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有些理解疯孩儿了,他一直都很孤单,想要接近我们,和我们一起玩,可下意识地认为我们又会拒绝他的靠近,于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的他,活得总是小心翼翼。
每当左翼鼻孔的伤痕隐隐作痛时,我都会想起疯孩儿。
疯孩儿是我儿时的邻居,他的父母一个英年早亡,另一个弃子离乡,而他是个傻子,仅有一个爷爷与之相依为命。浑浑噩噩的他从未强调过自己的名字,至于他的爷爷,一个沉默寡言、晚年不幸的人,也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所以当有人叫他疯孩儿的时候,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我和疯孩儿的回忆并不连贯,因为自我懂事起,父母迫于家庭生计,全家早早搬离了故乡。只有每年夏天,我才可能回到位于浑源县的下盘铺村,和爷爷奶奶住上一段时间。
和疯孩儿的第一次见面,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因为一块碗糕,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碗糕是一种用黄米面做成的糕点,制作不易,费时费力,奶奶平日里很少去做,但那天我们刚刚回来没多久,所以特意做给我们尝尝鲜。
虽是为了给我们尝鲜,但奶奶有自己的规矩,一切食物都要按着“配给名单”的顺序来分配。
奶奶信奉的对象多:里屋墙上挂着佛祖画像,堂前柜上财神爷和菩萨成了好邻居,屋内灶台上有灶王爷,院子外的灶台边还是灶王爷。除此之外,东南西北不同方位还有包括恒山爷和土地公在内的七八个神仙。
家里的好吃的,得神仙们先依次享用,有时候东西不够分,排在“配给名单”最末儿的我和哥哥,我们两个她的亲孙子只能互相干瞪眼。
奶奶端着碗糕的托盘在前面走,我和哥哥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等着被召见垂怜,我们看着院里恒山爷和土地公那两碟分量十足的碗糕,流下了不争气的口水。
回到屋里,终于轮到我和哥哥了,可托盘上的碗糕已经所剩无几,我们每人只分到了鸡蛋大的一小块,囫囵吃掉,软糯香甜,但是无法回味……
只是,我们的失望和委屈卡在喉头,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院子里碗碟破碎的声音抢先打断了施法。
我们赶紧跑出去查看究竟,见有人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削男孩站在院中冲我们龇牙傻笑,手里还拿着属于恒山爷的碗糕。
我捡起地上的石子愤怒地向他扔去,男孩见状闪身躲开,一溜烟地跑到了远处,我又连扔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打中对方。
“快放下,别丢,别丢啦!他只是饿了。”奶奶赶紧挡在我身前,扒拉掉我手里的石子。我歪头再去看时,那人早跑得没影儿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你为什么不让我教训那个家伙,他是谁啊?”我不满地甩开她拉着我的手吼道。
“哎,没爹没妈的,可怜呐,去年才跟着他爷爷搬到咱们隔壁。”
奶奶也不生我的气,一边回答,一边从墙角拿了笤帚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哼,隔壁住的不是李大喜家吗?”我当时心中装满了愤慨,并没有对疯孩儿的遭遇感到半分怜悯和好奇。
“李大喜早就和他儿子搬到县里洋房住啦,但他院里的牲畜还需要有人来管的嘛。”
“奶奶,我也能拿一块碗糕吗?”我指着院子里的灶王爷有些心虚地补充道:“其他神仙都是一块,灶王爷屋里也已经有一块了。”
“不行。你和他不一样,那是恒山爷送给那孩子吃的。”奶奶严词拒绝。
那之后的几天,我时常看到疯孩在我们院子里晃荡,昨天摸走一个洋柿子,今天摸走一根黄瓜的,这让我对他的观感越来越差,很难想象去年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何等胡作非为。
“不能再给他可乘之机了!”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严防死守,保护院子,捍卫主权。但一切并不顺利,我驱赶的次数一多,疯孩儿见了我就跑,矫健灵活,步履带风。偏家里其他人也不帮忙,哥哥总是沉迷于摸鱼抓虾,整天光着脚奔波在溪流浅滩,爷爷奶奶更是通风报信,从中作梗,以至于让我错失了好几次教训疯孩儿的良机。
比起各路仙家的供奉,以及满院的蔬果,疯孩儿最喜欢的还是爷爷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杏子树。
杏子树扎根在院子中央,高大,枝繁叶茂,我和哥哥特别喜欢躺在树下,看阳光从叶子缝隙透过的光,但是每年结的杏子很少,关键是还一点都不好吃,绿色的又酸又涩,黄色的大多里面有虫。
疯孩儿被我追得狠了,就会选择上树避难,他爬得又稳又快,而我因为年纪小,根本爬不上去,每次都拿他毫无办法。有时候我也会在树下蹲守,但往往就那么几分钟热度,等我厌倦离开后,从树上摘够了杏子的他,刚好乐呵呵地下树回家。
我有时候会恨院子里怎么就有一棵刚好给疯孩儿爬的树,恨不得爷爷砍了它,爷爷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是个农民,也是半个木匠,他总说要留着那棵树给自己做一副好寿材,我被疯孩儿戏耍的次数多了,便会追问爷爷什么时候才做呢?
