她问——她其实主要想解决一个担心:「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但是我怕你跟我在一起时间久了就没有滤镜了,怕你失望,或者觉得我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确实跟想象不一样,却是在另外的方面。李雨萱对导演的既定印象是,「如果别人做错了,他们会很凶,或者去了片场一句话都不说,让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要树立起那种导演的威严。」邵艺辉完全相反。
她很柔软,没有威严。有一次拍摄,摄影机没录上,拍完后才发现,一切要从头来。导演并没有生气,摄影掌机则大声训斥他的下属。李雨萱注意到,这个时候,导演反而显得不知所措。她尝试劝解,但又似乎不想过多介入他人专业范畴,最后,她把头转向了其他方向,神情很尴尬。
年轻的导演与更年轻的助理,角色有时会调转过来。李雨萱有段时间感冒了,经常咳嗽,邵艺辉一直问她是不是喝水少了,叮嘱她要吃药。李雨萱感觉自己并不擅长洞察到某些细微的需求,比如有场戏,戏中角色铁梅和小叶躺在床上聊天,小叶说「没有妈妈会不爱自己孩子,对吧」,监视器后坐着的三位女性——导演、助理和场记都默默地流下眼泪。邵艺辉给其他女孩递上了纸巾。
「她很关心别人。」李雨萱说,「日常中很多小细节都会自然而然透露出来的那种关心。」处在决策中心,有太多事项优先级排在更前面,但邵艺辉依然有一种敏感,制片人叶婷观察,「工作人员一起吃饭什么的,哪一些人没有碗,哪些人没有来、能不能吃到这些,她心里能惦记着」。
内心而言,邵艺辉对权力存在一种警惕,影视行业恰恰是一个权力更被集中放大的场域。她感到既往舆论场可能纵容甚至正当化了「片场暴君」的形象,「明明可以用沟通的方式,非要攻击你或者辱骂什么的,很多人可能都被他骂了,也不好受,但是他们就觉得导演应该这样。」每当她到现场,一下车就有人给她拎包、盛茶,或者她蹲在路边抽烟,马上有人递过来凳子。她身上的警戒雷达即刻开启,「我不喜欢被人伺候的感觉」。
她和剧组住在市郊每晚100多元的廉价酒店,而不是与明星演员们住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对于新人导演,这是正常待遇,但有了成名作的导演完全有理由「升级」,她没有选择这么做。有明星演员对居住条件比较在意,听说导演住处后,便不再多说。廉价酒店条件很差,地毯脏兮兮的,邵艺辉爱干净,换了一套床罩。房间里最大的一笔开销可能是宜家买的一把1000多块钱的人体工学椅。
邵艺辉想塑造一种友善、平等、愉快的片场氛围。拍第一部片时她就是这么做的,但更多是出于本能反应,没有刻意思考过改变,「我的力量比较小,我要想的事太多了,我来不及想」。到了《好东西》,她有意识地往她想要的方向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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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在片场
早在筹备前期,主创们在驻地吃饭,整个房间里只有咀嚼声,邵艺辉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但她又不想聊些废话,突然想到,可以聊些普鲁斯特问卷上的问题:你最喜欢的艺术家是谁? 你最希望拥有的才华是什么? 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不只是破冰,她真的对人好奇。 在她提问时,导演的威权自然消解了,她有点像个天真的孩子,也有点像个记者————那是她小时候最向往的职业。
团队成员间的了解加深了。一个负责后勤的大哥,外形比较粗糙,说到自己喜欢制作小手工,大家都很惊讶。美术组的两位男士,共事了五六年,反而是在这个时刻,才看到彼此在工作交集之外的其他世界。
有次闲聊,聊到泰勒·斯威夫特,李雨萱唱了几句她的歌。之后导演听到什么歌,就想着和助理一起学着唱。再后来,换场等待时,导演招呼工作人员来唱歌,更多人加入了。她为此买了自带音响的话筒。每次都是导演先唱,「因为我唱得不好听,我这么一唱大家就敢唱了」。他们还一起做广播体操。在《好东西》的剧情里,常有歌声响起。戏里戏外,形成一种呼应。
「我每天都在说话,很多时候都跟工作无关,」邵艺辉说,「我喜欢给大家提供情绪价值。」
这种欢脱气氛,反而有利于提高效率。一旦开拍,大伙儿变得有序且专注。主场景在同福里旧改区的一个小院里,有前辈演员来探班,会问:「你们在里面拍了?怎么会这么安静?」其实拍摄正在二楼进行着。和《爱情神话》一样,《好东西》比计划提前一周杀青,只用了41天。
说到探班,不同于对外防范森严的行业惯例,邵艺辉的态度是开放的。各路探班人士源源不断,有时一天下来,访客送来的奶茶有三四轮。李雨萱的男朋友来上海找她,邵艺辉知道后,主动提出可一起去片场,于是男朋友坐上了导演组的车。「挺意外的,我自己觉得这样可能会有点不合适。」李雨萱说。
