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是‘六边形战士’” | 专访兰州大学第七届感恩中国近现代科学家奖学金获得者张舒曼

“我身上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可供采访的点。”

榆中的暮秋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在我们摘下围巾、呼着热气落座的时候，张舒曼这样讲。刚刚获得兰州大学第七届感恩中国近现代科学家奖学金的她，认为自己只是一个经历了一些失败、困顿，但仍在这段自由探索的旅途中努力前行的“不完美小孩”。

大一下学期，受周围许多立志走上科研学术道路的同学的影响，张舒曼选择了自己心仪的导师肖涵，探索地去叩响“科研”的门。但她很快发现，科研的世界与自己所想象的并不相同。“我或许可以勉强自己去完成科研任务，但这种勉强会让我的心态越来越纠结，因为我真正缺乏的，是从心底生出的坚定不移的对科研的好奇与热爱，一种让我可以不顾一切做到最好的热爱。”这种“没办法让自己做到最好”的心态，让她产生了难言的愧疚。因为这种愧疚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始终以逃避的心态对待科研任务。但肖老师并没有责怪她，而是从她表面上的“懈怠”中，看出了她内心深处的纠结与愧疚，并选择了包容与理解，还主动对她说：“即使与科研无关，你也可以来联系我。”

在这趟“匆匆收尾”的科研之旅中，张舒曼没有得到圆满的成果，但她并非没有收获。与肖老师的相识，便是她最大的收获之一。今年教师节，张舒曼给肖老师发去祝贺后，对方回复：“希望你朝着自己的理性所想继续进步，要沿着自己的爱好和规划去做。”这份回复无关学术与科研，只是一个在人生道路上多走了几步的长者，给了依然对未来、对自我迷惘不知的后辈最温柔、最亲切的回复。而在这一年的挣扎之后，张舒曼也与那个不那么擅长做科研的自己和解了。“或许我确实没有科研的天分，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依然不妨碍，我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意义。”

当张舒曼不再以功利的视角看待科研时，她在科研上的付出所带来的深远影响，才如同自深海孕育的珍珠一般，渐渐晕染出了柔和的光辉。同样是在大一下，她加入了校创团队，走进甘肃的农村，开展为期一周的田野调查，后来，该团队主创成员凭借田野调查的成果，于SCI期刊《Agriculture》上发表了论文。正是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张舒曼，见到了另一个世界。西北的风是粗粝的，带着风沙的气息，但她的心灵，却在这风中被磨得愈发柔软。当探索世界的枝丫与触角向下探去，张舒曼更为清晰而深刻地了解着这个世界，理解和包容了更多不那么可爱的人。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自她的心中如幼芽般破土而出。“尽我们所能，去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带来幸福与快乐，哪怕许多努力终将付之东流，也依然要去做。”她的语气温和而坚定。从科研这个窗口向外观览，张舒曼得观世界之广博，自知己身之渺小。但她并未沮丧，因为她明白，就算她所做的努力如荧烛般微渺，但这一点火光，依然足够短暂地照亮夜色。

走在成长的道路上，张舒曼历经过诸多无奈，但走过的路，都为她的生命带来了丰盈的养料。摸爬滚打中，她寻得了更圆满的自我，寻得了对待世界的更包容、更成熟的态度。这些震撼、感动与和解，也正如涓滴汇入江海，随着时间流逝，与她链接得更深更紧，最终成为她拥抱世界的一种方式。

甘肃省第五届大学生运动会上，张舒曼作为校田径队的一员，在女子跳高项目上拿到了铜牌。在前不久的甘肃省大学生锦标赛上，她也取得了女子跳高和女子三级跳远双料第七名的好成绩。这是她与校田径队结缘的第二年，但她与跳高结缘，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谈起时，她说：“这一切是因为一次‘逃避’。”

小学二年级时，张舒曼就因为出色的身体条件，被老师选中进入校足球队。但她肢体的协调性不好，以至于最基本的颠球练习，她努力了很久都做不好。“有一次颠球时，足球砸到我的鼻尖，很痛，那一刻所有委屈的情绪一拥而上，我再也不想接触足球了。”就在她沉浸在闷郁中时，田径队的老师邀请她加入田径队，让她误打误撞走上另一条路。只是，生活不是爽文，她在运动方面也没有“金手指”。张舒曼在加入田径队后，日日苦练，但最终依然只能不甘地望着身侧笑容灿烂的冠军。“当时我不论参加哪个项目，都只能拿到第二名，从来没能拿到第一。”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的张舒曼，能笑着说当“万年老二”的无奈，也已然接受了努力不一定会有结果的现实。可对于当时渴望站上领奖台最高点的她，那种拼尽全力却终不可得的辛酸，大概很难对人言说。

不过，苦练所得来的能力和技巧，终究不会辜负她。很快，她便屡获佳绩，在领奖台的最高处骄傲地抬起头。在进入大学后，她也凭借着以前的功底，进入了校田径队，并在甘肃省赛取得了好成绩。鲜花、荣誉、赞赏，在这一切背后，是经年累月、日日不辍的苦修与积累。