一次,和哥哥摸完鱼回家时,正碰到疯孩儿坐在树上忙碌,他光着上身,一如既往地冲我傻笑个不停,还把手里捧着的几颗杏子向我递了递,一副炫耀的模样。
我不想搭理他,转头正看见他的上衣放在树下,里面包裹着一小堆杏子。我灵机一动,抓起衣服把杏子扬了一地,如此过后还不觉解气,又在他的注视下,用脚一个接一个的把杏子踩烂了。
做完这些后,我抬头得意地去看树上的疯孩儿,但迎接我的是一颗锋利的碎石子。
“原来他石子扔的这么准,原来他并不是怕我才躲着我的”。
我被送到卫生所缝了好几针,虽然现在伤痕早已不明显,但因为爷爷奶奶缺乏伤口拆线的常识,如今鼻子发炎时,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第二年暑假,我们兄弟又回到了村里,这次我选择了无视经常来院子里晃荡的疯孩儿……
农村待过的朋友应该有过类似的体验:当你去别人家做客时,如果有小狗总是对着你乱叫个不停,只要你用石头丢过它一回,它八成就会变得很老实。
但疯孩儿的生活,并未因为我的销声匿迹而风平浪静,彼时,他和乡村童子军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乡村童子军的帮主是十一、二岁的宋大明,本着举贤不避亲的原则,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宋小二做了副帮主,手下还有三个与宋小二年龄相仿的堂主。
我和哥哥回到村里没几天,鼻青脸肿的宋大明就来拉我哥哥入伙儿。哥哥本想加入,但由于他们不愿意再设一个堂主了,此时拉拢以失败告终。
那一年,哥哥9岁,我7岁,疯孩儿得有十三、四岁了,是村里留守儿童中最大的那个。
童子军和疯孩儿的战争只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童子军们把疯孩儿当作靶子,欺负他来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力气和时间。
疯孩儿在村子里“偷鸡摸狗”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消磨在了后山的草场,那时他的爷爷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要帮着爷爷放李大喜家的羊,以及割猪草喂猪。
我和哥哥虽然没能加入乡村童子军,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过去看热闹。
那时候,宋老大每天都会带着他的小弟们去后山欺负疯孩儿。
童子军用杨树枝自制了弓箭,这种“武器”准头有限,杀伤力也不大,否则他们的家长早就不让他们玩了。尽管如此,一些家长还是会叮嘱孩子玩耍的时候不要对着人,只是不知道,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把疯孩儿包括进去。
童子军成立之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这样的“正义”往往也需要“邪恶”来衬托,疯孩儿和他的羊群理所当然地被童子军当做“敌军”、十恶不赦的存在,遭到了疯狂射击。
童子军对着疯孩儿射击时,疯孩儿从不逃走,只是一个劲的躲避,因为这一片植被最为肥美,特别适合放羊,此外他还得抓紧时间割够喂猪的草。可一旦童子军把弓箭对准了羊群射击,疯孩儿就会立刻用自己的弹弓还以颜色。这时候的疯孩儿几近弹无虚发,一时间场面竟有些势均力敌。我看着疯孩儿弹弓玩得这么好,不禁感叹,幸亏以前我拿石子砸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还过手。
帮主宋大明尽管年纪不大,却无师自通量变产生质变的道理。眼看童子军众将们不光命中率不高还稀稀拉拉的各自为战,于是一声令下,四五个人齐射,果然效果出众。一时间,后山上响彻了童子军们的欢呼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疯孩寡不敌众、狼狈逃窜的身影……
后来我看抗日剧里那些狙击手突出鬼子包围圈的场景时,总是能想起这一幕,只不过最初的几年里,我一直是把疯孩儿当成鬼子来代入的。每当看到鬼子被狙击手爆头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病态快感。
虽然童子军在方才的战斗中占据了上风,但过程之艰难、消耗时间之久、投入物资之大让他们胜利的快感大打折扣,于是他们当场展开新一轮“攻势”,我和哥哥作为第三方见证人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旁听机会。
宋小二是个蔫坏的家伙儿,脑子特别灵,他给众人出主意说:“ 后山西边都是沙土,几乎没什么石头,只要咱们下次把他赶到这一片,带上足够的树枝,迟早能耗死他 !”