一些朋友会得到导演临时安排的角色。「我知道怎么让他们演得更好,或者怎么规避不好的地方。有一些人可能适合说两句话,有些人不适合说话,我对这些是有把握的。」邵艺辉说。
她和明星演员保持着一种平等的关系。「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也不给任何人带来压迫感。」她说。更多时间,她和工作人员待着。和主演们一起吃饭,还是开拍前由出品公司麦特文化创始人陈砺志张罗的家宴,互相认识了一下。明星演员通常工作结束就回到各自休息室,她很少去打扰。但到了拍摄后期,演员演完也不走了,坐到监视器旁,大家一起聊天。「虽然她不跟演员喝酒干嘛的,但是大家都处于一种创作的激情的氛围里面,很开心。」陈砺志说。
演员很脆弱,一定要好好保护,这是她的理念。即便遇到她不满意的地方,她说的不是「不行」「不好」,首先表达肯定,然后才提出自己的看法。整个拍摄期,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一些时候,演员和导演对表演方式存在分歧。她会让演员按着自己心意演几遍,「留在剪辑台上再看,不满意就剪掉」。也许只有一次例外,时间紧急,她知道不能再耗下去。「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说。
尽管这个说法远远算不上粗暴,尽管她评价他们的合作自始至终是愉快的,邵艺辉并不希望这段分歧被互联网放大审视。「这个就不细说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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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开机现场

闲散时光

时间回到2014年,邵艺辉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进了编剧公司。按别人提供的大纲写剧本,而非自己创意,这对于她来说很乏味。行业对年轻编剧并不尊重,他们没有话语权,稿子会被改得乱七八糟,有时还署不上名,甚至拿不到报酬。这段经历对于她是个祛魅的过程,她发现一些导演能力糟糕,但也从未想过取而代之。
朋友苏苏(网名)在那个时期认识了邵艺辉,他们偶尔在一些行业饭局碰到。「饭局是个信息交汇中心,圈子里面这种大哥大编剧,经常组织饭局,如果不去参加这个饭局的话,意味着你很有可能没有机会。」苏苏说。
在那种饭局里,男人总是主导者,长篇大论地讲述。她展现出一种微妙的游离态度,既不从众吹捧,也不贸然打断,她会语带讽刺地夸赞:「原来这样,你也太牛了!」有一次,饭局里的一位大佬说起他一贯尊重女性,邵艺辉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带你老婆来?」
很快,她就意识到所谓「参加饭局积累人脉」是个糊弄年轻人的说法。「如果不会来事就得不到机会,我宁可不要这个机会。」她对自己说。
那时,恋爱才是她生活的重心,为了爱情,她在毕业半年后去了上海,自此离影视行业远了。她不去当饭局上那道秀色可餐的配菜了。她离市井生活近了,她住在弄堂,认识了很多街坊。隔壁邻居在菜市场卖菜,家里的老鼠好几次窜到她家里。因为不用朝九晚五上班,她有很多时间聊天、喝咖啡、买菜。她写了很多小说。有一本在2016年出版了,并没有成为畅销书。另一本投入更多心血,最后未能出版。她在家哭了两天,又搬了一次家。很快也就忘了。
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是由于很早她就意识到,奢侈品或者更大的房子,并不会给她真正快乐。但她并不是要抨击别人,「整个社会的氛围、社交媒体,不停地在给你灌输这些,总在渲染人应该过好的生活,或者人应该追求成功。消费主义对女性的毒害。」这才是她想说的,结构性问题。
尽管她认为早就摆脱了很多旧式观念的束缚,比如谈恋爱要考虑对方物质条件,她也有朴素的正义感,比如饭局上有人借喝醉对女孩动手动脚,她会制止,但直到2018年后,她身上才真正有了一种女性主义的觉醒。她视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露丝·金斯伯格为楷模。不是偶像,是楷模。她对语词使用有一种异常敏感。「偶像」难免带有一种粉丝狂热。除了受社会事件的影响,读书也促进了她改变。她读《第二性》《女性的权利》《如何抑止女性写作》,当然还有上野千鹤子的书。她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厌女,「我也有很多矛盾的点,我们很难活得很自洽」。她反思她的语言习惯,反思对某些同性的烦厌。「其实很多你讨厌的点去深究,跟我们从小被整个文化环境塑造是有关系的,她也不想这样。」再一次的,结构性问题。
