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为了学分,选择了一些文史类选修课程。
那时候我在上《中国近代文学史》,老师花费了两个礼拜和我们讲述了四位著名作家的生平,尤其是他们的婚姻部分。
老师说这位文学大师一生有三位妻子,一个情人,然而他却毫无责任感。为了自己的兴趣和事业,对这些女人始乱终弃,甚至还把纯粹出于私心的抛弃描写成“为了革命的牺牲”,来衬托自己的伟大。
最后这四个女人,两人上吊自杀,两人对他终生怀恨,甚至他的十几位子女中也有许多拒绝认他做父亲。
郭沫若晚年孤独一人,沉溺于花大把的时间抄写自己死去儿子的日记,可谓凄凉至极。
老师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语调是冷漠而不带感情的。
老师讲他时,花费的篇幅颇长。
老舍年轻时家境贫困,一位刘姓善人资助了这对孤儿寡母,甚至送老舍出海读书,而老舍却在这时爱上了刘大善人的女儿。
可惜等他学成归来,这位大善人已经散尽财凭,剃度出家后去世了。他的女儿也因为家道中落,成了最下等的暗娼。
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最后成了老舍心里舍不去的痛,他写下《无题》和《微神》两篇小说,纪念自己的初恋,并一直到三十四岁才通过朋友介绍成婚。
他的妻子也是新青年,也从事文化工作,在困难时期全力支持自己的夫君。
照理说这种关系也算非常理想了,但老舍对婚姻却始终缺少热情,仅有的寥寥几篇写给妻子的文章里,只见出于情理的愧疚,不见一点内心深处的波澜。
在西南联大时他还曾经遇到一位“红颜知己”,但被妻子捉住,最终没敢像郭沫若那般无耻。
旁人看来,这也许是一对有些崎岖但也尚可的市井夫妻。
却不知等文革来时,老舍妻子率先发表大字报揭发老舍。老舍自沉太平湖以后,有人说曾经见到他的妻子曾对他言语刻薄,要划清界限。
老师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语调里明显有一种深深的遗憾。
这个故事比较平淡。
乡下小子沈从文对大家闺秀张兆和一见钟情,前前后后写了几百封可以入册的情书,张兆和一开始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到了有趣的程度,最后也慢慢被他的专情和文采打动。
两人在胡适等好事之徒的撮合下结为连理,却在婚后迅速的因为太过悬殊的背景而无法继续生活,一度分居。
然而解放后的数次清算时期,两人的感情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张回到了沈的身边,在关键问题上点醒了沈从文,让他放弃写作转行历史研究,又捐出了大量娘家的文物帮助小家庭躲过了十年浩劫。
张兆和对沈从文可谓尽责,但对他的不理解也一样几乎持续到了人生的尽头。
然而,在丈夫死后,她才终于发现两人之间的感情之深,并最终在丈夫的墓碑上写下了“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十六个字。
这十六个字,写尽了沈从文的一生。
老师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一些同情,但也有一些欣慰。
他和杨绛的故事在今天几乎让人耳熟能详了。
唯一让我记得的:就是讲两人在五七干校受教育时,依然把彼此护得非常周全,他们夫妻甚至在和别人起冲突时,干过揪人头发、扇人耳光之事。
这个细节让我至今依然觉得他们的爱情非常纯粹,不但与爱好和物质无关,甚至与名节和面子无关,真正做到了惘论世人,只求本心。
老师讲到钱钟书和杨绛时,毫不意外的,语气中充满了羡慕。
讲完钱钟书的故事,眼看就要下课,老师突然说,我有一个忠告,想说给你们在座的所有同学听。
“郭沫若的婚姻没有道德,所以他的下场最凄凉。
老舍的婚姻有道德而无感情,在平日里也许还能支撑,但是一到难关,夫妻就很容易分手,甚至会互相损害只求自保;
沈从文的婚姻有道德也有感情,只是缺少理解或者说是乐趣,这样的婚姻稳定,但可能终其一生都有很多劳碌和抱怨;
钱钟书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包含了全部的道德、感情与乐趣,所以他们成为了彼此的灵魂伴侣,代表了爱情最美好的部分。”
老师说:“你们也许还没法体会到,但人生在世,婚姻其实非常非常重要。”
“我希望大家将来都认真对待婚姻,不求达到钱、杨的境界,但最起码也要学习沈从文,把道德和感情这两条底线牢牢地把握住。
人一辈子七八十年。其实长的超出你们的预料,想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不遇到任何变故是不可能的。
一个讲道德、有感情的婚姻,就像一把下了的锚。有了它,多大的浪头来了你都不会倾覆。
因为你心里知道自己还有想见到的人,有想尽的责任,这种想法的力量是和信仰相当的。”
那一刻,我记得我的视线第一次从书桌下放着的日本动画新番上移开,来到了这位在某著名工科学府教授文学选修课的老师身上。
老师很年轻,从口音里判断是个北京人,身上穿着气质无一不透露出他的郁郁不得志。
然而,当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正气浩然,振聋发聩,仿佛先师孔圣附体。
不光是我,在场的几十位单身宅男里,大约有一半都停下了手头的网络小说或者信号与系统习题集,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这番话,在我之后的人生里不断被想起,被印证。
我曾经有一位日本老板,总裁级别,五十多岁,离过一次婚,前妻和一对儿女都跑去美国和他彻底断绝往来了。
孤身一人几年后他又找了个老婆,两人一直和和睦睦到现在。
我在日本出差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他在九点下班后,走回在六本木的豪宅,路上还跑去便利店买了一些蔬菜肉类。
第二天我好奇的问起这件事,他告诉我,在他们家他每周有两天是要买菜做饭的,这个规矩无论多忙都不会更改。
在日本这个女性地位极其低下的地方,作为一个行业内人人敬重的大佬,居然会自己买菜做饭,但我最终也没有多问。
直到后来公司快要倒闭我即将离职的时候,他来中国和我喝饯别酒。我问他:你为什么在国内出差每天晚上都早早回酒店,去日式KTV谈生意的时候举止也很端正,然后居然还会给自己老婆做饭?
