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那利记事
1980年11月上旬接到三毛的信。
彦明:
忘记台北的你们何曾容易。
现在方知为何在西班牙有些苦修院中的修女,在入院之后终生不可再见亲人——凡心一动万事皆休。
日本有一个久米仙人,修道已可飞行,有一日飞过溪畔,看见下面有一女人在水边浣脚,足踝甚美,这一动心,堕了下来……
在此搬了一个家,原住的房子不能再住,一来是已布置好了,太完全了,除了清扫之外也不忍去动一钉一钩荷西所钉的东西,点点滴滴全是他的手痕,住在里面人会死的。搬了家,是一个大洞,从糊墙、磨地、粉刷、起墙、搬东西都是自己在运建材和做,除了砌墙实在无法之外,什么都自己来,过去荷西做的我来,我做的也我来,电线都自己接,有时我因太累太累,也会在空空的房中哭起来,喊叫着:“荷西,荷西,我再不能了。”
前天漆了三个门一个窗,后来一坐下来便睡着了。有一阵因洗地(我们此地是一种米白色大理石地上面再铺草地)手肿得夜间痛醒,我将手泡在油里面给它软……
看完信,我立刻拨电话给三毛的母亲:Echo(三毛的英文名字,我们都这么叫她)一个人在与北非一水之隔的西班牙领土加那利群岛上,过的是怎样孤独无依的日子啊!
11月15日我飞到了美国洛杉矶,第二天找到西班牙领事馆办理签证——不论距离多远多难,我决定去探望她——三毛。
加那利群岛上,青山妩媚,杏花满谷。我们提着竹篮到海边捡石头,而后三毛从车房里拿出广告颜料、水彩笔、毛笔和甘油、亮光漆——我们坐在凉棚下,画出了俄罗斯娃娃、西班牙娃娃、日本娃娃,画出一层又一层的心,还在心里头画上常青树、在心里头画出一对跳舞的新郎和新娘,画出有着白墙和木雕的阳台西班牙的小屋……三毛说:“彦明,别回去了,我们就在这里画石头过日子吧!我们还可以做蜡染,学做皮雕,我们一定可以过日子。”
三毛讲起与荷西初到加那利的情形:“……我们一看到绿草,想:让沙漠里的羊来这里,它们会疯掉,因为在沙漠里它们只能吃纸盒子。然后我们打开水龙头,立刻看到水流了出来,荷西高兴得抱着我转,我们就那么心满意足地让水一直流、一直流,我们要听那水流的声音,那是全世界最美的音乐。”
车子沿着山路蜿蜒而上,走在高耸的林木中,远观是一村又一村的白色小屋和绿色的山谷交织。三毛说:“你来迟了,该拣荷西在的时候来的。今天若荷西与我们一起,看到这风景会把你扛在肩上又喊又跑的。荷西就是这么可爱的人,如你看到荷西,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三毛家所有装潢皆出自她巧手安排,格调特殊别致又风雅,可惜男主人荷西已不在人世间,仅留下照片悬挂墙上。
院子的凉棚里悬了几盆常青藤,另外的两面墙上钉着两个石轮,几串大大小小的牛铃,墙脚还放着一个电影里海盗劫来的珠宝箱。三毛说:“这些都是荷西从海底捞起来的东西。一到水里荷西就高兴,如果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会待在水里,也许会多留一些时间和我在一起。”
我们走进深褐色的门,低头穿过绿叶浓郁的相思树,客厅——一片落地窗,蓝色海就在眼前。一把深褐色的摇椅,孤独地面对着海,这就是三毛坐着拿起口琴吹奏“甜蜜的家庭”的摇椅。我坐了下来,望向那好高好蓝的天,好宽好远的海,落入了沉思。这时,身后轻轻飘过来沉静的声音:“彦明,海的那一边就是撒哈拉。” 哦!是嘛!我的眼光跨越了海面过去;唉,谁能忘怀那《哭泣的骆驼》?