爱情观也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为爱而不顾一切,或者说,爱情不需要疯狂。她承认她曾在关系里变成卑微的那一方,曾在PUA的漩涡里。「我小时候很爱谈恋爱。」她说,「我投入了很多的精力感情用在那上面,但后来我就发现这不能成为你的全部。」
到了2019年交房租时,账户上只有两万六了,她想到可以在朋友圈卖电子烟。她开了公号,第一篇文章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人如今都在干什么》,介绍她正在干的事情。电子烟生意彻底失败,她做中间商,总共赚了不到500块钱。文章倒是火了,阅读量达到50万+,挣了两万多打赏。但副作用也很强,招来校友骂声一片。她气得整晚睡不着觉。
这一年,邵艺辉的人生似乎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公号起势不错,很快接到了内衣的软文。脱口秀也在吸引着她,朋友拉着她参加了一个训练营,她动过念头,要不要继续尝试。还是与一位有过很多电影经验的大学师兄聊天,她才进入到后来的轨道里。你应该做导演,师兄说了这句之前从没人对她说过的话。「怎么可能,我不会。」邵艺辉说,大学导演课她都逃了。没有你想得那么难,师兄说。
于是,在这个好像还没有找到未来确定方向的节点上,她迈出了第一步,写剧本。受社会新闻的启发,她想写一个找门的故事,老头儿一觉睡醒,家里的门被偷了。她写了10场戏,突然发现感情戏才更有意思,「什么话都不明说的感觉,你来我往,欲言又止。」她转了方向,写都市中年人的爱情。
这一次,她真正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写剧本。不先列梗概大纲、人物小传,直接下笔,跟着感觉走,不可避免地,「会写很多废戏」。她看过《救猫咪》等编剧类工具书,但不套用里面的模板和教条。她的剧本甚至没有明显的三幕式结构,但她有一种意识,写剧本同时在想怎么拍、去哪拍。
她向来喜欢的文学类型偏向讽刺自嘲,这影响了她的剧本风格。她是带着一种短篇小说的思路在创作,「决定故事是不是精彩的,不是那些框架,是具体的肉」。肉是什么?是情感,是细节,是人物之间的纠缠、碰撞。从一开始她就放弃写强故事,而是着重刻画那些很细微的变化。
对白部分,她写得很慢,很少有什么灵光乍现,「觉得这句不精彩就重新写」。她摸索出一些技巧,答非所问,能让对话产生幽默。但不只是有趣,还要言之有物,且与剧情有关联。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场邵艺辉变出多个分身的话剧,角色说的话,「都是我想说的,但看上去像不同的人」。
《爱情神话》写完,她投了几个电影节,均石沉大海。她试着不去担心,但还是有点焦虑。她想着把剧本卖掉得了,于是有了本文开篇那次失败的议价。成为导演,并不是否定她的过去,「相当于去卖电子烟、去写公号一样的,就是让我找了一个事儿去做,并没有更高级」。成为导演是接续她的过去。2020年的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她决定再做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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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邵艺辉

过关

七七(化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沮丧。她在台上有些紧张,规定7分钟的剧本介绍时间,她只讲了5分钟。「你又不是上海人,为什么要写上海人的故事?」面对嘉宾提问,她没有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回答。这是西宁FIRST电影展创投会的提案彩排,按拼音顺序,《爱情神话》排在第一个。下台后,邵艺辉径直去了草坪抽烟,一个人。作为FIRST工作人员,七七决定加入她。
「其实你的剧本特别好,我们组委会的人都特别喜欢。」七七对她说,继而告诉她,一些剧本在推介时适合从故事情节出发,而另一些适合从人物的角度出发。七七从美国留学回来,是个热心肠,FIRST是她第一份工作,她对每一个遇到挫败的创作者都是如此,甚至愿意帮他们改PPT。邵艺辉聊到她在上海的经历,七七帮她梳理,可以抓哪些点分享。是的,不是上海人,当然可以写上海人的故事。
邵艺辉能够杀入此阶段,已经过了两关。第一关,提交2000字左右的剧本大纲和前15场戏的剧本,从七八百个项目里,初审挑出100个。七七对邵艺辉这个名字留下印象,「因为她文笔比较好,很容易出来」。第二关,提交完整剧本。「虽然没有什么类型片那些东西,实在是写得太灵了,里面的台词也特别好。」七七记得有位评审单拎出《爱情神话》评价,表达对剧本的喜爱,认为自己都要学习。