事实也正如他们料想的那样,疯孩儿用完右边裤兜的石子后,只能满地去找合适的石子再打,而宋家兄弟和他们的跟班儿们就趁机还击。就这样,战斗持续了好几天。松鼠都知道囤积物资的道理,可同样的亏,疯孩儿每天都在吃,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吗?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事让我和哥哥特别疑惑。每当到了童子军们的打靶时间,我们分明都能听见疯孩儿左腿裤兜里 “叮咚” 、”叮咚”的石子撞击声,但却从未见过他使用过。
疯孩儿注定是要失败的,我和哥哥总是能看到他带着伤回家的身影。起初我总是兴高采烈地去看童子军“惩恶扬善”,但看的次数多了,心里的畅快反而没有了。后来,我整个假期都没有再去过后山了……
再后来,我终于知道,我和童子军们对疯孩儿的行为,是“霸凌”。
所谓霸凌,百度百科词条上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孩子们间权利的不平等而导致的欺凌与压迫,他可能包括“人际互动中的抗拒和排挤”、“肢体或语言的攻击”。
小时候的我对疯孩儿做的那些事情,就分属于“人际互动中的抗拒和排挤”,是霸凌的一种。而当年村子里的那帮“坏小子们”,就更没有霸凌的概念了。他们比我还要过分,已经上升到肢体和语言上的攻击。
因果轮回,以至于多年后,学校里的同学这样对待我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没去后山的日子里,我和哥哥的娱乐消遣大多是在家里看电视。
我爸曾因为一些原因和爷爷关系闹得很僵,为了缓和父子关系,他给爷爷家里装了台小彩电,其实当时他自己的日子也过得很紧巴,千里之外我们的另一个家里也不曾有过电视机。
电视机虽然是给爷爷奶奶装的,但有我们兄弟在,遥控器一定是被我们支配的。
我们当时最喜欢看的就是少儿频道六点半播出的《足球小将》,而每到这个时候,疯孩儿就会准时出现在屋后的小窗户前,安静地跟着我们一起看。
他每次来,脸上都带着伤。但每回看到他的脸,再想起自己鼻子上无法复原的伤痕,我就会愤怒地起身将窗帘拉上,这个动作一直坚持到暑假结束。
后来哥哥说,每次窗帘拉上后他也没有走……
大概两三年后,我再次回村时,院子中央的老杏树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被锯得十分平整的树墩子。
我问奶奶树呢,她说疯孩儿的爷爷死在了去年秋末的一个雨天,爷爷不忍心他死了都没个居处,便用那棵杏树为他做了一口棺材,和村里的人一起把他埋到了后山。
对于疯孩儿的爷爷,我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那年我受伤住院的时候,对方来看我,手里拿着小半袋面粉,也就大概五斤多,他声音颤抖地对我的爷爷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点白面了。我当时不懂事啊,自顾自地生着闷气,从始自终都没有搭理过这位老人,现在回想这些,心里不由的一阵发酸。
有一个亲人和没有亲人不是一和零的区别那么简单。因为疯孩儿失去了唯一的亲人,那年的夏天,我开始以“怜悯者”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和接触疯孩儿。
有一天,夕阳无限,红云舒卷,我和哥哥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抱着空罐子,他拿着自制的渔网。哥哥总是说能给我抓着一条大鱼的,可每次我都是跟着他铩羽而归。
宋大明和他的小伙伴们,这个夏天经常站在公路的两边来回瞎溜达。
我第一次见到这群人怪异的行为时,曾经好奇地问过哥哥:“他们是在做什么?”
