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与身体的关系非比寻常。有学者认为,20世纪后半叶身体日渐成为许多学 科的关注点,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主要关系到去身体化的文化,它起因于计算机技术,以及远程监控对身体接触的取代。”其二,“把身体径直放在争论的中心,这不是时尚,而是当务之急。——因为科学家、工程师正在对它进行重构和重组。”(卡瓦拉罗,2001/2013:95)这两个方面,都和传播有直接的关联。信息传播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的交往有脱离身体的可能性。移动网络与虚拟现实技术以及人工智能技术,以两种殊途同归的方式突出了身体的重要性:移动网络使得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实现远程在场,“在场”与“身体”史无前例地分离了,虚拟的身体被制造出来,主体在场的方式也彻底更新了;而人工智能,则是以技术与身体的直接融合,创造了新的身体,甚至是与肉身无关的仿真身体。这两种方式极端地突显了身体的变革,并进一步引发了主体在场方式的颠覆性变化,改变了人与世界的关系。
其实,“去身体化”的趋势早已出现在大众传播中,这正是主流传播学一个未经检视的基本预设。传播学的去身体化预设,可以从“传播”“媒介”两个关键词的涵义中窥得一斑。依照凯瑞的说法,传递观一直是美国大众传播学的主流观念。 所谓传递观,着眼点是信息的跨越空间的远距离扩散(凯瑞,2005:4),传播者的身体及其依托的物质空间场景,是必须要克服的障碍。信息必须要借助符号才能 从传播者到达接受者,这个符号是多种多样的,最重要的符号是语言,当然也包括文字、声音、图像、影像等等。这些符号,被视为媒介。传递观认为媒介一定是离身的,必须外在于身体,才能进行远距离的传递。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主流传播学将大众媒介定义为中介化的传播,以区别于身体在场的面对面传播。如是观,主流传播学在主要立足于大众媒介的传播实践上,将身体视为必须被克服的障碍。作为交流者,无论是传播者还是受众,都只能是脱离了身体的意识主体。
如果在更宏大的学术视野中观察,就可以了然,主流传播学落脚于意识主体, 有很清晰的学术脉络。它根源于现代性的主体观。“在现代性中,人类宣称对他们 的世界——唯一对经验开放的世界——拥有主权。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外部性的模糊特征,都会持续威胁到建立现代文化所需要的自信。哲学知识突显即刻出现的意识主体,以此对抗令人沮丧的怀疑。”(弗格森,2006/2010:9)与主流传播学的学术脉络最为紧密的社会学,“拥有‘学’的特质,因而也落入逻格斯的构成秩序中,它是用理性可以理解的社会秩序。”(弗格森,2006/2010:12)承接着古典社会学理性传统思想的传播学,将交流者确定为理性意识主体,从而完全地失去了身体。这个学术脉络当然不是古典社会学、主流传播学独有的,它来源于西方文化思想传统自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斯多德以来灵魂-身体二元论中的心智优于身体说。现代性主体理论的代表者笛卡尔声称“我思故我在”,蕴涵着对于一切身体感觉的拒斥。他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主张,“我……就是思考着的那个东西”“我的心智……完全地、确定地有别于我的身体,没有身体也可以存在”。我们的身体会使我们趋向非理性的情感与冲动(希林,1993/2010:194)。主流传播学的去身体化趋势,不能仅仅从大众传播征服身体与空间实践的现实中观照,更要看到,这种来源于现代性哲学思想的理性意识主体观,构成了学术脉络层面的深层次原因。