我们静静地看海,我们知道荷西也会从背后墙上的照片里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看海。
夜晚,灯火昏黄,窗外已不见海,我们在海浪击岸的节奏声中,听录音机重复又重复地放着一首歌:《 Morir Al Lado De Mi Amor》。
如果我必须死去
期望你在我身边
因为我知道
那么多的爱情
会帮助我跨越到那边
然后
说——再见
没有惧怕,也没有疼痛
这么多年的幸福
支持我将来无你的孤独
我凝望着你,然后睡去
……
一整夜,就这样重复着这首歌,但愿白日不再。
天气变了,我开始咳嗽,呼吸不顺气喘起来,喘得十分厉害,只能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休息。静静的睡了过去又醒过来,望了望墙上卢梭的复制画,再望了望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挂灯——棉纸糊的中国圆灯笼罩。晕黄的灯光下,三毛把长发挽成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替我缝裙子。见我睁开眼,挪过身来摸摸我的额头:“彦明,你这裙子太长了,替你缝短些,穿起来比较活泼。”
不让我起身,她接着说:“躺着吧!明早你会发现自己从蓝色的海里升起来。”想了想又说:“现在睡不着?我拿照片给你看。”她从房间里捧出一叠荷西的旧照片:两岁时穿海军服的照片、上学的照片、当兵时的照片,到他们在沙漠里的照片……边翻看照片,三毛边讲故事,叹息一声:“你看,荷西是不是真神气?”荷西去世之后,曾有位追求者不断前来骚扰,最后三毛忍受不了,把他拉到荷西的照片前,气急败坏道:“你比比,你比比,荷西是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子!”
一边翻看,一边讲故事。说着,说着,她突然静默下来。时间过去许久,她缓缓站立起来,在屋里绕走一圈,口中喃喃:“唉!唉!人生如梦!人生如梦!”转了个身向我,笑了一句:“春梦无痕!”听窗外滴滴答答,竟下起了雨,海涛急转为汹涌的声浪。明天,明天,只怕我不是从蓝色的海中升起,而是从黑色的浪潮里浮现。
我们从加那利群岛飞抵马德里。在马德里住了五天,去了西班牙广场、皇宫、太阳门、西比流士广场、美术馆、旧货市场,进小酒吧吃点心,去看了弗朗明戈舞,曾搭巴士去了Tolado,赶火车到Segovia……尽管传说马德里“大广场”夜里治安不好,早已是不可去的地方,我们依然无视的每夜去静静逛一圈才回旅馆。大广场曾是三毛与荷西很爱去的地方。如今三毛与我裹着大衣、穿着长靴,绕着广场一遍又一遍地漫走,游逛了五个夜晚,追忆刚逝世半年的荷西。
只要有情,失去了便是不堪。三毛说:“与你夜游大广场时,每踏一步心中都是泪,什么样的回忆都在大步大步地踏碎,像把心放在脚下踩一般。”
踏碎的梦,充塞着空间,是怎么样的世界?
不能想也不敢想。
1月21日,中午的飞机离开西班牙。比利牛斯山在视野里逐渐消失。来了又走了,如痴如梦。2月初,接到三毛的来信:
你走了,我跑去坐公共汽车逛城,然后马上去买那件早晨我们看中意的衬衫,一点儿也不肯悲伤。直到昨天,看见了灯火下的加那利群岛,下飞机,进自己的家,回想马德里的五光十色,车水马龙,不是一个纷乱缤纷的梦吗?那时眼泪突然流了出来,方知La Palma的日子,不是什么好日子;一个人,也不是真快乐,而这又如何呢?你来,徒增离别的怅然,吹皱一池死水,又有什么好……
22年后,我再度飞到西班牙。日日阳光璀璨,环照城市辉煌富丽的巴洛克式建筑。普拉多美术馆内戈雅晚年的绘画作品,强有力地控诉战争与饥饿的惨无人道。大街小巷的餐厅,烹调着各式各样引人垂涎的海鲜。但,待踏入大广场,见一地被踩得光亮的石块,往事随即翻山倒海奔回眼前,马德里新的气息瞬间褪尽。我绕着广场一遍一遍地漫走,想念离开人间11个年头的三毛,怀想三毛“什么样的回忆都在大步大步地踏碎,像把心放在脚下踩一般”的泣血……三毛的去世,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哀痛一个冰雪聪明女子离奇可怜的去世,沉痛一个满溢情爱只得到过短暂幸福的残破人生。(摘自《人情之美: 文学台湾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