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组织是一部机器,一部极其庞大的高度复杂的专业化的机器。机器最上端的人下达了指令,他知道后果吗?下命令很轻易,做到无懈可击也不难,而且,谁能追究他的责任?中层和基层的人接受了命令,可能经过了一番推波助澜或其他运作——这里有可以使想象力任意驰骋的无限的自由空间,但决非空想——,不管怎样,毋需负责,因为,至少在名义上,他仅仅是受令者。民众,作为目标群体,是有形无形的官僚行为的被动承受者。但是,尽管他们承受了一切,一切却与他们无关。你不愿意承受吗,你想反对吗?那你就是与整部机器作对。于是,整部机器就会开动起来,反对你。在古代,民众不难知道造成他的苦难的具体原因,他们知道应该支持谁、反对谁;在现代官僚统治下,原因被客观化了、普遍化了,民众丧失了他的对象和目标。谁在行使权力、谁在滥用权力、谁在伤害和杀戮?回答是:无人。在频频露面的、被供在神龛上的、作为顶峰的最高领袖与深陷谷底的草民之间的,是半山中的云遮雾罩的丛林,那里鬼影幢幢。古代有暴君,但暴君能激发志士抗争的勇气,今天,能够看到的只是规则、程序和办公桌后的看似循规蹈矩的工作人员,除了忍受,还能怎样?想指责,指责谁?从这部机器的最高层到最低层,谁应该负责?想反对,那就反对了整个国家。你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为你的遭遇负责。这就是所谓的理性统治。它的直接产儿就是滥杀无辜、害己害人的恐怖活动,后者被认为是非理性的,但是,这种非理性,难道不是对这种理性的、无面目之统治的绝望的反抗,是对这种让你找不到责任人、找不到对象的貌似高超的治理技艺的绝望的反抗。就像古人说的命运,官僚统治成为了现代人的命运,在冥冥之中主宰他们的不可知的力量。
官僚统治的社会,一方面是官僚机器的日益扩张和强大,另一方面是民众社会的散沙化和民众的弱化。官僚权力所到之处,民众的自发自治的生活世界便会趋向于瓦解,人的属人关系便会遭到破坏,处于有机联结中的人于是被解除了其社会纽带,变成了孤立的、原子式的个体。一个原子式社会的出现,现代国家有着莫大的功劳;要使人变成原子式个体,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使社会官僚化。
完成了对社会的无机化和全面沙化,官僚权力便可以轻易地使之全面官僚组织化。社会的全面官僚制化,便是完成于这样的一破一立之中。于是,原先共生共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命令/服从的权力关系,人由原先的共同体中的一员,变成了组织或集体中的个人。官僚意识形态大谈集体高于个人,其实,这个集体中的个体,早已被抽离了活生生的社会关系,成为了一个抽象个体。在官僚统治的社会中,允许存在的唯一一种组织,就是官僚组织,没有一种社会组织能够独立于它,所有的社会组织,不是它的附属,就是它的衍生物。
现代国家的强大,不仅在于只有它被武装到了牙齿,而且在于民被极度的弱化。人们被离间、被隔离、被解除社会纽带,成了“自由的个人”,亦即一颗脆弱的“孤子”。不难理解,这些个人都会尽力正式或非正式地、主动或被迫地在唯一的组织即官僚组织中为自己找到、争到、抢到一席之地。只有与这部机器的关系,才直接相关于每个人的生存。与他人的关系不再重要,与这部机器的关系,才是唯一重要的。只有与官僚机器搭上关系,才能稍许获得一些安全感,也才能稍许获得相对于其他“孤子”们的优势。现代国家破坏一切处于国家与个人之间的中间阶层,造成人若不效忠于官僚机器,便只能成为一颗“孤子”的格局。
人们小心翼翼地面对着这部机器,谨言慎行,千万不要触犯它,最好不要惊动它。每个人以此方式,维护着他的暂时的生存和安全。他们一方面庆幸自己得到了暂时的安全,另一方面希望别人成为官府权力所关注的对象。只有他人为官府所吞食,自己才能得到暂时的幸免。一个官僚权力主导的社会,自私和利己是人的生活经验的最后归宿。当然,这样类型的人,也是官府特别容易对付的。