到了第三关的市场公开周,30个项目只能留下一半。每个入围者都带了同伴助阵,有的带了制片人,也有编导双人搭档。在FIRST工作的几年里,七七从未见过男编剧搭配女导演,都是女编剧搭配男导演。很多入围者是电影节常客,和主办方寒暄着。只有邵艺辉例外,她几乎谁都不认识,独自到场,穿着一条裙子。她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眼神,她想那些声音在说:「她也不像个导演啊。」
好在她只是搞砸了彩排。她在正式公开陈述上,接受七七的建议,用中国人在罗马的奇遇打开局面——那并不是主线剧情,是片子里「老乌」的那段口述。「其实就是吸引人的眼球。」她说。效果很好,剧本辅以她的演绎,令她成功晋级。后来她想,那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女孩帮助了另一个女孩。
15个带着导演之梦的年轻人,就这样来到西宁,准备参加FIRST电影展创投会终选。电影展另有一个拍短片的训练营单元,创投会的「准导演」被邀请去那些临时剧组锻炼。一些人略有经验,做起执行导演,而邵艺辉只能做场记。
对于创投会来说,投资方选的是项目,也是人。「现在创投越来越卷,以前大家凭剧本说话,现在市场考虑的维度更广了,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竞选——创作者本身也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七七说。有限的展示时间里,如何让人印象深刻,也许需要一些「小花招」。宣讲项目时,有人盘腿坐到地上;有人举着砖头上去;有人把衣服撕开,让大家扫二维码。邵艺辉在台下很紧张,便喝了一点白酒壮胆。她兴奋起来,有点想跳舞,身体开始出汗,鞋变滑了。轮到她时,她脱掉了拖鞋,光脚站上台,酒劲给了她勇气把话头引向评委马伊琍。
后来,邵艺辉听到一些声音在说她「博眼球」。她是个敏感的人,在夸赞为主的反馈里,能感知到这些细小的刺痛。但也可以追溯某些结构性问题。「一个女性一点微小的行为都会被放大,但是一个男性如果做成这样,大家只会觉得这哥们儿牛。」七七说。
《爱情神话》的剧本一路杀到最后,连夺两个奖项。但七七知道,那个西宁的颁奖之夜制造出梦幻泡泡,但有一些会破碎。每届创投会,能有三个电影拍出来就算幸运。后面很快将有下一个电影节,下一轮创投,很有可能,「你回北京之后就没有人会理你了」。一个剧本距离一个院线电影,还有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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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在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创投会上宣讲剧本


幸运之处

那届FIRST创投会,最热门的项目是一个成色很好的商业片。麦特文化老板陈砺志有三个心仪的剧本,《爱情神话》本不在其中。但邵艺辉上台后,陈砺志对她鲜活的表达留下深刻印象。同时他感到,拍一部沪语对白为主的电影,会是一个开创性的尝试。那之后,他委托制片人叶婷在北京与邵艺辉接洽。
看过故事大纲,叶婷就觉得《爱情神话》值得做。但与业内朋友聚会,聊起她手头的项目,大家都不接话了,没人对中年人的爱情故事感兴趣。相反,她很兴奋,觉得是个新鲜视角。读过剧本后她更添欣赏,虽然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线,但搭建的人物关系有吸引力。比如离异的夫妇,她举例,没有变成仇人,「黏合度还蛮高的」。
与邵艺辉的初次见面,对方穿着运动背心。叶婷对谈话内容大多想不起来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个形象,「身材也很好」。她没穿职业套装。她不压低嗓子说话,有时你想镇住场子会不自觉这样做。她很松弛,没有任何假装成另一个人的感觉。她很容易交付自己,见面不到一小时,她就自然地聊到前男友等个人话题。叶婷问她以前拍过什么,邵艺辉发来大学时拍的一个短片。「一个人在盆子里装了好多叶子,在那洗叶子,反正很奇怪的一个东西。」叶婷向《人物》回忆,「我一看说你可别再发给任何人了,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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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和叶婷