以笛卡尔为代表的理性意识主体观,一直遭遇如叔本华、尼采等的持续性抵抗,直至梅洛-庞蒂提出身体-主体观,彻底逆转了西方现代理性哲学的“机械身体论”。延续其后的20世纪后半叶兴起的身体理论,之所以产生了巨大的颠覆性影响,是因为它冲击了自古希腊以来身心二元论的哲学传统。“自古希腊一直到19世纪,人们是在灵魂(soul)、精神(spirit)、心智(mind)、理性(reason)与身体(body)的二元对立框架中来认识身体的,认为身体是灵魂、精神、心智的附属物,身体是被动的、臣服的。在自古希腊传承而来的逻格斯中心主义(logo centrism)文化中,人们把身体当做物质客体来认识,如何才能更真实地认识对象,与最大限度地发挥理性精神有关,因此认识问题也是有关主体意识的问题,而不是身体的问题。”(欧阳灿灿,2015:30)柏拉图、笛卡尔的机械身体论有如下三个观点,一是身体对外在事物的感觉是不可靠的,人们必须在心灵的指导下,通过对某一事物明白无误的知觉来认识事物;二是身体是器官的组合体,它作为一种物体,具有广延的属性。三是因为人类对真理的认识依靠且必须依靠心灵与理性,所以对人而言心灵与理性才是人生意义的来源,身体在时间的流逝中对知识的积累 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也就是说身体具有非时间性(欧阳灿灿,2015:82)。这种身 心二元论的身体观,体现了古希腊“逻格斯”观念,即以追寻事物的本质、原因、 秩序为核心,并将之以语言清晰地表达出来的思想(欧阳灿灿,2015:34-35)。
针对机械身体论,梅洛-庞蒂以存在身体论加以反驳,他强调知觉活动中人们对事物的感知是整体性的、关系性的、情境性的,身体是知觉活动的本源(欧阳灿灿,2015:83-85)。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人的存在是身体化存在,即以身体为 基础的在世存在,生存意义来自于身体织就的关系网络,时空是这一网络的一种基本表征和称谓(欧阳灿灿,2015:96)。梅洛-庞蒂说,“我们的身体是活生生的意义的扭结,而不是一定数量的共变项的规律。……身体之所以能象征生存,是因为身体实现了生存,是因为身体是生存的现实性。”(梅洛-庞蒂,1945/2001:200、216)梅洛-庞蒂的研究者这样概括梅洛-庞蒂的身体-主体,“身体-主体,而非单纯的构成意识,才是人类意义的给予者。一个人总是身体-主体的存在,而永远不能是天上的自由缥缈的先验的自我。”(普里莫兹克,2001/2014:33-34)梅洛-庞蒂突出了身体感知相较于意识想象的优先性与不可或缺,“可感世界是由于内在的意义和结构才比思想的世界更‘老’,因为可感的世界是可见的和可延续的,而思想的世界是不可见的和断裂的,初看起来不能构成一个整体,其真理性必须依靠它者的标准结构。”(梅洛-庞蒂,2008:22-23)梅洛-庞蒂将身体视为媒介,“是使不可见之物隐喻式地显现为在场之物的重要媒介,同时身体体验也使神秘的不在场之物得以曲折隐晦地显现。身体作为从可见物到不可见物的桥梁性功能主要表现在,用身体及其感觉体验来同化这个世界,就能把陌生的、异质的、不可见的事物转化成可感觉的、可见的、可理解的,从而在人与世界之间架起桥梁。”(欧阳灿灿,2015:115)概言之,梅洛-庞蒂认为身体即媒介,世界通达到人的媒介。“身体是在世界上存在的媒介物,拥有一个身体,对一个生物来说就是介入一个确定的环境,参与某些计划和继续置身其中。”(梅洛-庞蒂,1945/2001:116)“梅洛-庞蒂在胡塞尔的主体间性论和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 主体间性是身体间性,……人的存在是关系性的身体处境之存在。”(欧阳灿灿, 2015:102、112)从身体-主体的视角出发,我们或可说,媒介是连接人与世界的 桥梁,它的核心要义是关系。“人只不过是关系的扭结,关系仅仅对人来说才是重要的。”(梅洛-庞蒂,1945/2001:571)有学者将身体-主体理论与中国老庄哲学做比较,提出了“身体思维”的概念及情境性、视角性、语境性、有限性、开放性、视阈关联性等特点,认为身体是思想的可见形式,所以身体思维就是身体处于思想的行动:这种行动是发生在身体之中,凭身体而行的(吴光明,1993:394)。
综上不难看到,“机械身体论”的基本预设,在主流传播学领域,不但成为不证自明的理论预设,而且具体体现在传播研究中。主流传播学的主体观主要建立在理性意识主体上,将身体视为与主体性无关紧要的因素,传播被理解为理性意识层 面对于话语信息的理解与反应,媒介则是中介,连接主体与客体,或者构成主体间性。媒介是外在于主体的,当然也外在于身体。在理性意识主体主宰下的传播学研究,呈现如下特征:关注信息内容忽略媒介;将传播剥离出具身关系场景;褒扬理性拒斥非理性;遮蔽空间、地理元素;将身体肢解为分离的器官,并与不同形态的媒介对接,等等。传播研究的重点聚焦于信息内容在传播者与受者意识中的传递与影响,抹杀了身体在传播中的许多重大价值,比如,主体与情境的关联性;相较于话语,感性、体验、感觉器官的传播力量;身体本身在交流中的能动性与生产性力量,等等。传播活动因此主要地被视为理性精神交往而不是具体的身体实践。如此,传播只能被理解为现代性社会结构中的一个工具化子系统,与人类的根本性存在丧失了关联。理性意识主体脱离肉身的远程在场,是聚焦于信息内容、通过意识的对接来实现的。它既不同于面对面的身体在场,也不同于移动网络时代的虚拟身体的远程在场。相对于主流传播学倚重的意识主体论,身体-主体论申明了身体在场的重要性,指出大众媒介突出理性意识远程在场作为一种存在方式的危险与弊端。身体-主体论也成为重新理解传播、媒介的重要途径。
