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8日,有“水城”之称的贵州省六盘水市一名叫代天云的摩的司机惨遭杀害,警方很快就锁定了凶手:是当地一个叫陆凤仁的无业青年。但由于对缓慢抓捕过程的不满,死者代天云的五个哥哥决定动用家族资源,自行追凶。一年中,他们跨越了六个省,两百多个县市终于逮着了凶手,而当他们押解陆凤仁返回水城之后,却被警方告知,他们的行为是违法的。
2013年,VICE的网站刚在中国落地后不久,我们邀请了曾因写稿而长居六盘水的曹寇,连载他的一系列调查笔记。趁着周末,我们把它翻出来再给你看看。
第一章:身份问题
2008年,《时尚先生》的主编钭江明找到我,给了我一个网络链接,希望我能就此写一篇文章。钭江明以前是南方报业集团的资深编辑,做过许多“大事”。后来到北京主编《时尚先生》。按中国媒体行情来看,这是一本所谓的高端男性读物。在我看来,这本杂志是教导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暴发户们(也就是邓小平“让”先富起来的那些人)如何装饰自己的杂志。在物质上,诸如服装、汽车、名表、红酒、家居自然是少不了,在所谓精神层面,道啊禅啊旅游探险啊,我不太懂,大致是那些玩意儿吧。它们其实电视酒类广告中的场景差不多,这些因为发财而发福的老炮们,穿着背带裤,扎着蝴蝶领结,汇聚在山寨的欧式建筑内,手上端着透明的玻璃高脚杯,杯中不是法国南部酒庄的干红,而是茅台或老村长之类的白酒,一个二奶模样的漂亮少妇穿梭其间,笑盈如花地劝他们不要贪杯,他们于是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理解为淫笑或许更加合适。
钭江明大致意识到这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度最丑恶的东西,加之他身上带有来自南方报业集团的新闻理想主义,不免想在《时尚先生》这个平台上做点“有意义的事”。值得一提的是,《时尚先生》的国际背景是1933年创刊的美国《Esquire》杂志,在漫长的历史中,《Esquire》形成了自己诸多的优良传统,“新新闻主义”即是其一。我对“新新闻主义”不太了解,按钭江明跟我的交代,就是使用文学手法再现真实的新闻事件,既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所谓的报告文学,最好像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那样,以小说的方式呈现。
在中国,不是你自己说你是干嘛的就是干嘛的,需要一个“证明”。我看西方电影和文学作品,以及和西方人打交道,偶尔有人自称作家,有时甚至是个中学生也敢这么自我定位,而且别人听了也不怀疑不惊叹。在中国这可是不行的。在中国这叫恬不知耻,你胆敢自称作家,别人就会问你写过什么大作,出版过什么作品,是否认识什么人什么人(某某知名作家,具体到2012年以后,就是你是否认识莫言)。
关于这事,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意识形态原因,作家在中国是一个“阶层身份”或“地位身份”,而不仅仅是“写作身份”,也就是说作家像一个爵位一样是要被官方封赐,然后依托官方的发表、出版和奖励机制向民间推广,才能为人接受。长期以来,自由写作的非作协会员被誉为带有贬义的“写手”和“撰稿人”,就是这个道理。其次,由之产生的等级制又将作家划分为知名和不知名的,不知名作家自称作家不仅不能提高自我认识,反而只能招致他人的嘲讽和质疑。大众对文学的认知至今仍停留在唐诗宋词、《红楼梦》和鲁迅的中小学语文教材层面上,也可以说,当一个农民或工人问你:“床前明月光”下句是什么?你答不上来的话,在他看来,你的“文学素养”连他都不如,怎么能说自己是作家呢。换言之,如果你不是一个知名作家,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作家,你最好随身携带作协会员证和一本有书号的公开出版物,如果你出版作品使用的是笔名,最好在公开出版作品的时候在书上印上你的标准照(不要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有太大出入),以便他人准确无误地将你认出来。
说这么多,旨在表明,我基本就是个非常不著名的“作家”,尤其是在2010年我正式出版小说之前。所以钭江明找到我的时候,我挺惊讶的。虽然我已经写了将近十年小说,在各种文学刊物上也发表过一些作品,但,不仅在13亿人里,就是在所谓的文学圈,在所谓的“民间”,在所谓的“自由作家”里,知道我写作的人是极少的,信任我写作能力的人更少。钭江明一直在时尚媒体圈,从何得知我这样的孤魂游鬼,并委以写作重任,这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事。我现在只能理解为这个缘分。
但我确实被这个故事给吸引了。于是,2008年12月5日,我来到了贵州,在那前后待了十天,通过和代氏弟兄的相处,获得了许多一手资料,然后回到广州写就了《水城弟兄》一文。并于次年四月发表在《时尚先生》上。