很多方面看,邵艺辉像一个没有变成大人的儿童。她说话大胆直接,与麦特文化老板陈砺志认识不久,就问他:「你是不是直男?」她有一种过于诚实的坦率。「她会说冷得我要拉稀,这个是对于一个女孩来讲,不太可能说出来的话。我很震惊。」朋友苏苏说。她承认自己不够社会化,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进入过职场。在一些严肃场合,她反而想笑。「我就觉得他们就很搞笑,好像在演大人,然后我也觉得我也应该像一个大人一样,但我又知道我在假装。」
就是这样一个人,做导演的意愿是坚决的。对于合约,她只改动了一个格式条款,要求片方不能中途另请导演拍摄,她的编、导身份必须是一体的。她执行力很强,对于片方提出的剧本上一些小问题,很快修改完成。
「我们公司的项目,任何一个新导演都不会被欺负的。」陈砺志说,作为出品人,他信奉导演中心制。制片人叶婷搭配摄影、美术、声音等主创班底时,每一个岗位会找两三个中生代人选,带着方案来聊,再由导演决定最契合者。相比滔滔不绝的人,邵艺辉更倾向选择话少的人。
在这些前期沟通里,邵艺辉不拽术语,也不避讳她不懂的地方。「她没有强努着说我要去表演一个导演,」叶婷说,「我是怎么样,我就摊开给你看。」
有一位演员,邵艺辉一直很喜欢,希望他出演,但在见面过程里,气氛微妙变化了。他们在一些理念上难以调和。「如果我们还合作的话,我会有很大的情绪负担。」她想。她听过之前一些业界逸事,因为有的合作者过于强势,「拍摄会很心累很内耗」。
这位演员的加盟似乎板上钉钉了。「可以发合同了吧?」次日,监制在内部群聊里催促。邵艺辉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在下面回复一堆表情包,然后说:「我觉得有一点难合作,我有点怕他。」一种弱弱的反对方式。
在叶婷看来,邵艺辉的表现,其实是一种很大的勇气。按照行业惯例,主演的决定权在监制、出品公司,而不在新人导演。在导演、监制、出品人、制片人组成的这个群里,邵艺辉是唯一的反对票。陈砺志的私信马上发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大压力吗?」他抱怨邵艺辉「太难搞了」。她知道突破口在徐峥那里,于是,她提醒他此前见面的一些不愉快的细节。
她声音不大,年龄最小,语气弱弱的,但她让所有人知道,她不会妥协。最后,她这一票赢了,那位演员未被启用。
但本质上,她知道,这不是反抗,而是逃避。「有的导演是把艺术标准放在最前面,他觉得只要这个演员能演好,我愿意去托捧着他或者是委曲求全,这是另一种工作方式。」而她心理素质不够强,不敢冲突。
「这是我幸运的地方,所有的人不管演员还是主创,都是认可我和我认可的人。」邵艺辉说。出品公司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往剧组里硬塞人。这为她顺畅执行她的导演思路以及打造她想要的片场氛围,奠定了一个基础。她的起点,处在一个对年轻女性创作者非常友好的环境里,正如后来她所总结:监制徐峥既专业又谦卑,对每个工作人员都很尊重;陈砺志有魄力,不干涉创作,愿意放权予她;演员老师们投入又友善。更不用说同为女性的制片人叶婷,同样温和,在人情世故又比她更为老练——导演探班徐峥剧组时送的是书,叶婷建议她应该再带一份如红酒之类的礼品。她后来的轻盈起飞,正来自这种种因素的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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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和徐峥

拍摄期间,出品人只提了两个修改建议。「老乌」去世时,邵艺辉只拍了背面,陈砺志感到应该有正面镜头,留给观众一个情感释放的出口。导演觉得有道理,于是补拍了。「老乌」葬礼,按照剧本马伊琍饰演的「李小姐」本该在场,但她档期冲突就没拍进去。陈砺志与演员重新协调时间,后者同意补拍,但邵艺辉感到这段偶然促成的处理其实更合理,「李小姐跟老乌没有那么熟」。陈砺志很不高兴,但最终同意不再补拍。
《爱情神话》的后期,剪辑指导剪了一版;徐峥在前者基础上修改了一版;邵艺辉本来没敢参与,是陈砺志建议她也剪一版。最后,出品人选择了导演版。作为监制,徐峥很公允,他没有强推自己的那一版。
上映前,发行方建议,另做一个普通话版本,能保证多2亿元票房。陈砺志想了两天,否决了。他认为这样做会损失一些「原汁原味的东西」。「有的作品,它不光是卖钱的。」他告诉《人物》。
后来的故事,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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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神话》拍摄现场

慢工细活

