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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占敏:死亡讯息|天涯·新刊

天涯杂志  · 公众号  ·  · 2017-07-13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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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讯息


有那么几年,张三是很有些骄傲的。那时候,正有一部电影流行,里面的张三是个打鬼子的英雄,那电影名叫《扑不灭的火焰》。小孩子们记不住那有文化的名字,就叫成了“张三张二”,因为那电影里张三的哥哥张二是个汉奸,张三到后来把他的哥哥张二打死了。我们村子里的张三有些骄傲,是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张三了;那么,他的哥哥张二呢?那个当了汉奸的坏蛋呢?张三却不像要把他的哥哥打死的样子。

有好多事情不能深究,也难道其详了。比如张三爹爹是个老贫农,那老头一点儿也不像电影里戏台子上受苦受难的老贫农,张三却跟他的哥哥张二连同姐姐妹妹,随着他们的父母一起住着分得的“果实房”。小村子里唯一的一户地主沿街向南的五排房子只留下了临街的一幢,其他的都被贫雇农当果实分了。张三家分了南头的一排,并排两幢,一共六间。这便奇怪了。张三的爹爹那时候凭什么分得了这么多“果实”?张三的爹爹是老党员,这个我们知道。可是,参加打天下的人,就可以多享“果实”吗?张三的爹爹冬天里常在临街的墙前站着说话,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说着话突然唾出一口什么,又迅疾又轻松。

令张三骄傲的,还有他的爹爹那老贫农成分和他们家分得的“果实”房子。那房子的门口有一棵大枣树,该是原来的主人亲手栽下的吧。大枣成熟时,张三会爬到树上去摘枣吃,他不下树,直接骑在树杈上嚼食,把枣核吐下。能够跟张三一起享受“果实”的,除了他们自己家的人,就是邵三了。邵三比张三还要大一岁,却是张三的影子,因为邵三的爹爹不是老贫农,没有分得“果实”。我们都知道,邵三其实比张三的力气大,小孩子们只要打起架来,邵三帮着张三,谁都打不过他。在村子里,只要有张三出现,就会有邵三相伴。小孩子能够做的坏事,张三和邵三都会做到。张三和邵三,是因为做坏事才串通到一起,成为好朋友的。张三家里分得的“果实房”门口,本来有大枣树的,张三还要和邵三串通一气偷瓜摸枣,偷摸到邻居家房前屋后的菜园里去。秋天里生产队的花生刚刚生成果子,还没有长成实,他们就会“骟”了吃。那种“骟”法就是不拔起花生棵,只是从根子四周扒着“骟”下果子,像骟掉小猪小马的蛋子一样。

张三的骄傲还有许多。有一年夏天,他竟然捉到了一只叼鱼郎,是在小水库岸边捉到的。叼鱼郎长了细细长长的腿,翅儿张开,像一张簸箕,嘴也长长的,很尖,据说它就是用那长长的嘴扎进水里叼鱼吃的。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候看到那只叼鱼郎长长尖尖的嘴,就会想起张三的爹来:张三的爹站在临街的屋墙旁说话,说着说着,唾出一口什么,那迅疾又轻松的样子。

张三捉到的那只叼鱼郎自然没有活得太长久,不管它会令张三多么骄傲。那些日子,好多人都会跑到张三家去看叼鱼郎,不光小孩子,连大人也去。大家只在水库岸边远远地看到过叼鱼郎扎进水里叼鱼,却没有离得这么近看叼鱼郎的嘴长长尖尖的,两只眼睛闪着机灵的光。张三究竟是怎么把叼鱼郎捉到的,记不起来了,好像叼鱼郎是受了伤的,对,是受了伤的,不然,张三是没有那样的本事捉到它的。叼鱼郎是要吃鱼为生的,张三捉不到鱼喂它,就把它当鸡来喂,用水把麦麸拌了给它吃,它要是能活下来就怪了。

不管是吃着什么,只要不被饿死,我们就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不是叼鱼郎,不必那么挑剔,只靠吃鱼为生。那个秋天,花生果子成实的季节,张三居然当上看山的了,和他一起荣当此任的是他的好朋友邵三。多年来,每个村子到秋季都会有看山的,都是村子里二虎八道的人,光棍汉、死了老婆的,剃一个秃头,抄一柄抓钩,在村子的疆域内窜奔。你刚刚在这个山坡的地边看到他,一转眼,他又在另一个山坡出现了。他们是专门吓唬妇女和小孩子的。有的女人会手疾眼快,从地头上拿起正晒着的花生棵摘几颗花生,给自己的小孩子吃;看山的远远瞭见,吆喝一声,一会儿工夫窜过来,就会把小孩子吓个半死,吐出刚刚嚼过的花生。他们有时候还会在路口翻口袋,男人女人都不放过。

我们村用张三和邵三当看山的,像张三的爹爹老贫农分了那么大的“果实房”一样,颇为奇怪。不说他们两个本是偷瓜摸枣的“惯犯”就没有资格吧,至少,他们还没有长到可以看山的年纪。每个村子看山的,都是长过胡子的老光棍,张三和邵三显然还太年轻。村子里用人,居然不拘一格了。

张三和邵三看山,是新的姿态了,他们不抄抓钩,总是徒手,只在夜间带上手电筒,手电筒里装了三节电池,比装两节电池的手电筒亮,电池是村里花钱买的,手电筒也是村子里花钱为他们装备。夜间的小村山上,突然亮出一道电光,那就是张三和邵三巡游了。他们也不像一般看山的那样,穿得破破烂烂,衣服上有窜沟爬帮荆棘剐破的口子,他们倒穿得齐齐整整的,比所有下地干活的人穿得都干净,像要到哪里做客一样。那一天,他们两个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无端地竟有一些害怕,心上一抖,不知那是为什么。我没有偷吃生产队的花生,没有不轨,我没有要害怕他们的原因。张三比我大两岁,我们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我为什么会害怕他呢?单单因为他看山了吗?

张三和邵三在村子里看山,一连看了几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欺负女人和小孩。他们只是挣了几年舒舒服服的工分。想一想吧,正在大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地里刨苞米拔花生灰头土脸的时候,他们却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在山上转悠,像做客一样,还要记双工分,因为他们晚上还要巡游。随时在山上亮出一道电光,那是怎样的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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