这样说,事情十分简单顺利,事实是我遇到了很多困难:首要问题就是前文说到的身份问题。注意,我不是记者,没有记者证,无法进入公检法系统采访,其次,我也不是知名作家,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个没有单位的自然人。为了免于遭到意象之中的盘问和刁难,临行前我还叫《时尚先生》给我开了几份介绍信,具我的真名,并盖上了《时尚先生》的红戳。没想到《时尚先生》的红戳与我见过的所有单位的红戳都是一样的,即圆形,中间一五角星。老实说,这让我心里着实笑了好一会儿。
单说这几份介绍信,它们确实管了点用。2008年12月8日下午,我在代家老五代成军的家中遭遇了当地派出所警察,出示了身份证和介绍信。出乎意料的是,警察同志把我混淆为之前来过的记者,在此情形下,我当然将错就错,不会纠正对方“我不是记者,而是作家”。老实说,我觉得那位警察挺可爱的。
次日,在老三代成富家,却并不那么愉快,代成富的大舅子对我很警惕。问我有没有名片?我没有。然后又要求看身份证,我只好将身份证和介绍信给他看了。他看后仍然很不放心:“那么,你到底是干嘛的,你想干什么?”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老实说,这正是2008年整整一年我在问自己的问题,是我的困惑所在。最后我还是满面羞惭地说道:“我是一名作家,要把你妹婿和他兄弟的事情写成小说。”
第二章:危险系数
代老爷子遗像
按老三代成富的说法,代氏弟兄虽然身高都在150—160之间徘徊,但年轻时候都是逞凶斗狠的角色。这在我根据此事创作的小说《水城弟兄》中有所描述,在此不赘。要说的是,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血液里的,也就是遗传;二,当地环境如此,需要他们成为当地“强人”。
代老爷子个子更矮,也更有传奇色彩。早年就离开宗族,独闯江湖,是玩过枪的。按代成富欲语还休的样子,估计当过土匪也未可知。代成富那位检查我身份证的大舅子是这么说的,他说,直到八十年代,火车进入该地区,列车员仍然会提醒旅客:“已经进入匪区,乘客请注意安全”。他还说,早些年,外人进了寨子,因为村民看中你那双旅游鞋然后把你弄死也是可能的。他们可不会把你埋掉,而是用铡刀将你切碎,然后倒进猪圈让猪啃掉。这里的猪圈可能是世界上最黑暗的猪圈,早先它们可能住在吊脚房子的底部(为了防潮,人住上方),后来演变为直接被关进了房屋的地下室,只有在被屠杀的那天才被轰出来有幸看到光明。
这不免助长了我的想象力:这样的猪圈里的猪会不会在黑暗中长出盔甲和角来?会不会在年关之时从地下室爬出上古时期即已绝迹的怪兽?
1949政权易手后,当权者曾有过一段艰苦卓绝的剿匪经历,其地点也主要集中在湘西和云贵大山之中。因为地形复杂、山势严峻,此地确为天然的逃亡之所。五千年前黄帝蚩尤之战,以蚩尤战败告终。后者的族人就逃亡至此,躲过黄帝部族的追杀,成为“苗人”。在之后的历史中,这里向来都是蛮荒之地,成为历代中央王朝发配政敌和罪犯的好地方。包括当权者自身。在那场著名的逃亡经历中,他们也曾在此地的山道上被敌军追杀得衣衫褴褛、气喘吁吁。代成军(代氏兄弟老五)所住的猴儿关,山崖上至今还有着某红军将领的题字。
如果这支流亡的队伍中那些死去的人在夜晚还会出现的话,他们将会永无休止地在每个夜晚路过代成军的门前。
红军将领的题字:猴儿关
代成军所住的猴儿关是一个丁字路口,从这里可以到另外一个乡镇,进可以下村寨,出则可以上盘山公路。凶手陆凤仁就是在这个路口遇见代天云,上了后者的摩托车后座,然后二人一起走上了不归路。而在我2008年12月5日来之前不久,就在代成军门前几百米外的山脚下,一个苗人妇女被杀死了。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肠子全部暴露在外。据当地人的说法,这里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个人死于非命。而凶手绝大多数都消失在大山的背后,有的成为其他城市的打工者,有的则泯然于众人。有鉴于此,本人在短短的走访期间,一直遵从代成军的教导,随身带刀。遇见危险,唯有和对方一决高下,别无良策。在这里,既不要指望有人出手相助,也别指望死在荒山野岭之后最终有真凶跑出来抵命。
相比之下,作为真凶,陆凤仁是很不幸的。他留下了作案痕迹和线索。更要命的是,他遭遇了代氏弟兄。
代老爷子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在水城生下十来个儿女。这些儿女遍布水城各乡镇,形成了一张家族势力网。按代成富的说法,在水城,是没人敢欺负他们代家人的。不仅如此,乡民们反而经常邀请他们出来主持公道。陆凤仁悍然杀害了代氏弟兄中的老幺代天云,完全是少知无识孤陋寡闻的结果。他留下的作案痕迹让代氏弟兄一路摸索到他的门前,他的逃亡方式也被代氏弟兄牢牢掌握,然后准确无误地一举擒获。他的悔恨不仅包括犯罪者应有的悔意,也有之前对代家庞大的势力完全无知的懊恼。他被捉住后就是这么说的,如果知道死者家里势力这么强硬,杀谁不好,他才不会杀代天云呢。
成军被链条绞断的手指,用酒精浸泡着。据他自己说,这根手指将与自己一起下葬。
明天,我们将连载六盘水调查笔记的后半部分,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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