2022年的春天,因为工作需要,邵艺辉已搬回北京。她正在创作《爱情神话2》。接续前作,李小姐的前夫出场了,格洛瑞亚的台湾老公也出场了。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一些新闻令她停下来,笔下布尔乔亚式的氛围变得不合时宜。
她转而写一个新的故事,一个名字叫「铁梅」、带着女儿的单身母亲的故事。这是一个简单的设置,有无数种展开方式。她面前的挑战是,剧情如何编织得有新意,逻辑也要站得住脚。她想写2.0版本的女性叙事,女人不是经历全程的压抑,在电影最后才觉醒。主角在故事的开端就已经有了进步观念,随着故事展开,她依然「会遇到很多新的问题」。
剧本里,她创造了一个比现实更理想化一点的世界,没有真正的坏人,所有人得到原谅。男人们也读上野千鹤子,把「结构性压迫」挂在嘴上。学校老师能妥善处理学生之间的举报。婚姻中犯了错的人,不会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能翻过这页,继续追求幸福。单亲家庭,脱离苦难叙事,也可以自由自在。
「她不想去重复一些已经说过的话,已经表达过的东西。」后来成为邵艺辉密友的七七说,「她喜欢新鲜的视角,新鲜的表达。」
从出品人陈砺志的视角看,她的创作很慢。原计划2022年11月要开机,推迟到次年3月、次年下半年,一直推到2024年的3月。但七七知道,「平常她写东西很快,但否定自己也很快」。与文学策划讨论剧本时,七七也常在场,对于别人提出的剧情走向,邵艺辉基本都想过,而且很多时候,她早就落在笔头上舍弃了。第一稿在陈砺志看来,「已经接近于成品」,马上可以拍,她自己不满意,大多设定都推翻了。在那个版本里,另一位重要角色小叶有抑郁症,没有恋爱线,故事基调偏灰暗。「她会反复去敲打,她这样去做设定和表达是不是合适的,跟当下链接的质感是什么样的,观众看到这个结尾是什么样的感受。」叶婷说。
主角「铁梅」的身份设定是一个曾经的调查记者——那也是导演对自己职业理想的投射。她没有做过一天记者,就用了最笨的方法。她去找以前采访过她的记者,通过社交媒体去结识更多,她的微博关注一批媒体从业者。她请他们吃饭、喝咖啡,聊他们的经历。对方一边讲,她一边用电脑记。她想了解很具体的实务操作,比如记者与想改稿的编辑如何争辩,也学会一些「行业黑话」,比如「5000字要有5个信源」。

她去公号「正面连接」参加选题会,围着圆桌坐,并无特别介绍。她没有主动说话,但主编会把问题抛给她,她就贡献一点想法。有一些瞬间,她好像真成为其中一员了。选题聊到某位导演,大家探讨他剧作中某处设计的意图,她轻巧点破:「其实你们想复杂了,可能他没想那么多。」主编很自然地对她说:「你要不写一篇?」她去了两次,如果不是时间紧张,还想去更多。
2023年初,苑苏文经一位从未缘面的同行介绍,得知邵艺辉想找她聊聊。这位辗转过多家媒体的资深媒体人对于谈起过往经历很谨慎,曾拒绝过一些影视圈人士的访谈邀约。但她很喜欢《爱情神话》,这是她近年唯一带着母亲去看过的电影,于是破例答应了。她们多次见面,她把她的故事讲了出来,她曾做过的调查报道,她遭遇过哪些危险与困难,她正在经历的离婚,她和她的孩子,她卷入的网暴,她作为留守儿童在农村长大的经历,还有最后一次跑突发,那是一场空难。邵艺辉告诉苑苏文,她想在电影中设计一段平行剪辑,铁梅不断求职碰壁,交织她过往穿梭在不同新闻现场的镜头。这处设想后来并未实现。而苑苏文讲的许多故事,只是作为树立角色的灵感存在,并未直接体现在电影中。如今已离开新闻业、在英国求学的苑苏文在电话中告诉我,邵艺辉最终选择轻盈处理,不意味着她对那些厚重一无所知。
邵艺辉对「铁梅」的情感愈发深入。最初写人物小传只是为了让美术部门更贴切设计场景,「铁梅」的小传越写越长,从100多字,竟写到4000字,包括她大学修过哪些课、做记者时写过什么新闻。「让更多人活得更好,让更多人获得尊严。她不想成为人上人,想要世界上没有人上人。」她把这些话写进去。小传没有在开拍之前让演员宋佳看。她怕写得太细了,演员「想太多,反而不知道怎么演了」。
她大量阅读。原本剧情有抑郁症的设定,她去读心理学的书。她读记者法拉奇的传记。「很多导演,把这份工作外包出去了,给助手去做。她全部都是一手的资料自己去消化。」七七说。这位朋友感到,邵艺辉并不只是工作,她享受这些过程,「她对世界有好奇心,愿意接触新的事物,愿意思考,这些已经形成她的一个日常」。
到了后期,声音混录完成后,她发现对白修得过于干净,一些咳嗽声、打嗝声、语气词被去掉了。不是所有人能发现这种微小差别,也不是所有人会对此介意。但邵艺辉认为,这样会让影片失去真实的质感。凭记忆,她从原始素材里把那些声音重新打捞,「全靠我一个人记,因为其他人都没有我熟」。饭桌上吃面的吸溜声,和说话声的大小配比,她一遍遍调试。连续两个星期,她天天从城里往远郊怀柔的录音棚里跑。拍摄时她没有因为压力哭过,这阶段却哭了。
片中的每首歌都来自她的挑选。歌唱不能盖掉人物的说话声音,还得对应情绪的节点,与画面相扣。就连制作完成的版本,她隔段时间再听,觉得情感穿透力可以更强,就会请作曲老师重新调整,改变唱腔与节奏。
「那叫一个精益求精,本来要交片的时间,就真的是往后延。」叶婷说。
