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小托夫
小托夫,生于1994年,河南省淮阳县人。从事小说与非虚构写作,作品多见于《作品》、《芙蓉》、《朔方》、《牡丹》、《小说选刊》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骑着鹿穿越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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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镇捕蛙人|小托夫

小托夫  · 简书  ·  · 2017-07-28 11:41

正文





十年前到过麦镇的人,都会被一种景象所惊诧 。当然,前提是夏天到的麦镇,那时候正赶上青蛙活跃的季节。你会看到麦镇长街,从南到北,全都是叫卖的摊贩,他们叫着:“青蛙啦,五块钱一斤。”“新鲜的,刚从塘里捕来的!”他们的桌案上,陈列着一兜兜尼龙网,网里是一只只青蛙。这些待宰的青蛙,不知等待着自己的下场和即将到来的命运,还是一味地叫着,呱呱呱,呱呱呱。

一个扎麻花辫、穿碎格子衫的少女总是在清晨的时候,挎着一只竹篮,在各个摊贩之间转悠,捡拾蛙皮和蛙的内脏。她说是她父亲要她来的,捡这些回去,是要喂鸭子。鸭子很喜欢吃这些青蛙的杂碎,吃了就特别爱下蛋。

很多人都喜欢吃青蛙,包括外地人。你会看到很多外地车辆,驱车几十里,就为来麦镇买上几斤蛙肉。那些摊贩的生意好极了。一天能赚一百多块。十年前的一百多块,不比现在的三百块少。所以,卖青蛙,是很让人眼红的行业。卖青蛙的人,都会捕青蛙。青蛙隐藏在田间地头,池塘河流,捕青蛙的人,穿戴都很相似:脚穿长筒胶鞋,头顶一盏探照灯,手持细竹做的蛙舀,腰间系着一只蛇皮袋。

捕蛙人走在黑洞洞的夜色里,像夜游人一般神秘、有趣。我很想加入。但母亲说,那是在为害生灵,不让我加入。十年前,我十二岁,不懂得什么叫为害生灵。我只觉得好玩。夜里我睡不着觉,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蛙鸣,总是在想,阿松一定在塘边、沟渠、河沿捕着青蛙呢!

麦毛松很会捕蛙,每日的摊案上,数他捕的青蛙最多。他长我十岁,那时他二十二岁。他家住在镇子边上,一间破落的小屋。他的父亲去乡下偷东西,被人捉到,吊在树上活活烧死,那时他才七岁。他母亲后来跟人跑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母亲跑走那天,镇上来了马戏团,据说是跟着玩把戏的人跑了。他因此就独自一人住在那个小屋里。镇上人都叫他阿松,我也跟着叫。他不让,让我喊他阿松哥。我偏不,每次见到他,总是喊他阿松。他拗不过我,只得任我这么叫。

我和阿松的关系一向不坏,他喜欢我,觉得我有趣。我也喜欢他,觉得他懂得东西多,很厉害。他很早就辍学了。他先是去了外地,在外地待了两年,做什么他不说,两年后,他又回来了。他说外地不好耍,不如麦镇有趣。他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农忙时节在田里做帮工,出体力,一天能弄个七八十块钱。平时就在镇上的茶楼里当伙计,茶楼的生意不太好,给他开的薪水也不高,足够他日常开销的。

他攒钱买了辆摩托,喜欢开着在麦镇转,有时也去别的镇子。他早年去外地,带回来一副蛤蟆镜,他开摩托时,总是戴着它。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不坏,他开摩托时,也总带着我。他开得很快,像风一样快,我母亲就很担忧,不让我和他走得太近,也不要我坐他的摩托。我和阿松在一起时,很愉快,总把母亲的话当作耳旁风。

青蛙市场开辟后,阿松很快就尝到了甜头。他辞去一切工作,专职捕蛙。因为他捕的蛙很多,收入就很高,有了钱,他就痛快的花起来。顿顿下馆子,点的菜他都吃不下,他也不打包带走,很浪费。下馆子他会叫上我,我饭量小,吃不多少,他在一旁催促说,“阿皮,吃呀,多吃些,都是好东西,别剩下。”我说,“我饱了,吃不下了。”他便从嘴里拔下牙签,指着满桌剩菜,瞪着眼说,“这可都是好东西呀!”

