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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冬卷 | 长篇:一日顶流(石一枫)1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19 17:49

正文

长篇《一日顶流》(石一枫)

剧团倒闭后,美工师傅胡学践和大学毕业暂时失业的儿子胡莘瓯守着一栋破败的红楼、一屋子破落的道具相依为命。然而,看似落寞无趣的父子俩在网络上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存在:他们一个是捕捉千年虫的第一代网络高手“贱爷”,一个是在网红直播中阴差阳错一夜引来百万流量的“求管哥”。广漠的虚拟时空中,父子因爱而相怨相仇,其实都是在寻找生命中一个女人和一段痛不欲生的往事。数字世界同样寒凉自知,此岸彼岸,终是殊途同归,人生卑微处,幸而有火光向暖,轻触微温……


长篇选读


《一日顶流》题图(插画师:岑骏)


一日顶流

石一枫

上篇:倒计时

1  “电脑里藏了一只虫”

1999年,世纪之交,五岁的胡莘瓯爱上了李蓓蓓。此事距离他成为顶流,隔了足有二十多年。此事他最初也没跟他爸说。

在1999年,他爸胡学践手上还有大事要做,即与千年虫进行斗争。

先来介绍一下千年虫。胡学践这么对胡莘瓯解释:“电脑里藏了一只虫,平时看不见,可等2000年一到,它就钻出来了。零点零分,丝毫不差。”

这一说法很形象,也很容易引发联想。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不知道。但人类有了联想,世界经常跑偏,那倒是真的。胡莘瓯便瞪着围棋黑子般的眼睛,看向他爸那台Intel 486电脑。电脑震动不休,大抵是虫子在爬、在滚;电脑还会嗡嗡作响,大抵是虫子正在鸣叫。胡莘瓯问:

“虫子是个什么样?像知了一样带个壳儿吗?”

夏天,他与李蓓蓓常到剧团红楼后身的杨树林里去,捡知了壳儿。树干底下就有,举起来对着太阳,通体透明,纤毫毕现,像个精密的灯笼。八面来风,杨树还有无数眼睛,静默如谜,盯着这俩孩子。

胡莘瓯问李蓓蓓:知了跑到哪儿去了?李蓓蓓告诉胡莘瓯:听,知了在天上哪。

而现在,他爸回答他:“壳儿倒没有。虫子住在电路里。”

胡莘瓯并不深究“电路”是条什么路,他又问:“那虫子吃什么?”

“吃数字。”胡学践说着,指指屏幕右下角的一行字符,“看见没有,一年蹦一个字儿,好不容易蹦到99,但虫子要把它给一口吞。”

胡莘瓯还问:“吞了就吞了呗,咱们还怕个虫子?”

胡学践又说:“这虫子可不得了,带着法术呢,它能把时间变回1900年。”

变回1900年是什么概念?胡莘瓯也未深想。他琢磨的是:这条虫子是需要一千年才能长大成形,所以叫作千年虫吗?此外,它有翅膀吗,会飞吗?还此外,假如它靠吃数字过活,除了电脑里的数字还能吃什么?吃挂历?吃李蓓蓓的算术课本?

对于千年虫,胡莘瓯还有许多问题,但他爸已经很不耐烦了。他看见他爸甩出一只巴掌,巴掌上竖着三根瘦且长且干枯的手指:“送你三个字儿。”

胡莘瓯抢答:“玩蛋去?”

胡学践首肯:“嗯呐。”

这也是爷儿俩的常规对话。既如此,胡莘瓯明白了和他爸多说无益。他转身,走出他爸的机房,走下红楼。

所谓红楼,共有四层,得了这个名称,只因为是座红砖外墙的仿苏式建筑。走廊阴暗斑驳,一路油烟弥漫,家家门口支了个带大罐子的简易煤气灶,有炒的,有蒸的,有为丢了半瓶子酱油醋骂街的。但这份热闹与胡莘瓯家无关,他们家是为数不多的晚饭也吃食堂的人家,多少年后他还记得,周二烧茄子,周五肉包子。有楼梯也不走,他练成了一项神功:扒住楼梯一侧的朱红色扶手,连腿也搭上去,夹着,一出溜就下去了。如此三五番,从顶楼向地面滑行。经过二楼时,饭味儿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听觉的刺激——一胖娘们儿咿咿呀呀,一瘦男人叮叮咚咚。本层充作剧团的琴房,听人说,又该向什么庆典献礼了。

到了最后一个转弯,听觉重新让位于嗅觉,他闻到了来苏水的味道,并伴有痛觉的条件反射。那里有个卫生所,每年胡莘瓯发烧,都去扎屁股。最早他爸拎着他去,后来他就自己去了,还学会了脱裤子时统筹安排,假如前一天亮出左屁股蛋子,那么后一天就要亮出右屁股蛋子,以免遭到重复创伤。

最终,胡莘瓯在一层踽踽而行。李蓓蓓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李蓓蓓家住紧挨水房的一间屋子,严格地说,那里其实也不是她的家,而是剧团分配给选调演员李蓓蓓她妈的临时宿舍。此时从胡莘瓯的眼中望去,一楼走廊尽头的阳光仿佛不是从外面射进来的,而是正在原地燃烧。胡莘瓯辨认出了李蓓蓓的碎花连衣裙和马尾辫,她的身体纤细,光晕扩散,仿佛双脚踏着火焰。那景象令胡莘瓯哑口无言。

他靠近李蓓蓓,向李蓓蓓伸出手去,李蓓蓓顺势牵住了他。

那时李蓓蓓六岁,比胡莘瓯高半个头。当俩孩子并肩行走,从背影望去,就像胡莘瓯依傍着李蓓蓓。他的确是这种心态,亦步亦趋,乃至把自己交付了出去。他们将这座年代久远的破败建筑物置于身后,穿过飘荡着月季浓香的花坛,走进浩大的夏天。