片尾曲是个遗憾,她想用Abba乐队的《chiquitita》,感觉歌词大意「小女孩不要哭泣,太阳依旧会升起」无比贴切结尾处母女依偎的画面。版权方不授权,她写了一封长信,动情地讲到这首歌在她童年时期留下的回响。但没有用,未到谈价,对方依然拒绝。她痛苦得好久睡不着。
「我是一个细节上方方面面都很在意的人。」邵艺辉说,「我没有别的爱好了,这件事就是我最想做的,我就得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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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电影《好东西》


一些坚持

认识一下陈砺志,邵艺辉的伯乐。这位曾经的媒体人于2008年创立的麦特文化,一直是家纯粹的电影营销公司,近年才转向制作,同样没有大开大合剧情但获得豆瓣高分8.0的《走走停停》也是这家公司出品。他给人的感觉更接近一个文艺青年,办公室里摆满各种小摆件,一个巨大白熊懒人沙发趴在地上。「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聊天中他告诉我,「我是一个女性至上的人,我是很尊重女性的。」他对此很自信,以至于邵艺辉送他上野千鹤子的书,他从未打开过。「那种书对我就没什么用,我不需要启蒙。」
关于陈砺志,我最早听到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好东西》里有一句台词是「快车太臭」,品牌方愿意给一笔植入赞助,前提是拿掉这句话,哪怕改成「快车太闷」都行,邵艺辉不同意。她给我看她与陈砺志的微信对话,后者只是转达品牌诉求,然后很痛快就和她站在同一阵线。「我要保证你故事的完整性,维护你的创作。」他说。
实际上,在《好东西》的制作过程里,两人并不总是一致。由于不再设监制,老板与导演的沟通更加直接,也由于邵艺辉的自主意识更强了,拉锯时有发生。
从起片名就有冲突。陈砺志认为应该叫《爱情神话2》,从IP延续和传播角度,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操作。邵艺辉认为这是「瞎来胡来」,两个故事毫无关联。她很长时间也没想好叫什么名字,还是用倒推的方式,从剧本里找出「好东西」这么一个高频出现的词。哪怕有的投资方提出,如果不改回去就退出,她也不妥协,「差点跟片方闹掰」。「虽然她本身是一个很随性的人,但是背后她底层逻辑是很强的。特别跟创作相关的,她会把底线死死地守住。」七七说。
在《好东西》里,邵艺辉在观点和态度上较前作更为鲜明。陈砺志做宣发起家,对社会反响有预判经验,基于剧情和对白中的风险,做出若干提示。如果她不能理解,便是争端的开始。剧中铁梅喝止陌生男人在墙角小便的桥段,在最初版本里,是她上去踹了一脚。陈砺志不同意这个处理。「你放大了一个男性的负面形象。其实有时候一个出租车司机真的憋不住了,他就把车停那儿撒尿。你不知道这个人因为什么,你就把他独立地放在这里,某种程度上你在制造一个性别对立。」他一度考虑把整段删掉。
争执不下时,邵艺辉微信经常被陈砺志拉黑。「他俩的这种关系,我觉得像两个小朋友,都有很弱智的时候,也都很有自己的个性。」叶婷说。邵艺辉说,她和老板其实并无私交,工作之外,平时不吃饭、不见面,也不聊天。
至少在陈砺志举的例子里,或者是邵艺辉全然胜利,或者是,做了某些变通,她想表达的依然在那里。「我可以态度很温和,但要找到各种办法,慢慢磨,我怎么着我都要达到。」她说。
不要以为邵艺辉是固执己见的人。正如陈砺志所说,对于一些风险点提示,如果她能理解,很快便删改。《好东西》的粗剪版有140分钟,专业测评反响很好,但邵艺辉觉得太长了,砍掉好几场戏,合计有20分钟,完全是她自主决定,没有不舍。其中有一场戏是小叶在胡医生的房间弹吉他唱歌,叶婷为之惋惜,「非常唯美的画面,人也美,拍得又很洋气」。
她的思考是不断进行的。开篇铁梅母女搬到没有电梯的房子里,遇到小叶,铁梅说她的腿是走楼梯才又长又直。邵艺辉会自我逼问,这句台词是不是带有凝视意味,还在关注女性的腿直不直。但在那个情境下换成「她的腿那么孔武有力,所以走楼梯是好的」又没有说服力。她一直想不到更好的处理。
《爱情神话》中,高跟鞋是个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物件,有句台词大意是没有一双名贵高跟鞋的女人一生不算完整。邵艺辉反思这句话释放的负面信号,在《好东西》中,高跟鞋彻底消失了。「它跟我的理念是比较违背的,符号感过重,也给女人带来很多不方便,脚趾会畸形。」她说,「我再写任何题材,只要里面有一个女性角色,我可能都会代入我本身的价值观和对女性的态度。」即便走红毯,她脚底也是一双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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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艺辉穿着球鞋走红毯