他又买了一只小音箱,平常音箱是放在他床头的,音箱里传出很聒噪的音乐,邻居们因此对他很有意见。当我们骑着摩托去兜风时,音箱就安在了摩托上,一路上,行人纷纷驻足,投来惊异的眼光,而我们班上的学生却会投来艳羡的神色。我很是得意,就从摩托的后座上站起来,扶着阿松的肩膀,四下睨视着。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们从人群中掠过。

阿松要我跟着他干,他说他缺少一个挎蛇皮袋的。他要我挎着蛇皮袋,跟着他捕蛙,把捕到的青蛙,装进蛇皮袋里。他说他一天给我五块钱。即便他不给我开工资,我也很愿意跟着他捕蛙,他给我开工资,我更心动。我很想跟着他干,但我母亲不让。我坦白说,“我母亲不让我捕蛙,说那是在为害生灵。”

“为害生灵?”阿松质疑道,“街上这么多肉案,每天宰杀多少牛羊鸡鸭,你母亲不吃肉吗?”

“她吃的。”我说。

“那不就得了,”阿松不屑地说,“她自己都吃。”

“可是她不让我捕青蛙。”

“她会让你捕的,过不多久。”

真像阿松说的那样,没过多久,事情就发生了转变。那天中午吃午饭时,没见父亲,我问母亲他去哪儿了。母亲说,“他去林里斫毛竹了。”

“斫毛竹干嘛?”

“总有用处吧。”母亲秘而不宣,催促我吃饭。

那天的午饭是米饭,配的是干煸四季豆,是我平时很爱吃的一道菜。那天我却没了胃口,吃着不香。我有心事了。父亲斫毛竹的用途令我浮想联翩,我知道,做蛙舀是要用上毛竹的。果然不出所料,到了下午放学,就看到父亲蹲在院子里,手中用麻绳编织着什么。我走上前问,“父亲,你在做什么?”

父亲没抬头,含糊道,“嗯,编个东西。”

“什么东西?”我追问道。

“小孩子,不要爱打听!”父亲反问说,“作业写完了吗?”

我摇摇头,“没呢。”

“那还不赶紧去写。”

在父亲那里,我吃了闭门羹,心中忿忿地。他们越是这样,越有什么瞒着我。我自打那一刻起,就留下个心眼,暗暗留意着他们的举动。

到了第二天中午,倚在檐上的毛竹不见了,父亲也不再蹲在院子里编东西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常态。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就到了晚上。我们家住房有两间,我住在西间,父母亲住在东间,中间只隔了一间客厅。夜里,都睡下后,从对面房间里传来一阵嘀咕的声音,是父亲和母亲在悄声对话,他们的声音很小,我竖着耳朵也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又听到一阵窸窣的响动,是穿衣服的声音。窸窣声静止后,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脚步声走出房间,行至客厅,又向我的房间走来。根据脚步声我推断,走在前面的是父亲。他在我的房间门口停下来,轻轻掀开门帘,探看我睡下没。我故意响起深睡的鼾声,又砸吧几下嘴巴,以示睡得很香。父亲放下门帘,退回客厅,客厅里响起了交谈声,这次我倒听得很清晰了。

“睡下了,还打呼噜呢。”父亲轻声说。

“那走吧。”母亲说,“蛙舀子藏哪了?”

“草垛里。”父亲说。

门栓轻轻被打开,门扇发出一串“吱呀”的声音。脚步声到了院子里。我掀开床单,穿上拖鞋,悄悄地向窗口走去,我趴在窗口上。月色皎洁,月光下,父亲从草垛里抽出一只蛙舀子。父亲手持蛙舀走在前面,母亲紧随其后。走到院门口,父亲扭开头顶上的探照灯,借助灯光,把钥匙插进锁孔,门锁咔蹦一声弹开了。他们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二天吃早饭,他们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父亲在灶前烧火,母亲在切菜做饭。我跨进灶房,父亲说,“阿皮,醒来了。”

我说,“嗯。”

父亲说,“去洗把脸,待会就可吃饭了。”

我说,“嗯。”

我还是站着不动,想让他说点别的,说点他们昨晚的行踪。可是他不说,母亲也不说,他们对昨晚的行踪只字不提。

父亲说,“洗了脸了?”