哥哥看了一眼宋小二,低声和我说:“他们是在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我撇了撇嘴说道:“天上怎么可能掉下馅饼来啊,要是那样的话,第一个出来捡的一定是疯孩儿。”
但那天傍晚我真的看到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了。
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飞速驶过一个弯道后,将车顶的两箱东西甩了下来……
当众人四散躲避、等待时机时,潜伏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已经冲了上去,那股气势仿佛要将目空一切的大卡车横腰撞翻。
那人快速冲到公路中间,吃了满嘴尾气后,抱起一个完整的纸箱子就跑掉了,成了最后的大赢家。
大赢家路过我身边时,我看到了他的脸,果真是疯孩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处在愣神儿的状态,以至于吃完我哥抢来的半包方便面后,也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个什么味,那包面到底是华龙的还是豫竹的。
后来哥哥又和我说,最早这么做的人就是疯孩儿,只是他被宋家兄弟给赶走了而已。
原来,疯孩儿有时候比谁都聪明啊。
有一天,疯孩儿经过我们家院子时,将手里拎着的一只灰毛兔子在我眼前晃呀晃呀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我装作漠不关心地走开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就偷偷跑到他的院子里喂了那只兔子,自那以后更是隔三差五过去看那个小家伙,有时候被疯孩儿撞个正着,我就会尴尬地跑开。
但一来二去,被撞见的次数多了,我发现疯孩儿就只是乐呵呵的傻笑后,干脆也就不装了。
哥哥也跟着我来过一两回,他说想看看兔子吃不吃他抓的鱼。疯孩儿就更不靠谱了,总是他吃什么给兔子喂点什么,有时候忘了,索性就不管了,于是我就改成了一天一喂。
经过喂兔子这件事情后,我虽然还是不和疯孩儿说话,但是他晚上来看电视的时候,我也再没有拉过窗帘了。
后来还是听哥哥说,其实等我们暑假走了以后,奶奶每天晚上都会打开电视机播一阵子动画片。她自己也不去看,只是坐在炕上专心地纳鞋垫子。而此前我从不知道的原因是,怕我听了后生气。
疯孩儿爷爷走后,村干部们有提出过各家轮流照顾,可疯孩儿却不愿意去。
“要不送到精神病医院试试?”
“你搞清楚一点,他是个傻子,不是个疯子!”
于是我们的李大喜,李大善人就和街坊四邻们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是我给他一口饭吃,他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里了。”
村大队虽然偶尔会给疯孩儿一些粮食上的补助,但也是杯水车薪。所以,尽管没有人想承认,尽管李大喜的出发点大家心知肚明,但事实确实如李大喜说的那样,是他给了疯孩儿每日足以饱腹的食物。而疯孩儿不想离开李大喜家,他甘愿劳作,未尝不是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也算达到了大家的预期。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很难简单以好坏来评价。
没了爷爷帮忙,两个人的活儿落到了一个人身上,疯孩儿变得更忙了,每天除了要照顾二十多只羊,还要把四头猪喂饱。
夏天很热,我和哥哥喜欢搬着板凳在老杏树留下的那个树桩子上吃晚饭,经常能看到疯孩儿背着一大筐半人高的猪草,驱赶着羊群回来的浩大场面。如果某只羊想要脱离队伍,疯孩儿弹弓射出的石子就会精准地落到它的身上,那家伙吃痛以后就会咩咩地叫,然后重新回到队伍里去了。
也是在这个暑假,我和哥哥终于知道了,他和童子军们“打仗”时为什么总不用左侧衣兜的石子,原来他是不识数的。他每天出门去放羊时,左侧衣兜里的每一个石子都代表着一只羊。为了生活,他早已经活成了个合格的“大人”,而谁又能说这样的他不够聪明呢。
这个暑假在奶奶家的时光前所未有的短暂了,距开学还有一半时间的某个午后,父母突然就把我们接了回去。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后,我总是会想到疯孩儿,这不是因为想念他,而是担心他无法照顾好那只兔子。
爷爷奶奶去大磁窑买东西的的时候,总是不忘给我们家打个公共电话,我也老是会问起这个事情。奶奶后来说,疯孩儿以前抓兔子只是为了吃,那只兔子也并不是他抓的最后一只兔子,但只有那只兔子被他养到了最后。
听奶奶说完这些,我突然有些理解疯孩儿了,他一直都很孤单,想要接近我们,和我们一起玩,可下意识地认为我们又会拒绝他的靠近,于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的他,活得总是小心翼翼。