她很注意表达的分寸,「花很多心思去把写的东西温和地埋在里头」。如果一个观点可能触怒到某些受众,她会考虑由哪位角色来说,会降低冒犯性。有句台词是「不要再打拳了」,熟悉互联网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原本设计里,铁梅会输出更多智慧、幽默的金句,她担心说教性太强,就让铁梅前夫承担一部分「说教」功能,从大部分观众反应来看,前夫笨拙的形象反而是可爱的。
这不仅仅是一种策略,这是她性格里本有的一部分。「我不想把男人塑造成渣男,我不想矮化任何人。」她说。在《爱情神话》后接受的一些采访里,她常在谈论女性的困境之后,也为男性辩护。她指出结构性问题,「不是男人的错,也不是女人的错。」
「可能很多人觉得她写的东西很轻盈,好像不够严肃或者说不够锋利。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你不够苦不够惨,层次好像不够高。」七七说,「轻盈更难,她确实在了解议题(之后),举重若轻地在说这些东西。」
剧中有一个段落,小马容易拉稀,铁梅的小孩便要了两杯热水,一杯给小马,「你要拉稀了」,一杯给铁梅,「你要流血了」,接下来,众人围绕月经聊起来。邵艺辉说,她不会为了某个话题,强行设计整一出戏。前面情节是,男人对拉稀羞耻,但女人觉得没事,「你要拉稀,但我有纸,有一种我罩着你的感觉」。她写戏习惯深入挖掘,对于羞耻这个感受,她觉得意犹未尽,便有了后面有关「月经羞耻」的讨论。
那段孩子猜声音与母亲做家务的平行剪辑里,孩子几乎全猜错了,暴雨的声音是煎鸡蛋,岩浆的声音是煮粥,龙卷风的声音是吸尘,海豚跃出大海的声音是洗蔬果。「我总觉得大家有点太贬低女性做家务劳动,所以我想把这种家务劳动和一些很壮阔的、很大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无数的无偿的家务劳动,细碎的、繁琐的、无聊的、没有意义的、重复的家务劳动,构成了我们整个人类历史长河。」邵艺辉说。
她在表达吗?当然是,但一切是贴合着故事。或者说,随着镜头前进,她的表达是自然流淌出来的。铁梅家书架上的书,是她向出版社借了几千本后从中精心挑选的。「铁梅是个知识分子,她看什么书是很重要的。」她认为不能简单交给道具部门处理。
搬家公司的名字叫「袋鼠妈妈」。背景画面里,男人(而不只是女人)在买菜、接送孩子。女人(而不只是男人)是修理工、外卖员、搬运工。铁梅衣服、帆布包上的logo。墙上的标语。路人唱的歌。都有她的表达。
她从生活中汲取养分。铁梅骑平衡车震慑尾行者的情节,正是邵艺辉朋友张春的真实经历。
铁梅下夜班坐地铁的那场戏,是直接找了趟末班地铁去拍的。小分队作战,只有十几个人,群演都是导演组兼的。在首发站上车,没有其他乘客,他们还奇怪,后来才知道,那站是火葬场。过几站就上人多了,为不影响秩序,时间只够拍3条。叶婷扮演女乘客,在铁梅睡着倒向邻座男士时,将她轻轻搭到自己肩上。这一幕并不在原来剧本里,是邵艺辉后加的设计。
「一般人可能就忽略了,但是她捕捉到了,她把它用上了。」叶婷说,「我觉得每一次选择,都是她一种观察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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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中的地铁一幕 图源电影《好东西》


小姐妹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七七在前文出现的频率有点高。讲述邵艺辉的故事,怎么能不讲她和女性友人的情谊呢?一开始,邵艺辉就很喜欢性格大大咧咧的七七,她也一直记挂七七对她的帮助。两人关系的升温,源于一次彻夜长谈。
邵艺辉是一个会时常陷入抑郁低潮的人。拍电影之前,她以为不开心源于自己的一事无成,但在《爱情神话》获了各种电影奖项后,快乐只发生在领奖瞬间,下台之后,她依然会回归那种习惯性的难过。2022年春天,在创作《好东西》的过程里,她感到她无可救药地沉向深渊深处。遇到了什么,难以具象地表达。意义的丧失,美好的转瞬即逝,某种无力和羞愧,或者用七七的话说,「她不知道怎么逃离无聊」。
一个晚上,邵艺辉与七七喝酒聊天,一开始,她们聊的是男人、生活和情感。但很快话题转向其他领域,她们聊公共话题,聊国际政治,聊人类的命运。以前饭局进入这些严肃讨论,女孩常常是附和者、捧场者,但这一刻,她们实现了真正的双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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