但张舒曼的苦修并不孤独，有良师益友与她相伴。进入兰大后，她与校田径队的同学们处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与他们一起，枯燥的训练都变得有趣起来。“我们几个跳跃的同学建了个群，经常在群里聊天，内容不只限于训练。”他们会一起纾解做不好动作的苦闷，为一些平常看起来无趣的小事开怀大笑。

程梦雨、丁督前、姜英慧、王宏强，这四位认真亲切的老师，也为张舒曼的训练提供了很大的助力。有一段时间，她总是逃训，老师们不满她的倦怠，亦不吝于厉声斥责。在斥责她时，他们说，想让她训练，总是要“靠哄靠骗靠情怀”的七字秘诀。

“靠哄靠骗”不难理解，而“靠情怀”三个字的背后，是张舒曼对跳高难以磨灭的热爱。“在跳跃的那一刹那，我感觉生命都变得舒展了。”正是因为这一刹那的美好，她才能在停训六年后重拾项目，才能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的训练。偶尔，她也会厌恶相似的枯燥的训练，会在回寝室的路上暗自想“明天我可真的不会来训练了”。但第二天，她往往依旧会出现在训练场上。“毕竟我是真的喜欢跳高嘛。我不是喜欢跳高带来的成功，而是喜欢它本身。”对于张舒曼而言，跳高是地上的生命触碰天空的尝试，是注定会“失败”的尝试，但正因如此，她才要一遍遍努力，去突破失败的“边界”。而在跳跃的一瞬，她不与天地间的任何事物接触——那是独属于她的一瞬。

时间的力量是残酷的，亦是温柔的，它会带走我们在日后无数次怀念的过去，亦会为我们的生命留下包容、释怀与成熟。那个会因为足球砸到鼻尖俯身偷偷抹眼泪的小女孩，在跌倒、在苦练过后，用十年的时光，酿出了颁奖台上举起奖牌的笑靥。

“我想要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进入兰大伊始，张舒曼就给自己的大学生活立下了这样一个目标。在各种不同的领域，她均有涉猎，也取得了些许微小的进步：学院学生会主席团成员、四星级记者……不知不觉间，她已走过了这样长的旅程，也在这旅程的沿途，看到了种种不一样的风景。

随着大学生活过半，张舒曼越来越多地思考起关于未来的问题，她有很多条可以选择的路，而其中，最稳妥的一条路便是升学，这也是身边大多数人给她的建议。“或许很多人觉得这是一条坦途，但我不觉得。”在亲身经历体验过学术科研后，张舒曼认真地思索着，读研或许真的并不适合她，她也并不适合走上科研的道路。走上这条路，她获得的是一个鲜亮的“title”，是他人艳羡的目光，但这并非她想要的。“或许有人会说我坐井观天，但就业确实是我发自内心的选择。” 

为了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更远，张舒曼也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在今年暑假，她在国家级媒体“国际在线”实习，参与“发现最美铁路”网络宣传工作。借着实习的机会，她在铁路沿线观览，见列车如流星般划过群马奔驰的原野，丹霞的赤红青绿在陇原大地上晕染成水墨，千年不变的城墙在白桦与风沙间沉默。她将这些风光铭记于心，又化作笔尖铺陈的华彩篇章。最终，凭借着出色的工作成果，她获得了优秀实习证明。而在实习的过程中，她也再一次坚定了本科毕业即就业的想法。这样的选择对她而言，并非一件易事，因为这是一条与许多人的想法相悖的路，但却是一条顺从她心意的路。“放弃一个许多人渴求的机会并非一件易事，很多人会被其中的沉没成本所牵绊。”但对于张舒曼而言，这是她在体验、经历了许多不同的路径后，做出的最忠于内心的选择。对于这条路上巨大的不确定性，她会做好失败的打算。“不管你踏上哪一条道路，都要做好承受其代价的准备。”这是她的人生信条，也是她敢走上这条路的底气。

“我不同于他人的选择，并不能证明我的大学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六边形”战士的故事令人们艳羡，但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六边形”的圆满，总是充斥着失败以及失败后对自己的怀疑与难言的苦闷，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故事不值得被挖掘，他们亦有自己独特的体悟，有自己隐秘的欢喜。而这，也是张舒曼在面对笔者时，愿意袒露自己失败的原因。“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成功的榜样，而是一个曾经失败过、但最终依然在前进的同辈。许多人觉得只有成功能给人力量，但其实失败也能。”每个人都在渴望成功，但生命中的每一次成功，几乎都是从失败的母腹中孕育出来的。“失败没有我们想象得那样可怕，接纳失败并继续努力的人，一定会获得成功。”这是她对所有前行的人的鼓励。

访谈最后，笔者向张舒曼提出了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给各位看到这里的读者一点寄语。彼时，我们已经离开了温暖的室内，沿着文魁大道一路向前，路上的树已黄了叶子，像是冬天来临的序曲。

“这是我赠给一位朋友的，那也作为寄语送给各位。”午后的阳光很好，映得她颊边的发丝微微发亮，“有野心，并为之付诸行动；相信奇迹发生，并做好最坏打算。而最后，即使不成功，你也至少可以度过不后悔的时光。”

说这句话时，她身后有落叶翩然而落。或许对她而言，这是春天来临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