我摇摇头。

父亲说,“快去啊。”

我去井台旁倒水洗脸,盆中映出的不是我的面容,而是一只只青蛙。我这时听到蛙鸣了。声音很弱,断断续续,我起初以为是我的错觉。但细细辨听,却分明是很真切的蛙声。声音很沉闷、很压抑,像是久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来自地表以下。我凝神静听,然后循声找去,来到了地窖前。那声音就来自这地窖中,我很断定了。地窖口盖着一个厚实的槐木盖子,我用力移开木盖,窖底传来清澈的叫声,呱呱呱。

父亲赶来了,母亲腰间系着围裙,也赶来了。

父亲厉声喝道,“阿皮,你干啥呢!”

我不作声,只是用手指着地窖。

母亲显得很尴尬,神态很不自然,神色慌张,两手在围裙间抓来抓去。突然,母亲大叫一声,“哎呀,菜糊了。”转身跑进了灶房。

只剩父亲。

父亲解释说,盖房子向邻居借了钱,多少年了,到现在还没还上,就有些着急。想趁着蛙季,换点钱,尽快把欠账还了。

从那一天起,我获得了自由。我可以和阿松一起捕蛙了。为了庆祝我获得自由,阿松带我吃了炸螃蟹。那是我第一次吃,我觉得很好吃,即便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味道不俗。

“跟着阿松捕青蛙可以,”母亲说,“但不能捕的太晚,第二天你还要上学。”

我纵有千般不情愿,但也只得先答应下来,免得她反悔。

如果我先吃的晚饭,我便去阿松家等阿松,如果阿松先吃的,他就来我家等我。等我们两个都吃了晚饭,我们就出发了。阿松头戴一顶探照灯,手持捕蛙舀,走在前面,我挎着蛇皮袋跟在后头。麦镇四周多池塘,我们会先去塘边转转,但不会捕到几只青蛙,塘边的捕蛙人太多了。一盏盏灯光,在荷叶间闪烁。捕蛙人嘴里叼着烟,烟头一明一灭。碰到了捕蛙人,大家灯光互相一照,都是镇上的,都相识。阿松会和他们打招呼,“捕到几只了?”对方一般会谦虚地说,“呵,没捕几只,不够炒一盘的。”阿松自然不会相信,就凑近那人,用手摸那人腰间的蛇皮袋,估量分量。

“说瞎话不打草稿,”阿松说,“这还不够你炒一盘?你盘子多大?”

那人便呵呵一笑,不作答了。

我们去池塘边捕蛙,只能算作热身。“要想捕的多,还需走得远些。”阿松说。麦镇南侧有一条河,叫麦河。麦河不宽不窄,不急不缓,终年就那么静静流着。白天你听不到水的流动,夜间却听得格外分明。一轮圆月倒映在河中,你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极静极深的夜里,走在岸边,你能听到芦苇丛中的水鸭子啾啾的叫音。你大声咳嗽一下,它们就拍打着翅膀,在水面飞掠着,溅起水花和水声,远去了。

我们有时逆流而上,有时顺势而下,这个没个定规,全凭心情决定。心情好了就去上游,心情差了就去下游。阿松有时让我决定,那时他的心情是不好不坏的。我往往选择去上游,因为上游我去的比较少。上游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在。

最开始跟着阿松捕蛙的时候,走的远了,看不到村庄的灯火,听不见牛羊的咩叫,我的心中就会有点害怕。我就会抓住阿松的衣角说,“阿松,不要去那么远了吧。”

阿松说,“去的远了才能捕到蛙。没事的,不要怕,有我在。”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怕的。远处的树影,远处的风声,总能使我心悸万分。手心就会出一点汗来。阿松笑话我,白天倒是胆子大,夜间就不行了。我怕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怕暗,就是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盯得我身上毛刺刺的,很不自在。有一次,我看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摇晃,像一个人在挥动手臂,甚至还有微弱的声音发出来。我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抓住阿松,阿松说,怎么了?我指了指前面,低低的声音说,“前面好像有一个人。”阿松扭过头去,探照灯一照,松了口气。哪有什么人,不过是被风刮在灌木上的一只袋子。