做什么呢?这也轮不到胡莘瓯想。李蓓蓓的话他一律执行。他感到这样很省心,还很踏实。李蓓蓓说,我们来找知了壳吧,胡莘瓯就扒着树干寻觅。李蓓蓓说,我们来抓蚂蚱吧,胡莘瓯就蹲在草丛里扑来扑去。李蓓蓓说,我们来消灭蚂蚁吧,胡莘瓯就褪下裤子,瞄准蚂蚁窝,上演一出水淹七军。但李蓓蓓又指出,哎呀,都露出来啦。胡莘瓯就下半身滴答着,上半身对李蓓蓓报以无辜而茫然的笑。李蓓蓓一提胡莘瓯的裤子,将他露出来的兜回去,同情地说,嗐,你们这些幼儿园的。

胡莘瓯和李蓓蓓以前是一个幼儿园的,不过他上中班时她才加入进来,来了就上大班。胡莘瓯家有爸没妈,李蓓蓓家有妈没爸,又都住红楼,两人就此结了伴儿。而等胡莘瓯上大班,李蓓蓓就上小学了。又不过小学也不是正式上,李蓓蓓没学籍,还得靠她妈香喷喷地去求了年级组长,人家才让李蓓蓓吊在教室最后一排听课。但这并不妨碍李蓓蓓对于小学生这一身份的热情。胡莘瓯也对她的发号施令加以论证:

“幼儿园怎么能跟小学比?小学就戴红领巾了。等我上了一年级,你二年级;等我上了二年级,你三年级:所以你得永远管着我。”

还有人有这种要求?李蓓蓓也有些错愕。她打量胡莘瓯:这是一个娃娃脸的娃娃,并不胖,然而哪儿哪儿都圆嘟嘟的;两腮鼓着婴儿肥,一双圆眼睛,黑眼珠格外多,像把两颗黑棋子按进了糯米团子。这个娃娃从上到下还嵌着一道黑,起始于脑门,笔直地向下延伸,经过跨栏小背心,结束于两腿之间,乍看又像糯米团子被自行车轧了过去。这是扒着满是灰尘的楼梯扶手,从四层一路出溜下来的副产品。温顺而糊涂,这样的娃娃天生惹人疼。

于是李蓓蓓拍拍手说:“那好,我们来上课吧。”

俩孩子丢弃了知了壳、蚂蚱和蚂蚁,一个依傍着另一个,结伴走回红楼去。眼见着天也黑了,火烧云从远处林立的楼宇背后褪去,住户们吃饱喝足,开始串门、打牌、传闲话,还有守着电视看足球的,红楼进入了最热闹的时刻。只有四楼一角的胡莘瓯家和一楼水房旁的李蓓蓓家静着,一个爸正与千年虫进行斗争,一个妈早已香喷喷地坐上出租车,奔赴北京的夜生活。

李蓓蓓脖子上挂着钥匙,她捅开她的家门。房子十来平方米,摆设比胡莘瓯和他爸的卧室更加简单,甚而连饭桌上的碗筷都凑不齐——倒有几瓶酒,洋字儿商标。有如看图识字,某些洋酒瓶子中间细、两头鼓的曲线总让胡莘瓯想起李蓓蓓她妈。

每次走进这间屋子,胡莘瓯还会闻到一股与他家截然相反的气息。他家充满了男人的汗味儿、油味儿、屁味儿,而李蓓蓓家却是如此芬芳。胡莘瓯也一直纳闷儿,那香味儿到底来自于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还是李蓓蓓和她妈本身?反正他吸溜鼻子,想打喷嚏又舍不得,愣把香味儿往回憋。

李蓓蓓敲敲她的小黑板,严肃道:听讲啦。

黑板是胡莘瓯他爸给李蓓蓓做的,半米见宽,乌黑锃亮,下面还支着个架子。对于剧团的美工而言,这不算什么难事儿。上的什么课?语文、算术、音乐,林林总总,都是从小学课堂上听来的。既有了小黑板,她还会用粉笔将aoe、哆咪和1加1写上去,供胡莘瓯观摩。李蓓蓓声音清脆,底气足,已经脱了她那个年纪的奶声奶气,这得益于选调演员李蓓蓓她妈的教导:要用胸腔发音,别走鼻子。有了科学的发声方式,声音才能透过人家的耳朵,一直钻到人家心里去。李蓓蓓的小手上下翻飞,但肩膀不动,脖子笔直,这叫“台风正”,也来自于李蓓蓓她妈的教导。有了上述两样功夫,她整个儿人便亮起来了,额头微微闪光,眸子像被点燃了。李蓓蓓是多么热爱给人上课呀。

胡莘瓯坐在小马扎上,双手背后,仰望李蓓蓓。李蓓蓓的声音果然钻到了他的心里去,然而只限于声音,内容都被他的知识层次过滤了,幼儿园的嘛。不过对牛弹琴,牛也不闲着,每每这种时候,他就开始走神了。念头不受他的控制,开始滋生,漂浮。

窗外,天黑透了,风卷起来,仿佛红楼也在风中漂浮。

胡莘瓯想到了红楼后身杨树林里的无数眼睛。那些眼睛长在树干上,镇日睁着,天黑了也不闭上。有如电光石火,一个问题冒了出来:眼睛们对他有何企图?否则干吗都把目光汇聚在他身上,只是看,只是看?

此时他觉得,眼睛们似乎想从他这儿发掘出什么秘密。可他才五岁,能有什么秘密?他满足不了这些眼睛。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冬卷)

作者简介

石一枫

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作品入选中国好书年度好书,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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