身体-主体论对于传播的意义,在彼得斯看来,集中体现为肉身“在场”的极端重要性。“如果我们认为交流是真实思想的结合,那就是低估了身体的神圣。虽然这个时代技术已经可以充分地模拟人体,但身体是否真正在场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对‘在场’的追求本身未必会使你更便利地进入到对方的心灵,然而它的 确可以使你更便利地接触对方的身体。”(彼得斯,1999/2017:386)由此,彼得斯相信,交流不可能意味着“心连心”,只能是“手拉手”。“亲临而在场恐怕是我们能做到的最接近跨越人与人之间鸿沟的保证。”(彼得斯,1999/2017:388)这表达了彼得斯对于交流者作为身体-主体必要性的坚持,以及对意识主体缺陷的批判。但彼得斯在此戛然而止,他未能涉及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我们是否能够将现代新型媒介的传输简单地视为“缺席”?还是将其视为创造了另一种形式的身体“在场”?换句话说,在新技术导致身体与在场分离的状态下,我们不能以形而上学最古老的“在场”“缺席”的定义,来解释新媒体传播造就的新型“在场”和“缺席”的状态。
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借助小说家的描绘呈现了留声机让死者“在场”的奇幻景象,“挚爱的恋人、亲切的友人还有名人在逝去多年以后,还可以一如既往地对我们发表生动的、热烈的讲话;‘蜡筒’将我们带回过去那美好的青春年代——我们能听到无数根本无缘见面的先辈的声音。”“留声机录制下来的故去朋友的声音超越了‘电影摄影’带来的永生效果:身体不是想象国度里黑白两色的幽灵复制品,而是以真实的声音方式存在。”(基特勒,1986/2017:60)基特勒通过对留声机、电影、打字机这三种原始媒体的分析,展示了新型媒介技术是如何通过对身体感官的分割,创造了新型的在场方式。留声机、电影、打字机将声学、光学和书写分离,而“今天的媒介系统,‘急切地寻找出路,将现在被莫名其妙地分割开的不同感官领域连接在一起’”(基特勒,1986/2017:52)。这种新型在场的方式建立在这样两个前提上,一是新型媒介技术,二是切割身体感官。基特勒指出,自弗洛伊德以来的心理分析学就一直以各种局部客体为研究对象,将它们与躯干分离开来。拉康贡献了两项局部客体:嗓音和凝视,这是媒体时代的心理分析,因为只有电影可以复原脱离身体的凝视,只有电话可以传送脱离身体的嗓音(基特勒,1986/2017:62)。大众传播随着传播技术进行着持续的媒介形态的更迭,每一次传播技术的发明,都是对人类身体实施的分割与重组的复杂过程,“媒介技术的分工又为各种媒介之间的合作提供了机会。在光学、声学和文字的存储量得以分离、实现了机械化并得到广泛运用之后,他们各具特色的数据流又可以重新聚合。”(基特勒,1986/2017:201)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人’分裂成生理结构和信息技术。”(基特勒,1986/2017:17)
新型媒介技术造就的新型在场方式,与意识主体、身体-主体的在场既有联系又有不同。一方面,它的器官分割法与笛卡尔机械身体观的“无身体的器官”有类似之处,人体各种器官失去了和身体的整体性关联,身体只不过是器官的集合体,身体的本源性、整体性、生产性的特质被抹杀了,传播与存在的关系改变了。另一方面,它又与身体-主体突出的身体性在场有一定关联,只不过这种在场是一种肉身的虚拟性在场,被机器捕获的声音、影像创造了一种崭新的远程在场方式,这种方式,并没有消灭肉身在场,而是与肉身在场相融合,开启了人类存在方式的新时代。
基特勒借用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话说,“分割感官体验的‘深渊’非常宽阔,将我们面前的大部分世界都卷走吞噬了。”(基特勒,1986/2017:53-54)新型远程在场方式的出现,使得意识主体与身体-主体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新传播技术正在将被传统大众媒体切割的身体重新拼贴组装,制造出千奇百怪的身体,这种虚拟身体正在创造多元化的在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