还有一次,我们正在河边走着,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在河下游溅起很大的水花来。像一块巨石、一方磨盘,从天而降,砸入水中。我惊得简直要跳起来了。阿松也惊惧不已,我拉着他的袖子,感觉到他的手臂都在抖。至今仍解释不了那一天掉在水中的是什么,不可能是鱼,麦河生不出那么大的鱼,那要多大啊!也不可能是有人在恶作剧,谁能掀得动那么大的石头投到河中呢?也不可能是断裂的树干,我们当即用探照灯照了河面,波纹静处,什么也没有。一连几天,我们都在琢磨,那会是什么?我们想不通那会是什么。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夜间的怕,到了白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在白天变得无拘无束,逍遥自在。我在学校里和男生打架、与女生对骂,相当的自在,相当的快活。我也和他们讲述我夜间的经历,他们听得很投入,上课铃声响了也听不见,还围在我的四周,直到老师在讲台上重重敲击黑板,他们才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回到座位上。我添油加醋地描述我的夜间历险,仿佛每一夜都很不同,都很奇异,都很有可圈可点之处。到了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可讲述的了,我就开始生编乱造一些故事情节来,他们竟然都信以为真,以为“确有此事”。他们对我越加佩服起来,我也对自己越加佩服起来。

放学后,我背着书包,第一个跑出校门,跑上大街,跑到阿松的摊位前。阿松的青蛙卖到中午,所剩无几。他的口袋倒是鼓囊囊的了。他会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块的钱来,说,“阿皮,喏,拿去。”我把钱折一折,装进自己的口袋。我拿着这些钱,去买我喜爱的吃的、玩的。我买糖人,也买雪糕,还买了一只风筝和一只皮球。我在学生里是最有钱的,我的同学也都羡慕我的有钱,常常想方设法讨好我。我开心了,就会给他们买雪糕吃,买糖人吃,他们嘴里吃着还要说话,他们说,“阿皮人真好,阿皮人真不赖。”我会很腼腆的笑了。

我父母两人不擅于捕蛙,跑的也不够远。每天回到家中看他们数钱,我就会问,“多少钱?”父亲把手中的烟灰弹一弹,清清嗓子,吐口痰,然后才说,“一百多。”他还会反问我,“阿松怎么样,今天卖多少?”“今天不多,两百多吧。”我淡淡道。

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惊羡。

有一次,吃饭时。父亲说,“阿皮,阿松今天给你开多少钱?”

“五块呀,你知道的。”

“为啥不多要点,你每天跟着也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五块,”父亲把一筷子菜填进嘴里,摇着头说,“少了点。”

“阿松要攒钱讨媳妇,阿松说他现在缺钱,他说讨女人要花去不少钱。”

“讨女人?”父亲不屑道,“我看难。”

阿松喜欢王春花,听阿松说,王春花也喜欢阿松。阿松的学历要比王春花高一些,阿松读了四年级,而王春花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她父亲要她牧羊赚钱,说读书无用。王春花牧羊牧得很好,谁也不如她。她家的羊,个个膘肥体壮,长势喜人。她喜欢去河边牧羊,阿松就是在河边对她表白的。阿松那天在河边钓鱼,他的心思没在河中的鱼身上,却在坐在堤岸上哼着歌曲的王春花身上。阿松留意到河边长着的一簇簇野花,心中一动,有一个想法浮了上来。他采了些紫色小花,配上红色小花,扎成一束,送给她了。还对她说,“王春花,我爱你。”王春花的粉颊羞红,像春季的樱桃,夏季的桃,还像天空的火烧云。

王春花说,她喜欢阿松的鼻梁,也喜欢阿松瘦高的个头,最喜欢阿松开着摩托穿着白衬衫的样子。阿松有几件白衬衫,隔三差五换着穿。他开摩托时,就把纽扣解开几个,让风灌进衬衫,风把领口吹得猎猎作响。后来我才知道,阿松这么做,是有意展示给王春花看。阿松还对王春花说,等成亲了,就带她去兜风。我说,她坐了我的位置,我坐哪儿?阿松说,你坐大灯上。我就不高兴,我说,谁要坐大灯上!阿松就哈哈笑起来。

阿松提着一吊腊肉、两瓶白酒上门提亲,王春花的父亲笑容满面地接纳了他,还留他喝了一顿酒,对他的酒量和礼节赞许有加。阿松以为老爷子对自己很欣赏,就借着酒劲向老爷子提出了与王春花成亲一事。王春花的父亲憨态可掬的举杯,说,干了。阿松以为事成了,高兴得一口干光杯中酒。放下杯子,老爷子镇定地说,“带三万彩礼来。”三万块可为数不小,单靠捕蛙的话,要捕三年。阿松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三年了。这三年挣到的蛙钱,多半要攒下来,用作彩礼。

