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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疯孩儿,死在我失约的第二年|人间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12-18 14:41

主要观点总结

本文讲述了一个名为疯孩儿的智力障碍人士的生活经历,他与邻里之间的关系,以及他最后的命运。文章描绘了疯孩儿生活的艰辛,与其他孩子的交往中的不平等地位,以及他最后如何被社区忽视并遭遇不幸的结局。同时,文章也反映了社区对于疯孩儿的态度变化,以及对于弱势群体应有的关注和照顾的缺失。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疯孩儿的孤独和困境

文章开头描述了疯孩儿的生活状态,他一直孤单,渴望与人交往,但由于智力障碍和不被理解,他无法融入社区,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

关键观点2: 社区态度的变化

文章描述了社区对疯孩儿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忽视到后来的排斥和歧视,再到最后的同情和关注的变化过程。

关键观点3: 疯孩儿与其他孩子的交往

文章描述了疯孩儿与邻里孩子的交往过程,他们的欺负和排斥让疯孩儿的境遇更加困难。

关键观点4: 疯孩儿的努力和善良

尽管遭受了很多苦难,疯孩儿仍然保持着善良和乐观的心态,他的努力让人感动。

关键观点5: 疯孩儿最后的命运

文章最后描述了疯孩儿的不幸遭遇和他最后的归宿,引发读者对于弱势群体关注和照顾的思考。


正文


我突然有些理解疯孩儿了,他一直都很孤单,想要接近我们,和我们一起玩,可下意识地认为我们又会拒绝他的靠近,于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的他,活得总是小心翼翼。


配图 | 《活着》剧照



每当左翼鼻孔的伤痕隐隐作痛时,我都会想起疯孩儿。

疯孩儿是我儿时的邻居,他的父母一个英年早亡,另一个弃子离乡,而他是个傻子,仅有一个爷爷与之相依为命。浑浑噩噩的他从未强调过自己的名字,至于他的爷爷,一个沉默寡言、晚年不幸的人,也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所以当有人叫他疯孩儿的时候,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院子外徘徊的觊觎者


我和疯孩儿的回忆并不连贯,因为自我懂事起,父母迫于家庭生计,全家早早搬离了故乡。只有每年夏天,我才可能回到位于浑源县的下盘铺村,和爷爷奶奶住上一段时间。

和疯孩儿的第一次见面,是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因为一块碗糕,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碗糕是一种用黄米面做成的糕点,制作不易,费时费力,奶奶平日里很少去做,但那天我们刚刚回来没多久,所以特意做给我们尝尝鲜。

虽是为了给我们尝鲜,但奶奶有自己的规矩,一切食物都要按着“配给名单”的顺序来分配。

奶奶信奉的对象多:里屋墙上挂着佛祖画像,堂前柜上财神爷和菩萨成了好邻居,屋内灶台上有灶王爷,院子外的灶台边还是灶王爷。除此之外,东南西北不同方位还有包括恒山爷和土地公在内的七八个神仙。

家里的好吃的,得神仙们先依次享用,有时候东西不够分,排在“配给名单”最末儿的我和哥哥,我们两个她的亲孙子只能互相干瞪眼。

奶奶端着碗糕的托盘在前面走,我和哥哥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等着被召见垂怜,我们看着院里恒山爷和土地公那两碟分量十足的碗糕,流下了不争气的口水。

回到屋里,终于轮到我和哥哥了,可托盘上的碗糕已经所剩无几,我们每人只分到了鸡蛋大的一小块,囫囵吃掉,软糯香甜,但是无法回味……

只是,我们的失望和委屈卡在喉头,还没来得及释放,就被院子里碗碟破碎的声音抢先打断了施法。

我们赶紧跑出去查看究竟,见有人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削男孩站在院中冲我们龇牙傻笑,手里还拿着属于恒山爷的碗糕。

我捡起地上的石子愤怒地向他扔去,男孩见状闪身躲开,一溜烟地跑到了远处,我又连扔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打中对方。

“快放下,别丢,别丢啦!他只是饿了。”奶奶赶紧挡在我身前,扒拉掉我手里的石子。我歪头再去看时,那人早跑得没影儿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你为什么不让我教训那个家伙,他是谁啊?”我不满地甩开她拉着我的手吼道。

“哎,没爹没妈的,可怜呐,去年才跟着他爷爷搬到咱们隔壁。”

奶奶也不生我的气,一边回答,一边从墙角拿了笤帚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哼,隔壁住的不是李大喜家吗?”我当时心中装满了愤慨,并没有对疯孩儿的遭遇感到半分怜悯和好奇。