这和我过去想象中的日本经理人是完全不同的。
听到这个问题后,他哈哈大笑,然后说到:男人的一生,要懂得了解和控制自己的欲望。他自己年轻时候也犯过很大的错误,所以现在才会特别珍惜家人。
临走前,他又特别强调了一遍:
男人的幸福来自控制自己的欲望。
如果你玩弄自己的家庭,
不对另一半投入与用心——
在你顺利的时候也许问题并不大,
但你的一生,总会遭遇到低谷,
到那时,失去家庭的你,
就将真的一无所有了。
我和我老婆的婚姻,应该始于沈从文那个档次。
我们一见钟情,但却不得不承认直到结婚我们对彼此的理解都不太够,感情让我们随时都渴望拥抱在一起,但许多三观上的问题又把我们搞得非常疲惫。
曾经我也有些遗憾的想着,也许我们的一生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后来我因为调动远走国外,老婆一边抱怨一边选择独自留在上海发展事业。
刚到丹麦,因为不适应新工作环境,我的前半年非常颓废,甚至到了需要吃药维持情绪稳定的程度,偏偏我的性格还不允许我把这些问题说出来。
我老婆隐约发现了一些异样,但六千多公里的距离岂是一根网线能填平的。我一直说自己还好,有一天,我刚用刮胡刀割掉了六个月没剪的头发。
那天老婆正和我视频,突然要求我把头转过去让她看看后面,我照做之后,老婆一边大笑一边又在落泪。
一个月后,她辞去了工作,来到丹麦陪我。
那时我才知道上次所谓的剃头把自己后脑勺犁出了一片两厘米宽四厘米长的秃块。
后来同事和我说道,他们以为我在中国的家里是有许多仆人的,因为我显然没有任何基础的生存技能。
而我老婆则说,当时她看到了我的新发型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如果她不来陪我,我可能会死,然后她的眼泪就自顾自掉下来了。
对于这个说法,我到今天也没有予以置评,不过心里很是温暖。
老婆来了不久便怀孕了,我也终于学会了做饭。她在身边的时候我总有下厨房的动力,一个人的时候却总是草草打发自己。
之后我们又一起经历了生产,老婆在产后出现了可怕的大出血。
在大约十五分钟时间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可能会失去她的煎熬,那种感觉极难描述,因为每当我开始往那个方向想,就似乎有一股电流将我大脑打得瘫痪。
我爱她,我想和她共度余生。
爱在即将失去的时候,
表现得更加强烈,
就像张兆和在沈从文死后
突然间堪破了天机。
我有时候会大言不惭地想:我们难道就不能再进一步吗,成为真正理解彼此的知音吗?
从理论上说,婚姻本身的确应该如此,既然我们又有道德又有感情,那随着一起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交流和趣味也应该一起增长吧。
但不知为何,我又觉得这种事情必须随缘,强求就会事与愿违。
婚姻并不会让你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也不是让你能一直体会到激情和爱。
很多时候,婚姻给我们带来的感觉甚至是相反的:它用红绸缚住你的手脚,把一大堆不相干的三姑六婆人情世故绑在一起——让你疲劳,让你怀疑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仍然会义无反顾的,选择这个女人,选择走入这一场婚姻。
婚姻的真正价值,其实体现在生活的暗面中:在你寂寞的时候,在你失意的时候,在你遭遇困境的时候——你需要的那个人,约好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他/她都在。
人的一生,其实很漫长,你总需要一个人,长长久久的陪伴:在你空虚的时候心头会突然出现一个眼神,让你觉得要改变一些什么;当你被挫折打倒在地的时候,有一扇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在你需要温暖的时候,你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抚平伤痕,为你的悲伤而悲伤,为你的快乐而快乐。
这,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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