阿松是真心喜欢她的,阿松说,“我还是喜欢她,我要是不喜欢她,不会为她攒三年的钱的。”阿松确实改变不小,比如花钱不那么大手大脚了。若在以前,挣多少就会花掉多少,毫不可惜。现在在花钱方面他变得拘谨多了。

阿松为了赶在蛙季多捕点蛙,往往走得就很远,可以说一次比一次远。有一次我们逆流而上,甚至走到了一个我们都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因为人迹罕至,连一个捕蛙的同行都没有,所以青蛙就很多,我们毫无竞争对手,就能捕到很多。捕蛙的过程很有趣,有的青蛙蹲在岸边,有的青蛙浮在水中,只露出两只眼睛,静静等待着飞虫的临近。一旦飞虫飞到离它们足够近的距离,它们就把舌头一伸,虫子就被卷到它们口中去了,成为了一顿美餐。

我们在岸边行进时,脚步是静悄悄的,唯恐惊动了蛙们。受了惊的青蛙,就一跃跳入河水中,“咚”地一声,溅开一束水花,隐没在水底。青蛙虽然很精明,但也有弱点。我们就利用它的弱点来捕捉它,屡屡得手。它的弱点就是怕光。发现青蛙后,阿松就用头顶上的探照灯光紧紧罩住它,被光线罩住的青蛙,仿佛被灯光迷晕了,放下了警惕和戒备,呆呆地一动不动。阿松便缓缓伸出捕蛙舀,出其不意迅速出击,一下子把它们舀住了。它们在舀网里蹦着、跳着,却逃不出来。这时我就要出场了,我会一手抓住它,一手伸进舀网里,把它取出来丢进我随身携带的蛇皮袋里。随着时间的增加,随着我们走得越来越远,蛇皮袋从空荡荡变得沉甸甸,里面全是呱呱的叫声,还有它们在袋中跳跃的响声。

阿松听着袋子里的撞击声,很是得意,他问,“捕了几只啦?”

“二十三只啦。”

过了一会,他又会问,“捕了几只啦?”

“四十七只啦。”

蚊虫聚光,阿松头顶上的探照灯吸引了大量蚊虫。阿松挥手驱赶蚊虫,那挥手的动作里,都透露出些许的满足和得意来。

有两次捕蛙的经历我记忆犹新,至今难忘。先说第一次吧,那一次我们走在河边,刚刚下过雨的河边总是湿滑不堪的。我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就滑进了河水中,好在岸边的水不太深,只到我的胸口。但河岸却很滑,我爬不上来。阿松就把捕蛙舀递给我,我抓住蛙舀一头,阿松抓住另一头,他用力把我从水中拉了上来。我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虽然是夏夜,但夜风吹过,我还是冻得发抖。那一晚是捕不成蛙了,我们弄了些干柴,生起火,坐在火边烤火,直到我的衣服烤干了,我们才回去。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如果事情传到了我父亲的耳中,我指定不能出来捕蛙了。第二次的经历我也是谁也没有告诉,那次我踩到了蛇。我很奇怪,明明是阿松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要踩到蛇也是他先踩到,怎么会他安然无事,我却偏偏踩到了?我想不通。那蛇拇指粗细,通体殷红。踩上去并无感觉,和踩到一段干树枝无甚差别。但蛇毕竟是蛇,你踩到它,它自然就要回应你。它的回应可不是善意的提醒,“喂,你踩到我了,把脚挪开。”不是这样。它的回应毫不讲情面,上去就是一口。我的脚踝先是感到被针扎了一下,接着就渐渐浮肿起来。没过多久就肿得像一只苹果,走路已经不能走了。那蛇咬了我一口就跑掉了,等阿松用探照灯去寻找时已经消失在草丛,不见了踪影。阿松没有看到那蛇的模样,所以也无法断定是不是毒蛇。

阿松很慌张,丢下蛙舀,背起我就走。可能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自己有些迷糊了,并且有些睡意。我把头歪在阿松的肩膀上,朦胧中,我记得我说道,“阿松哥,我会不会死掉?”

“别说胡话,不是就被蛇咬一口嘛,哪有那么严重。”阿松安慰着我。过了半晌,他回过神来,“阿皮,你刚刚叫我什么?阿松哥?”