“李大喜早就和他儿子搬到县里洋房住啦,但他院里的牲畜还需要有人来管的嘛。”

“奶奶,我也能拿一块碗糕吗?”我指着院子里的灶王爷有些心虚地补充道:“其他神仙都是一块,灶王爷屋里也已经有一块了。”

“不行。你和他不一样,那是恒山爷送给那孩子吃的。”奶奶严词拒绝。


那之后的几天,我时常看到疯孩在我们院子里晃荡,昨天摸走一个洋柿子,今天摸走一根黄瓜的,这让我对他的观感越来越差,很难想象去年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何等胡作非为。

“不能再给他可乘之机了!”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严防死守,保护院子,捍卫主权。但一切并不顺利,我驱赶的次数一多,疯孩儿见了我就跑,矫健灵活,步履带风。偏家里其他人也不帮忙,哥哥总是沉迷于摸鱼抓虾,整天光着脚奔波在溪流浅滩,爷爷奶奶更是通风报信,从中作梗,以至于让我错失了好几次教训疯孩儿的良机。

比起各路仙家的供奉,以及满院的蔬果,疯孩儿最喜欢的还是爷爷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杏子树。

杏子树扎根在院子中央,高大,枝繁叶茂,我和哥哥特别喜欢躺在树下,看阳光从叶子缝隙透过的光,但是每年结的杏子很少,关键是还一点都不好吃,绿色的又酸又涩,黄色的大多里面有虫。

疯孩儿被我追得狠了,就会选择上树避难,他爬得又稳又快,而我因为年纪小,根本爬不上去,每次都拿他毫无办法。有时候我也会在树下蹲守,但往往就那么几分钟热度,等我厌倦离开后,从树上摘够了杏子的他,刚好乐呵呵地下树回家。

我有时候会恨院子里怎么就有一棵刚好给疯孩儿爬的树,恨不得爷爷砍了它,爷爷自然是不愿意的,他是个农民,也是半个木匠,他总说要留着那棵树给自己做一副好寿材,我被疯孩儿戏耍的次数多了,便会追问爷爷什么时候才做呢?

一次,和哥哥摸完鱼回家时,正碰到疯孩儿坐在树上忙碌,他光着上身,一如既往地冲我傻笑个不停,还把手里捧着的几颗杏子向我递了递,一副炫耀的模样。

我不想搭理他,转头正看见他的上衣放在树下,里面包裹着一小堆杏子。我灵机一动,抓起衣服把杏子扬了一地,如此过后还不觉解气,又在他的注视下,用脚一个接一个的把杏子踩烂了。

做完这些后,我抬头得意地去看树上的疯孩儿,但迎接我的是一颗锋利的碎石子。

“原来他石子扔的这么准,原来他并不是怕我才躲着我的”。

我被送到卫生所缝了好几针,虽然现在伤痕早已不明显,但因为爷爷奶奶缺乏伤口拆线的常识,如今鼻子发炎时,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疯孩儿和乡村童子军的战争


第二年暑假,我们兄弟又回到了村里,这次我选择了无视经常来院子里晃荡的疯孩儿……

农村待过的朋友应该有过类似的体验:当你去别人家做客时,如果有小狗总是对着你乱叫个不停,只要你用石头丢过它一回,它八成就会变得很老实。

但疯孩儿的生活,并未因为我的销声匿迹而风平浪静,彼时,他和乡村童子军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乡村童子军的帮主是十一、二岁的宋大明,本着举贤不避亲的原则,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宋小二做了副帮主,手下还有三个与宋小二年龄相仿的堂主。

我和哥哥回到村里没几天,鼻青脸肿的宋大明就来拉我哥哥入伙儿。哥哥本想加入,但由于他们不愿意再设一个堂主了,此时拉拢以失败告终。

那一年,哥哥9岁,我7岁,疯孩儿得有十三、四岁了,是村里留守儿童中最大的那个。

童子军和疯孩儿的战争只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童子军们把疯孩儿当作靶子,欺负他来发泄自己无处安放的力气和时间。

疯孩儿在村子里“偷鸡摸狗”的时间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消磨在了后山的草场,那时他的爷爷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他要帮着爷爷放李大喜家的羊,以及割猪草喂猪。