自然状态学说中的“自然人”之所以愿意进入建国契约,与其说是因为他们的彼此惧怕,毋宁说是因为他们惧怕落单。从历史上看,不是从自然状态发展出了国家,而是国家制造了“自然状态”,即造就了孤立的、原子式的“自然人”,从而制造了自己的前提。因此,“自然人”是人为的产物,准确地说,是国家的产品。
纵观人类历史,没有一个时代有如现代,统治者的力量与被统治者的力量,相距如此悬殊。今天的官僚是专业技术人员,学历高,才能强,见识广,口才好。他们是精英,是贤能,很高端,很精致,他们进行统治,难道不是十足正当的吗?众多的学者文人,调用一切古今中外的学说,证明他们是天生的金银、后天的贤能,或者,尼采式的超人,因而有十足的正当性来统治普通人。普通人有什么?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顶多有被视作软弱无能的托辞的好心和善良。但是,诉诸仁慈和同情之类的道德是多么地非专业啊,精英们对此不屑一顾,道德是弱者的武器。当然,这不妨碍精英们对普通人的提防:后者万一想变得好一点时就要遭遇对他们的败坏——被设陷、被干扰、被伤害。如果说精英是被制造出来的一种神话,那么,民众则是一种产物:他们必须被制造成一种坏人,以便他们在实际上就是坏人。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距离,被看作有如人与禽兽之间的距离。官僚们与普通人之间既无骨肉之亲——官僚制就是要摆脱一切人情——,其权力(任职)又跟普通人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只有官员的任职可以完全罔顾民意的国家,才要大谈什么“民众路线”,他凭什么要顾恤后者——那些相较于他的愚笨无能之辈,他有什么理由不把后者当作蝼蚁、当作草芥、当作废物呢?有什么理由不使这些拥有无限权力的高端精英随心所欲地处置那些弱势人群呢?政治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的大合唱,不断强化着这一切。
况且,官僚们有庞大的组织——民众只是一盘散沙——,他们有各式各样的有形无形的暴力,他们有隐身帽、有古各斯之戒,他们的专业就是全天候地以各种技术、计谋来算计普通民众。至于后者,在全面的、不留任何一点空隙的全面监控之下,是全透明的——与统治者的匿名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被统治者无时无刻不被要求留下姓名——,民众被切断了任何实质的社会关系,没有所从属的家族、没有乡邻、没有共同生活的朋友——这种孤零零的、无法形成自己共同体的生存状态,在古代特别是属于奴隶的——,民众随时随地可以被不加说明地封杀所有声音、被伤害记忆和智力……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先前什么时代曾经出现过?!无怪乎这些隐形的现代奴隶主洋洋得意地自视其统治达到了人类文明的顶峰。
在那些最极端的——但一点不例外的——低端事例中,我们看到,无能的、可怜的人只能往自己身上泼汽油,而那些奉命强拆的人,就这样旁观着,乌合之众的命是如此地不名一文!这不能怪他,他只是在执行命令,何况,在他眼中,怜悯和同情只是弱者的情感,不应当属于作为强者的官员。
官僚统治的社会,一切努力都在朝着使统治者获得最大安全的方向发展,只是他们的安全不是老百姓的安全。老百姓就像脱光了衣服、站在看守面前的犯人——他们甚至看守都看不到。一个拥有了一切,一个随时随地可能被剥夺一切;一个如此安全和强大,一个如此软弱和无能。面对这样的局面,还能说什么呢?一切优势都在统治者,一切弱势都在被统治者。民众就像斯巴达的黑劳士,是可以被任意宰割的羔羊。
强权即正义的学说,在19世纪得到了正名,并且在那些完全无视民众之存在、随心所欲地操纵并侵害民众的国家中,成为了当然的治国原则。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现实——不仅仅是理论——更能向所有人昭示了这一“真理”:除了权力,一切均属虚妄。还有比这更好的虚无主义的教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