在我的记忆里,大部分寒假都是回姥姥家过的。从这一点就不难看出来,我们家两位管理层的地位差距。现在回想起来,那年冬天的寒潮持续了很久,疯孩儿在老家的年关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新的一年暑假,我哥升级了自己的捕鱼装备,怀揣着万丈豪情,踏入了村子。
回村第一天的晚饭时间,我们就见到了驱策着羊群下工的疯孩儿,只是这次他的队伍减员很严重,像是被迫转战草地、雪山的队伍。疯孩儿看到我们后,站在他仅有的八只羊里向我们招手,脸上一如既往地洋溢着标志性的微笑,但他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很多。
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从他的背篓里探了出来,冲着我们咩咩地叫。
原来是九只啊。
因为冻死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羊,李大喜很愤怒,不仅动手打了疯孩儿,食物也不再定时供给了。之后的李大喜像极了疯孩儿之前喂兔子的模样:想起来送上一点粮食,想不起来就算了。
我不知道,当李大喜窝在城里楼房里舒舒服服地过冬时,有没有想过疯孩儿还只是个孩子,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呢……
因为去年村子水库里溺亡了一个小孩子的缘故,所以我妈禁止我们再去河滩上玩了,捕鱼计划自此夭折。
哥哥据理力争说:“水库出了问题,关我河滩什么事情?那里连脚踝都没不住!”
我妈眼睛一瞪、嘴巴一抿,哥哥就举一反三地补充好了假期安全条例。
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弱者的生存本能,但有我哥在的假期就从来不存在无聊,因为他总是有各种各样新奇的点子。
后山南边有一条绿草如茵的缓坡可以直达山脚,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个旧轮胎,并把它改造成了具有减震效果的“滑草车”,于是这里成了我们新的游乐场。我和哥哥坐着滑草车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山上山下,并通过猜拳的方式决定谁拉“车”上山。
这时间的疯孩儿为了躲着宋大明兄弟,经常从北山赶着羊来南山来放,这里虽然远了些,但那时候他的羊群也更加好管理了不是嘛……
刚开始疯孩儿总是一脸感兴趣地看着我们玩,后来则是主动帮着我们拖“车”。
随着疯孩儿的加入,我们一整个夏天的快乐似乎都被他给承包了,因为他就像一头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他自己滑下去后会直接把“车子”拉上山,我和哥哥滑下去后,他还是会主动帮我们拉车上山。
不管怎样,我又看到疯孩儿笑起来后眼睛里的光芒了。
我哥还找到一块巨大的尼龙布,教我和疯孩儿站上一座矮丘上模拟伞兵跳伞,当然,为了安全起见,第一个做试验的人肯定是疯孩儿。
除此之外,疯孩儿还帮我们爬到高处掏了鸟蛋,以及贡献了从后山小路直上恒山的方法,可以说,我们很早就“征服”了北岳。不过,恒山没有恒山派,也没有仪琳小师妹。
这个暑假玩得很开心,临走前我们把“滑草车”和“降落伞”郑重地交给了疯孩儿代为保管,并约定明年夏天再回来一起玩,我想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回去后我升了四年级,但我在学习上还未开窍,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于是接下来两年的暑假里,我一直被班主任要求留校补课,无暇他顾。
至于约定,早就被日常和学习淹没了……
而疯孩儿最后的故事还是奶奶后来讲给我们听的。
我没回村的第一个夏天,宋大明找人帮他做了一把链子枪,用来对付疯孩儿。那是一种用自行车链条做成的玩具枪,可以通过摩擦点燃火药,发出火光和巨大的声响,实际杀伤力接近于无。我估计他们最初只是想吓唬一下疯孩儿,但看着疯孩儿被一声声巨响吓得慌乱躲避时,他们内心的优越感也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慌不择路的疯孩儿在这种惊吓中,掉下山崖摔断了腿,变成了一个瘸子。而宋家兄弟只是被教育了一顿后,父母便把他们接走了,还转学去了县城。疯孩儿的悲欢,早在从杏树被锯断的那年秋天,就变成了一只始终在风中激荡,但又永不发声的风铃……
纵容霸凌就是在纵容犯罪,宋大明他们的父母大概是不懂这个道理。今天他的孩子在这个人际圈子里是强者,等明天踏入另一个圈子后,或许他们就是下一个被霸凌的对象,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宋家兄弟的消息了,或许他们现在早已成为了各行各业的精英。回想儿时的所作所为时,不知道会不会唏嘘自责。但除了他们自己,谁会去真的原谅他们呢,谁又能代替疯孩儿去原谅他们呢?