我和哥哥虽然没能加入乡村童子军,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过去看热闹。

那时候,宋老大每天都会带着他的小弟们去后山欺负疯孩儿。

童子军用杨树枝自制了弓箭,这种“武器”准头有限,杀伤力也不大,否则他们的家长早就不让他们玩了。尽管如此,一些家长还是会叮嘱孩子玩耍的时候不要对着人,只是不知道,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把疯孩儿包括进去。

童子军成立之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这样的“正义”往往也需要“邪恶”来衬托,疯孩儿和他的羊群理所当然地被童子军当做“敌军”、十恶不赦的存在,遭到了疯狂射击。

童子军对着疯孩儿射击时,疯孩儿从不逃走,只是一个劲的躲避,因为这一片植被最为肥美,特别适合放羊,此外他还得抓紧时间割够喂猪的草。可一旦童子军把弓箭对准了羊群射击,疯孩儿就会立刻用自己的弹弓还以颜色。这时候的疯孩儿几近弹无虚发,一时间场面竟有些势均力敌。我看着疯孩儿弹弓玩得这么好,不禁感叹,幸亏以前我拿石子砸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还过手。

帮主宋大明尽管年纪不大,却无师自通量变产生质变的道理。眼看童子军众将们不光命中率不高还稀稀拉拉的各自为战,于是一声令下,四五个人齐射,果然效果出众。一时间,后山上响彻了童子军们的欢呼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疯孩寡不敌众、狼狈逃窜的身影……

后来我看抗日剧里那些狙击手突出鬼子包围圈的场景时,总是能想起这一幕,只不过最初的几年里,我一直是把疯孩儿当成鬼子来代入的。每当看到鬼子被狙击手爆头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病态快感。

虽然童子军在方才的战斗中占据了上风,但过程之艰难、消耗时间之久、投入物资之大让他们胜利的快感大打折扣,于是他们当场展开新一轮“攻势”,我和哥哥作为第三方见证人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旁听机会。

宋小二是个蔫坏的家伙儿,脑子特别灵,他给众人出主意说:“ 后山西边都是沙土,几乎没什么石头,只要咱们下次把他赶到这一片,带上足够的树枝,迟早能耗死他 !”

事实也正如他们料想的那样,疯孩儿用完右边裤兜的石子后,只能满地去找合适的石子再打,而宋家兄弟和他们的跟班儿们就趁机还击。就这样,战斗持续了好几天。松鼠都知道囤积物资的道理,可同样的亏,疯孩儿每天都在吃,难道他真的不明白吗?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事让我和哥哥特别疑惑。每当到了童子军们的打靶时间,我们分明都能听见疯孩儿左腿裤兜里 “叮咚” 、”叮咚”的石子撞击声,但却从未见过他使用过。

疯孩儿注定是要失败的,我和哥哥总是能看到他带着伤回家的身影。起初我总是兴高采烈地去看童子军“惩恶扬善”,但看的次数多了,心里的畅快反而没有了。后来,我整个假期都没有再去过后山了……

再后来,我终于知道,我和童子军们对疯孩儿的行为,是“霸凌”。

所谓霸凌,百度百科词条上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孩子们间权利的不平等而导致的欺凌与压迫,他可能包括“人际互动中的抗拒和排挤”、“肢体或语言的攻击”。

小时候的我对疯孩儿做的那些事情,就分属于“人际互动中的抗拒和排挤”,是霸凌的一种。而当年村子里的那帮“坏小子们”,就更没有霸凌的概念了。他们比我还要过分,已经上升到肢体和语言上的攻击。

因果轮回,以至于多年后,学校里的同学这样对待我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没去后山的日子里,我和哥哥的娱乐消遣大多是在家里看电视。

我爸曾因为一些原因和爷爷关系闹得很僵,为了缓和父子关系,他给爷爷家里装了台小彩电,其实当时他自己的日子也过得很紧巴,千里之外我们的另一个家里也不曾有过电视机。

电视机虽然是给爷爷奶奶装的,但有我们兄弟在,遥控器一定是被我们支配的。

我们当时最喜欢看的就是少儿频道六点半播出的《足球小将》,而每到这个时候,疯孩儿就会准时出现在屋后的小窗户前,安静地跟着我们一起看。

他每次来,脸上都带着伤。但每回看到他的脸,再想起自己鼻子上无法复原的伤痕,我就会愤怒地起身将窗帘拉上,这个动作一直坚持到暑假结束。

后来哥哥说,每次窗帘拉上后他也没有走……



疯孩儿有时候一点都不傻


大概两三年后,我再次回村时,院子中央的老杏树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被锯得十分平整的树墩子。