他这一问,我也清醒了,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叫你阿松啊。”

阿松背着我在河边跑着,气喘吁吁地说,“我还以为你叫我阿松哥了呢。”

他身上的汗越来越多了,他跑的越来越慢了。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一口气跑回了镇子。我们去拍诊所的门,拍了许久,门才开启一个缝隙,露出半张人脸来,那人问,“大半夜拍门干啥?”

“被蛇咬了。”阿松说着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又搀扶着我,把我扶到屋里的座椅上。医生用手电筒照一照我的脚踝,又用两只手指在上面按了按,说,“并无大碍。敷点药膏,过两天消肿了。”

我松了一口气,肩膀松垮下来,阿松也松口气,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

那两天我走路一瘸一拐的,像崴了脚。裤脚遮住了脚踝上敷的药膏,别人不知道我被蛇咬了。我的父亲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他们问我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我说,“崴了脚。”他们信以为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说,在学校里别玩得太疯,磕着、碰着,可不是闹着玩的。过了两天,脚伤果然好了,肿胀消退了,可以正常走路了,也可以继续跟着阿松捕蛙了。

在此之后,再也没有遇到那种险情,我也慢慢不再惧怕黑暗。我的胆子变大了。

顺利的捕了两年蛙,到了第三年,情况就发生了转变。有人向县里举报,麦镇有人捕蛙。一天早晨,我走在上学的路上,三辆警车拉着响笛呼啸而过,我以为有人偷东西,招来了警察,没有多想。我的同学却一个个追着警车跑,他们想看警察抓人。他们拉着我去,他们说,“阿皮,走嘛,一起去看看。”我觉得去学校太早了,也没事干,上课还早呢,不如跟着去看看热闹。就跟随着他们,一起跑着,跟在警车后头,一起跑着。警车停在麦镇大街上,从车中走出一群身着制服的警察。他们围向一个蛙贩,那蛙贩不明就里,虽然纳闷这些警察来此的动机何在,但还是很识趣地点头哈腰,一口一个“长官”,热情的打着招呼。那些警察亮了一下证件,然后一个“长官”模样的胖子一挥手,两个警察便把那蛙贩反剪双手,按在蛙案上,另外有个警察,手持手铐,将手铐铐在了蛙贩的手腕上了。

其他蛙贩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警察是来抓捕蛙人的。轰的一声,整条街乱作一团,蛙贩们弃蛙而逃,夺路狂奔,早晨的麦镇大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些数目众多的蛙贩,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撞得行人勃然大怒,口出污秽。警察们也并不去追赶,只是象征性的站在原地空喊着,“不要跑,哪里跑!”他们抓走了那个蛙贩,那个蛙贩垂头丧气的,像放了气的气球一般,被扭送进了警车带走。警察抓他是在以儆效尤,他估计在心中暗暗叫着倒霉。

那个蛙贩在看守所里关了几天,交了三千块,又被警车送了回来。和他一起来的,除了两个年轻的警察以外,还有一张告示,那告示张贴在麦镇最显眼处,那告示上有八个醒目的大字:捕蛙犯法,严禁捕蛙。

麦镇的捕蛙人都不敢捕蛙了。只有阿松一个人还在捕蛙。我父亲也不捕蛙了,他怕被警察抓去,据说如果还执迷不悟,被抓去了,就不会只关几天就放出来了,事情没那么简单了。“有可能会判刑”,我父亲在街角和人聊天时,我听到有人这么说道。我的父亲不要我跟着阿松去捕蛙了,怕我被抓去。阿松一个人在河边捕蛙,一定很孤单吧,——我在夜间的时候,望着从窗棂缝隙里投下的微弱的月光,总是这么想。有一天夜晚,我实在忍不住,就在父母熟睡之际,悄悄拔下门闩,翻过低矮的院墙,去河边找阿松。那是一个月亮之夜,地上的路被照得很分明。我走在街上,街上都关着门,黑灯瞎火的,不远处有狗冲我吠叫,虽然没有冲过来咬我,但已很使我胆战心惊的。我走出麦镇大街,顺着狭窄的小路走去麦河,路两旁长着一丛丛野草,野草上的露水把我裤脚弄得很湿,湿到可以拧出水来。小路旁的草丛中,隐藏着一只只会发光的虫子,不是萤火虫,我叫不出名字;但就是会发光。除此之外,它们还会嘤声地叫,叫声在深夜显得很刺耳,很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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