疯孩儿腿瘸后没多久,有一个外地人找到李大喜,想要买他老家房子所在的那块地皮。李大喜欣然同意,没过多久便卖掉了剩下的猪羊,拿了对方给的钱,回县城过自己的日子了。
据说那个外地人很看好我们这里的旅游资源,想要把李大喜的院子打造成接送、吃饭和住宿为一体的农家乐。施工队很快就完成了拆除工作,还顺便撵走了一个又瘸又傻的男孩儿。一个礼拜后的破土动工也很顺利,他们再次赶走了那个瘸小子,还拆除了他搭在院子边上的窝棚。随后就是日以继夜的建造,但每天开工前赶人拆棚也成了必备的一个关节。然而,直到农家乐完工了,疯孩儿窝棚依然倔强的挺立在那里……
奶奶说疯孩儿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其实就在水库边上,但因为他爷爷死在这里、葬在这里,所以他才不愿意离开。
没了生计来源,疯孩儿只能整天一瘸一拐地泡在马路牙子上,等着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那时候已经没人会再赶他走了。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他也会过去讨个彩头,说是讨彩头,其实就是要饭。
就这样,疯孩儿在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里打熬了很久,挺过了一个严冬,然后死在了来年“捡馅饼”的路上,他冲得太快了,被迎面而来的货车给撞死了……
这个事情是我在五年级下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知道的。那天奶奶打来电话说:“疯孩儿被车撞死了,几个月前的某一天,他还把那只兔子拿到了咱们家门口,连说带比划地说是送给你们的。”
爸妈不同意让我养那只兔子,我只好把它继续留在村里,交由爷爷奶奶代为照顾,之后的三四年时间里,我暑假都没有时间再回去过。
后来,兔子被爷爷他们炖着吃了,撺掇、打杀和清洗的是我的二姑父。再后来,二姑父跟和我说,因为养的年头太久了,口感很柴,不好吃。
疯孩儿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牵挂就这样消失了,可每当鼻子发炎疼痛时,我还是会想起他。
我们是朋友吗?
显然并不是,因为在我们和疯孩儿的交往过程中,他从来没有处在平等的位置上,但……他是真的拿我们当朋友了。
疯孩儿最后被埋在了他爷爷的旁边。
老家的房子拆迁前,爷爷奶奶把我们全家叫回去商量,我和哥哥顺便去看他的时候,感慨道,从此再也没人可以撵他走了。
后来,老家所在的整个村子都被拆了,活人因此得到了好处,可那些零散的小土包却被迫集体安置了,我只希望那个男孩儿还能和自己的爷爷离得近些。
那个外地人,他的农家乐盖起来后,一天都没有投入过经营,反倒是拆迁款拿了不老少。
李大喜的儿子知道那块地皮的拆迁价格后,对已经年老体弱的李大喜没了恭敬,多了苛责。
只是,夜深人静之后,总有个问题盘桓在我的心头:
疯孩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失去了家的呢?
(文中人物除疯孩儿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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