我问奶奶树呢,她说疯孩儿的爷爷死在了去年秋末的一个雨天,爷爷不忍心他死了都没个居处,便用那棵杏树为他做了一口棺材,和村里的人一起把他埋到了后山。

对于疯孩儿的爷爷,我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那年我受伤住院的时候,对方来看我,手里拿着小半袋面粉,也就大概五斤多,他声音颤抖地对我的爷爷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点白面了。我当时不懂事啊,自顾自地生着闷气,从始自终都没有搭理过这位老人,现在回想这些,心里不由的一阵发酸。

有一个亲人和没有亲人不是一和零的区别那么简单。因为疯孩儿失去了唯一的亲人,那年的夏天,我开始以“怜悯者”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和接触疯孩儿。


有一天,夕阳无限,红云舒卷,我和哥哥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抱着空罐子,他拿着自制的渔网。哥哥总是说能给我抓着一条大鱼的,可每次我都是跟着他铩羽而归。

宋大明和他的小伙伴们,这个夏天经常站在公路的两边来回瞎溜达。

我第一次见到这群人怪异的行为时,曾经好奇地问过哥哥:“他们是在做什么?”

哥哥看了一眼宋小二,低声和我说:“他们是在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我撇了撇嘴说道:“天上怎么可能掉下馅饼来啊,要是那样的话,第一个出来捡的一定是疯孩儿。”

但那天傍晚我真的看到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了。

一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飞速驶过一个弯道后,将车顶的两箱东西甩了下来……

当众人四散躲避、等待时机时,潜伏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已经冲了上去,那股气势仿佛要将目空一切的大卡车横腰撞翻。

那人快速冲到公路中间,吃了满嘴尾气后,抱起一个完整的纸箱子就跑掉了,成了最后的大赢家。

大赢家路过我身边时,我看到了他的脸,果真是疯孩儿。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处在愣神儿的状态,以至于吃完我哥抢来的半包方便面后,也没意识到自己吃了个什么味,那包面到底是华龙的还是豫竹的。

后来哥哥又和我说,最早这么做的人就是疯孩儿,只是他被宋家兄弟给赶走了而已。

原来,疯孩儿有时候比谁都聪明啊。


有一天,疯孩儿经过我们家院子时,将手里拎着的一只灰毛兔子在我眼前晃呀晃呀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我装作漠不关心地走开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就偷偷跑到他的院子里喂了那只兔子,自那以后更是隔三差五过去看那个小家伙,有时候被疯孩儿撞个正着,我就会尴尬地跑开。

但一来二去,被撞见的次数多了,我发现疯孩儿就只是乐呵呵的傻笑后,干脆也就不装了。

哥哥也跟着我来过一两回,他说想看看兔子吃不吃他抓的鱼。疯孩儿就更不靠谱了,总是他吃什么给兔子喂点什么,有时候忘了,索性就不管了,于是我就改成了一天一喂。

经过喂兔子这件事情后,我虽然还是不和疯孩儿说话,但是他晚上来看电视的时候,我也再没有拉过窗帘了。

后来还是听哥哥说,其实等我们暑假走了以后,奶奶每天晚上都会打开电视机播一阵子动画片。她自己也不去看,只是坐在炕上专心地纳鞋垫子。而此前我从不知道的原因是,怕我听了后生气。


疯孩儿爷爷走后,村干部们有提出过各家轮流照顾,可疯孩儿却不愿意去。

“要不送到精神病医院试试?”

“你搞清楚一点,他是个傻子,不是个疯子!”

于是我们的李大喜,李大善人就和街坊四邻们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是我给他一口饭吃,他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里了。”

村大队虽然偶尔会给疯孩儿一些粮食上的补助,但也是杯水车薪。所以,尽管没有人想承认,尽管李大喜的出发点大家心知肚明,但事实确实如李大喜说的那样,是他给了疯孩儿每日足以饱腹的食物。而疯孩儿不想离开李大喜家,他甘愿劳作,未尝不是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也算达到了大家的预期。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很难简单以好坏来评价。

没了爷爷帮忙,两个人的活儿落到了一个人身上,疯孩儿变得更忙了,每天除了要照顾二十多只羊,还要把四头猪喂饱。

夏天很热,我和哥哥喜欢搬着板凳在老杏树留下的那个树桩子上吃晚饭,经常能看到疯孩儿背着一大筐半人高的猪草,驱赶着羊群回来的浩大场面。如果某只羊想要脱离队伍,疯孩儿弹弓射出的石子就会精准地落到它的身上,那家伙吃痛以后就会咩咩地叫,然后重新回到队伍里去了。

