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文豪中,我最喜欢的人自然是苏东坡。但单论宋代某一首诗,我最欣赏的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黄庭坚(山谷道人)的《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黄几复是黄庭坚少年时的好友。此时两人仕途皆不顺,黄山谷在山东德州为官,黄几复为今天的广东四会县县令,南北相距遥遥,连大雁都难通信息。这首诗风格沉郁,用典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充分体现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特点,有瘦硬奇拗之美。
我每每吟诵这首诗时,总在想如果山谷道人书写这首诗的手迹能留下来,那该多好呀。山谷老人的这首诗,用他自己书法来写才是最般配的。
▲抄《寄黄几复》向山谷道人致敬
黄山谷行笔曲折顿挫,结字雄放瑰奇,笔势飘动隽逸。他的起笔处欲右先左,由画中藏锋逆入至左顿笔,然后平出,无平不陂,下笔着意变化,收笔处回锋藏颖,以“画竹法作书”,中宫收紧,由中心向外作辐射状,纵伸横逸,如荡桨,如撑舟,气魄宏大。用宋四家其他三人的书法,如东坡的气象雍豫、米芾的跳跃奔放、蔡襄的遒劲婉美,都不足书写出这首诗的韵味来。山谷的诗和山谷的书法,是和他本人的心胸、格局、人生历练融合在一起的。
值得庆幸的是,黄山谷另一首诗书风格韵味完全一致的作品留下来了,即他晚年所写的《松风阁诗帖》。诗帖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其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意韵十足,后人评价这幅作品不减王羲之的《兰亭序》,直逼颜氏《祭侄稿》。
山谷道人书写这首诗时,心情是有些寥落孤寂的。
崇宁元年(1102)九月,58岁的黄山谷从他的故乡九江坐船逆江而上,来到鄂州(今属武昌),当时他被朝廷贬为监鄂州税(鄂州税务局局长)。这已经是宋徽宗登基第二年了,经过王安石变法,朝廷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而州县破败、民生凋敝加剧,“强干弱枝”的趋势进一步加大。很少有人意识到巨大的危机二十多年后就将来临。在文艺天才宋徽宗的身体力行之倡导下,大宋,不,甚至可以说中华的文化日臻完美,达到了辉煌的顶峰。
▲鄂州樊山
一个秋日,山谷道人邀请几位朋友出城游玩,他们登上了长江南岸的樊山。樊山又名袁山,并不高。但在一望无垠的江汉平原上,便显得巍峨。那天他得到了当地仰慕他的年轻士人殷勤招待,游得很晚,回不去了,就找到一个叫松风阁的建筑住了下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已到人生暮年的黄山谷久久不能入睡,听窗外秋雨淅沥,松涛阵阵,白天的事以及更早的人与事涌上心头。他披衣起来,拿起随身携带的鸡毛笔,磨了些淡墨,一挥而就,写下了《松风阁诗》: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晋王羲之《笔经》云:“岭外少兔,以鸡毛作笔,亦妙。”古人用的鸡毛笔是用公鸡颈部的长毛去梗拔下细嫩的短毛用来做小楷笔头的披毛。这种笔当然不如兔毫、狼毫那样好驾驭,一般人书家不敢用。但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折枝即可为剑,黄山谷这样的大书法家用鸡毛笔能写出另一种风韵。宋代向若冰《跋松风阁诗帖》云:“(黄庭坚)曾在湖湘间用鸡毛笔,亦堪作字。盖前辈能书者,亦有时乘兴不择纸笔也。”
从诗中可以看出,那一年鄂州周边大旱,因故“泉枯石燥复潺湲”,“野僧旱饥不能饘”。诗中最为沉痛的两句诗是: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樊山在长江以南,与江北的黄州隔江相望,苏东坡当年贬谪到黄州,曾写过《记樊山》,其中说:“自余所居临皋亭下,乱流而西,泊于樊山,为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