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听李医生说”微信公众号
作者 | 李鸿政
凌晨3点,肿瘤科来电话。
说有个56岁的男病人,突然发生心跳呼吸骤停,经过胸外按压等积极前抢救后,恢复了自主心率,要我去会诊,看看有没有机会转来ICU进一步治疗。
我披上白大褂,虽然睡意袭人,但还是得努力睁开眼睛。
跟护士交代几句后,我就出去了。
去肿瘤科的路上,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半夜三更,除了灯光,就只有我的脚步声了。
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无奈。
肿瘤科的病人,不用说肯定是患有恶性肿瘤,而且很有可能是晚期的了。
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被恶魔缠住,是家庭的悲哀。
到了肿瘤科,我也顾不上想那么多,直接找到床位,先看看病人。
值班医生也在,见我来了,赶紧给我介绍病情。小细胞肺癌患者,不出所料,晚期的,做过很多次化疗,效果不是太好,这次发生了骨髓抑制,表现为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等等都减少,尤其是血小板少的夸张,正常人应该有100以上,而他仅有2。
再加上并发了肺部感染,
情况糟糕,凶多吉少
。
就刚刚,护士发现患者心电监护报警,赶紧叫我过来,一查看,患者心跳呼吸没了,赶紧给了
肾上腺素
,还
做了几分钟胸外按压,现在心跳回来了,值班医生迅速跟我叙述着病情。
白天还好好的,太突然了,值班医生说,她表示不解。
患者的老婆蹲在床头,不停抚摸着病人的头部,双眼满含泪水,一个劲地、小声地呼喊着他丈夫的名字,可惜,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瞧了一眼心电监护,血压此时有180/110mmHg,心率140次/分,估计跟用了肾上腺素抢救有关,肾上腺素是一种强大的心脏兴奋剂,是抢救心跳骤停的首选用药。
但患者的呼吸比较微弱,节律不整齐。
这不是好兆头。
我大声呼唤患者的名字,没反应。轻轻拍打他肩膀,也没反应。
“昏迷了”,我嘀咕了一声,刚刚有心跳呼吸骤停的病人,虽然经过抢救恢复了心率血压,但是人还是昏迷的,说明有大脑的缺血缺氧损伤。
“另外,为什么会突发心跳呼吸骤停?”我问值班医生,“怎么考虑这个情况,患者痰多不多?”我问。我担心会不会是痰多,自己咳痰不好,导致痰液堵塞气道、缺氧,然后心跳骤停。这种情况非常常见的,尤其是晚期肿瘤患者。
“患者虽然有肺部感染,但是痰不多”,值班医生说。
此时患者的老婆也抬起头,红着眼睛跟我说,“医生,他没什么痰的,我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没了,傍晚还跟我说要吃汤圆呢……”说着又抽泣起来。
我突然看到患者的手臂有一些瘀斑,这个位置应该是护士打针留下的痕迹,但一般病人不会有留下瘀斑的。
“患者除了血小板低,凝血指标是不是也很差?”我问值班医生。
“是的,凝血酶原时间等等都很长,凝血功能是不好,可能跟之前的化疗药有关。”值班医生回答我。“当然,也可能跟严重的感染有关。”我接了一句,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想让家属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化疗,化疗不应该背所有黑锅,虽然化疗有时候的确很罪恶,但也的确能帮到很多人。
凝血指标差,血小板也很低,那么病人的整个凝血系统都是崩溃的,随时都可能出血,所以这个针眼这里都有冒血,发生瘀斑,我暗自思忖。
再仔细看看,翻起裤腿,发现脚上也有几处瘀斑,范围不大。
患者为什么会突然心跳停止,我似乎有了答案。
我掏出手电筒,翻起病人眼皮,看了看瞳孔。
糟糕!
“左边瞳孔3mm,右边瞳孔6mm,对光反射几乎是消失的!”我跟值班医生说。
“是的,刚刚我们也发现了两边瞳孔不等大。”值班医生回应我。
“医生,怎么样,您是ICU的医生,你能帮忙救救我爱人么?”此时病人的老婆望着我说,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泪痕依稀可见。
我才意识到,她的普通话有乡音,不像广东人。“你们老家哪里的?”我问。
“我们是广西的。”她回答我。但显然这不是她想聊的话题,继续问我,“能不能现在去ICU?”她很着急。
我说你丈夫现在情况很差,是个晚期肺癌,而且凝血很差,今晚之所以会发生心跳呼吸骤停,我怀疑是有
脑出血
。
她听到我说脑出血时,整个人蒙了一下,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继续说,“你丈夫手脚都有瘀斑,说明皮肤有出血,这种情况下,大脑也随时都可能出血的,傍晚他还是清醒的,凌晨突然不行了,很有可能就是发生了大面积的脑出血,所以人会昏迷,心跳会停止,而且我看两边眼睛时,发现瞳孔是不等大的,说明可能有
脑疝
了,脑疝也会导致心跳呼吸骤停的。”
“这种情况,预后非常非常差……很有可能过不了今晚。”我继续说。
“一点点机会都没有么?”她近乎哀求我。
“如果要抢救,必须要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先把握住病人的呼吸情况,给够氧气,如果血压往下掉,可能还要用到升压的药物……ICU费用很昂贵,一天差不多要1-2万,您能接受么?而且,我不可能保证能救得了他,事实上很有可能拉不住他,只能说尽力而为。最后,ICU是全封闭管理的,你没办法在床边陪他的。”
我每一句话都说的比较慢,力求说清楚,我的目的很明确,希望她知难而退,没必要来ICU了。
“去吧去吧,搏一搏都好,他还不想就这样走的啊,医生。”
她哭了,边哭边跟我说。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如此,那就先请麻醉科过来帮忙插上气管插管吧,别在路上出意外了!”我跟值班医生说。
然后我准备打电话回科室,让护士备床。
就在这时,病人的儿子来电话了,病人老婆接过来后,简单说了两句,泣不成声,把电话给了我,让我听。
我表明身份,然后告诉他目前的处境。
他说他现在高速上,赶来医院路上,问他父亲还有没有机会。
我能听得出他声音在颤抖。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了两个字,
“很难”
。
然后再说了两个字,
“很差”
。
我再把ICU的治疗措施和费用跟他说了一遍,最后强调不可能保证任何东西,只能尽力而为。
他儿子犹豫了,问了我一句,“如果这时候选择回家,能保证回到家么?”
我说,“不可能保证他一定能活着回到家,但如果你的愿望是希望你爸爸能活着回到家,那应该现在就出发。”
“回到家400多公里,快的话4个多小时可以了。”他说。
“我可以把120车的联系方式给你,是广州市政府允许的正规车,但收费不便宜,我估计回到你家要好几千块钱,自费的。”我说。
“你能帮我联系么?李医生,我现在高速上,不方便。”他问我。
“行吧!”我答应他。
挂了他电话后,我跟病人老婆说,您儿子的意思是,“回家”。
她的眼神一下子灰暗下来,她自然懂得回家意味着什么,然后又是不停地抽泣。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帮你们联系车吧。”此时值班医生说让他来联系就好了,然后转头跟家属说,“确定回家的话,要签好字。”
离开肿瘤科时,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穿过长长的走廊,依旧只有我的脚步声,仍然是那般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