也是在这个暑假,我和哥哥终于知道了,他和童子军们“打仗”时为什么总不用左侧衣兜的石子,原来他是不识数的。他每天出门去放羊时,左侧衣兜里的每一个石子都代表着一只羊。为了生活,他早已经活成了个合格的“大人”,而谁又能说这样的他不够聪明呢。


这个暑假在奶奶家的时光前所未有的短暂了,距开学还有一半时间的某个午后,父母突然就把我们接了回去。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后,我总是会想到疯孩儿,这不是因为想念他,而是担心他无法照顾好那只兔子。

爷爷奶奶去大磁窑买东西的的时候,总是不忘给我们家打个公共电话,我也老是会问起这个事情。奶奶后来说,疯孩儿以前抓兔子只是为了吃,那只兔子也并不是他抓的最后一只兔子,但只有那只兔子被他养到了最后。

听奶奶说完这些,我突然有些理解疯孩儿了,他一直都很孤单,想要接近我们,和我们一起玩,可下意识地认为我们又会拒绝他的靠近,于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的他,活得总是小心翼翼。



许下了一个无法完成的约定


在我的记忆里,大部分寒假都是回姥姥家过的。从这一点就不难看出来,我们家两位管理层的地位差距。现在回想起来,那年冬天的寒潮持续了很久,疯孩儿在老家的年关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新的一年暑假,我哥升级了自己的捕鱼装备,怀揣着万丈豪情,踏入了村子。

回村第一天的晚饭时间,我们就见到了驱策着羊群下工的疯孩儿,只是这次他的队伍减员很严重,像是被迫转战草地、雪山的队伍。疯孩儿看到我们后,站在他仅有的八只羊里向我们招手,脸上一如既往地洋溢着标志性的微笑,但他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很多。

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从他的背篓里探了出来,冲着我们咩咩地叫。

原来是九只啊。

因为冻死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羊,李大喜很愤怒,不仅动手打了疯孩儿,食物也不再定时供给了。之后的李大喜像极了疯孩儿之前喂兔子的模样:想起来送上一点粮食,想不起来就算了。

我不知道,当李大喜窝在城里楼房里舒舒服服地过冬时,有没有想过疯孩儿还只是个孩子,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呢……


因为去年村子水库里溺亡了一个小孩子的缘故,所以我妈禁止我们再去河滩上玩了,捕鱼计划自此夭折。

哥哥据理力争说:“水库出了问题,关我河滩什么事情?那里连脚踝都没不住!”

我妈眼睛一瞪、嘴巴一抿,哥哥就举一反三地补充好了假期安全条例。

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弱者的生存本能,但有我哥在的假期就从来不存在无聊,因为他总是有各种各样新奇的点子。

后山南边有一条绿草如茵的缓坡可以直达山脚,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个旧轮胎,并把它改造成了具有减震效果的“滑草车”,于是这里成了我们新的游乐场。我和哥哥坐着滑草车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山上山下,并通过猜拳的方式决定谁拉“车”上山。

这时间的疯孩儿为了躲着宋大明兄弟,经常从北山赶着羊来南山来放,这里虽然远了些,但那时候他的羊群也更加好管理了不是嘛……

刚开始疯孩儿总是一脸感兴趣地看着我们玩,后来则是主动帮着我们拖“车”。

随着疯孩儿的加入,我们一整个夏天的快乐似乎都被他给承包了,因为他就像一头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他自己滑下去后会直接把“车子”拉上山,我和哥哥滑下去后,他还是会主动帮我们拉车上山。

不管怎样,我又看到疯孩儿笑起来后眼睛里的光芒了。

我哥还找到一块巨大的尼龙布,教我和疯孩儿站上一座矮丘上模拟伞兵跳伞,当然,为了安全起见,第一个做试验的人肯定是疯孩儿。

除此之外,疯孩儿还帮我们爬到高处掏了鸟蛋,以及贡献了从后山小路直上恒山的方法,可以说,我们很早就“征服”了北岳。不过,恒山没有恒山派,也没有仪琳小师妹。

这个暑假玩得很开心,临走前我们把“滑草车”和“降落伞”郑重地交给了疯孩儿代为保管,并约定明年夏天再回来一起玩,我想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吧……

回去后我升了四年级,但我在学习上还未开窍,成绩一直在中下游徘徊,于是接下来两年的暑假里,我一直被班主任要求留校补课,无暇他顾。

至于约定,早就被日常和学习淹没了……

而疯孩儿最后的故事还是奶奶后来讲给我们听的。



疯孩儿终于和守护的爷爷在一起了


我没回村的第一个夏天,宋大明找人帮他做了一把链子枪,用来对付疯孩儿。那是一种用自行车链条做成的玩具枪,可以通过摩擦点燃火药,发出火光和巨大的声响,实际杀伤力接近于无。我估计他们最初只是想吓唬一下疯孩儿,但看着疯孩儿被一声声巨响吓得慌乱躲避时,他们内心的优越感也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慌不择路的疯孩儿在这种惊吓中,掉下山崖摔断了腿,变成了一个瘸子。而宋家兄弟只是被教育了一顿后,父母便把他们接走了,还转学去了县城。疯孩儿的悲欢,早在从杏树被锯断的那年秋天,就变成了一只始终在风中激荡,但又永不发声的风铃……

纵容霸凌就是在纵容犯罪,宋大明他们的父母大概是不懂这个道理。今天他的孩子在这个人际圈子里是强者,等明天踏入另一个圈子后,或许他们就是下一个被霸凌的对象,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宋家兄弟的消息了,或许他们现在早已成为了各行各业的精英。回想儿时的所作所为时,不知道会不会唏嘘自责。但除了他们自己,谁会去真的原谅他们呢,谁又能代替疯孩儿去原谅他们呢?


疯孩儿腿瘸后没多久,有一个外地人找到李大喜,想要买他老家房子所在的那块地皮。李大喜欣然同意,没过多久便卖掉了剩下的猪羊,拿了对方给的钱,回县城过自己的日子了。

据说那个外地人很看好我们这里的旅游资源,想要把李大喜的院子打造成接送、吃饭和住宿为一体的农家乐。施工队很快就完成了拆除工作,还顺便撵走了一个又瘸又傻的男孩儿。一个礼拜后的破土动工也很顺利,他们再次赶走了那个瘸小子,还拆除了他搭在院子边上的窝棚。随后就是日以继夜的建造,但每天开工前赶人拆棚也成了必备的一个关节。然而,直到农家乐完工了,疯孩儿窝棚依然倔强的挺立在那里……

奶奶说疯孩儿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其实就在水库边上,但因为他爷爷死在这里、葬在这里,所以他才不愿意离开。

没了生计来源,疯孩儿只能整天一瘸一拐地泡在马路牙子上,等着有“馅饼”从天上掉下来,那时候已经没人会再赶他走了。村子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他也会过去讨个彩头,说是讨彩头,其实就是要饭。

就这样,疯孩儿在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里打熬了很久,挺过了一个严冬,然后死在了来年“捡馅饼”的路上,他冲得太快了,被迎面而来的货车给撞死了……

这个事情是我在五年级下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知道的。那天奶奶打来电话说:“疯孩儿被车撞死了,几个月前的某一天,他还把那只兔子拿到了咱们家门口,连说带比划地说是送给你们的。”

爸妈不同意让我养那只兔子,我只好把它继续留在村里,交由爷爷奶奶代为照顾,之后的三四年时间里,我暑假都没有时间再回去过。

后来,兔子被爷爷他们炖着吃了,撺掇、打杀和清洗的是我的二姑父。再后来,二姑父跟和我说,因为养的年头太久了,口感很柴,不好吃。

疯孩儿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牵挂就这样消失了,可每当鼻子发炎疼痛时,我还是会想起他。

我们是朋友吗?

显然并不是,因为在我们和疯孩儿的交往过程中,他从来没有处在平等的位置上,但……他是真的拿我们当朋友了。


疯孩儿最后被埋在了他爷爷的旁边。

老家的房子拆迁前,爷爷奶奶把我们全家叫回去商量,我和哥哥顺便去看他的时候,感慨道,从此再也没人可以撵他走了。

后来,老家所在的整个村子都被拆了,活人因此得到了好处,可那些零散的小土包却被迫集体安置了,我只希望那个男孩儿还能和自己的爷爷离得近些。

那个外地人,他的农家乐盖起来后,一天都没有投入过经营,反倒是拆迁款拿了不老少。

李大喜的儿子知道那块地皮的拆迁价格后,对已经年老体弱的李大喜没了恭敬,多了苛责。

只是,夜深人静之后,总有个问题盘桓在我的心头:

疯孩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失去了家的呢?

(文中人物除疯孩儿外,均为化名)



编辑 | 右七       实习 | 春晓


柳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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