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怛罗斯之战中,有数千唐军被俘,杜环就是其中之一。在唐军中担任书记官的他,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就此发生如此重大改变。虽然成为了战俘,却又被吸纳进入了阿拉伯帝国的军队系统。最后甚至依靠穆斯林世界的商业网络,环游了大半个伊斯兰文明世界。
杜环的经行路线如下:
始于怛罗斯→石国→康国(撒马尔罕)→木鹿→巴格达→苫国(今沙姆或黎凡特一带)→埃及(大秦国)→摩邻国(今摩洛哥、毛里塔尼亚一带)→苫国→巴士拉→阿拉伯商船→广州→岭南
杜环被俘后,首先经过了高仙芝曾讨伐过的中亚石国,也就是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名城塔什干。返个粟特小国土地平旷,盛产猎犬不良马。杜环被俘之前所在的唐军曾经突袭过这里,导致中亚城市对唐朝十分忌惮。这也成为唐军在怛罗斯战役前就失去当地人心的重要原因。
在塔什干附近,杜环来到了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拔汗那,这个小国是唐军在怛罗斯战役中的盟友。在杜环来到费尔干纳前,唐朝民间一直流传着李广利征战西域的传说。虽然李广利迖征大宛损失巨大,但被唐朝的官方作为正面典型来宣传。所以杜环大致知道,拔汗那就是汉代的大宛。
杜环踏上费尔干纳的土地后,发现这片肥沃的盆地实在是非常富饶,张骞等人的报告是可信的。他还发现当地的土地适合种植葡萄、香枣、馥罗果、桃李等水果,为酿造各种美酒和饮料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当地的居民穿着羊皮和一层层布料重叠而成的服饰,然而在建筑材料上,从费尔干纳到里海之间,居民们都住在那种用土建成的建筑物中。
随后,阿拉伯军队将杜环带到了西面的康国,也就是更为有名的撒马尔罕。那里也是众多生活在中原的康姓粟特人的故乡。
在杜环的眼里,撒马尔罕一带土地狭小,但是绿洲中点缀着生机勃勃的果园和葡萄园。当地不仅仅是百姓和商人,连出身于富裕自由民的贵族们也乐意从事贸易。因为国土狭小,所以撒马尔罕的贵族们不是单纯的土地贵族,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通过国际贸易发家致富的。杜环对这些人也不会陌生,因为他的家乡长安就有很多粟特社区——粟特坊。也就是这些粟特移民的聚集地。
中亚城市的风景同长安等地的粟特坊十分相似杜环还注意到,康国国中有一座拜火教神庙——祆神祠,国中的重要事务都是在这里做决定。由于此时当地还未完全实现伊斯兰化,所以阿拉伯统治者仅向当地保留自己信仰的臣民征收人头税。杜环也因此得以看到当地从古典时代起绵延至此时的前伊斯兰文化。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由唐朝战俘参与运营的造纸作坊。
波斯手抄本上的祆教神庙图
在康国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杜环随军来到了土库曼斯坦的重镇坦马雷,也就是中亚的历史名城木鹿城。城市周围茫茫的流沙似海,而城墙外却有大片的树木和郁郁葱葱的乡村,环抱着雄伟的城市。这里有铁铸的城门,城中有盐池和佛寺。当地人不食陈腐的肉类和自死动物的肉类,说明这里已经实现了伊斯兰化。
由于城南有大河流经,当地人修建了数百条水渠,所以这里的绿洲农业十分发达,盛产葡萄、蔓菁、萝卜、红桃、李子、芹菜等蔬菜和水果,品种十分丰富。因为供水充足,城里人的清洁卫生水平较高。他们用香油涂抹头发,穿着华贵的羔羊皮裘,显示出典型的城市文明。城中的墙壁和建筑高度较高,随处可见精美的浮雕和壁画。
在阿拉伯帝国对伊朗地区的平叛征战中,杜环的身份有了一些变化。他由单纯的俘虏变成了战俘士兵,被纳入了阿拔斯王朝的精锐部队——呼罗珊军团。但这恰恰不是阿拉伯传统做法,更像是波斯和中亚地区一贯流行的奴隶兵政策。呼罗珊军团所以代表的东方势力,也正是依靠吸纳各族群的人才,才逐渐成为帝国的权力中坚。这种做法,不仅表明波斯本土的衰败,也为日后阿拉伯势力的衰微和突厥势力的扩张,埋下了伏笔。
阿拔斯帝国的呼罗珊军团是不折不扣的东方化部队因为有一技之长,约在公元758年,杜环来到了阿拔斯帝国的政治中心库法和正在营建中的新首都巴格达。他目睹了阿拔斯王朝修建新首都的情形,使他对伊斯兰世界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
已经在两河流域深深扎根的伊斯兰教文化,给杜环留下了深刻印象。阿拉伯君主的王号是“埃米尔暮门”,也就是“埃米尔穆敏”,意思是“信士的君长”。那些属于闪米特语系的阿拉伯人身材高大,而且注重个人卫生。服饰整洁,喜欢佩戴银腰带和银刀。按照伊斯兰教法,女子出门必须戴面纱。对阿拉伯穆斯林,杜环的评价很高。
伊斯兰教法规定,禁止饮酒。不论贫富贵贱,凡伊斯兰信士,必须每天做5次礼拜。每年要过宰牲节,以牺牲献祭。每过七天,穆斯林要进行一次大集会。他们的伊玛目要登临高台,公开宣传圣战:穆斯林不仅要恪守道德节操,不奸淫作恶,还要为圣战奋勇杀敌。英勇杀敌而牺牲者就是“沙希德”(烈士),灵魂会升入天堂,这是功德无量之事。
在生活上,巴格达地区物产非常丰富。根据杜环的记载,在巴格达的市场上有各种商品。比如精美的琉璃器皿、珠宝海贝、绫罗绸缎、香油香料,数可胜数。在农产品上,杜环可以吃到和中原几乎一模一样的粳米白麵。除此之外,个大饱满的葡萄、枣、桃子也是应有尽有。唯一不好的是这里终年无雪,气候炎热。所以两河流域痢疾多发,有一半的病人会因病而死。
作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大帝国,阿拉伯帝国已经攻灭了大小40多个国家和部落。所以杜环在这里,看到了一些同乡:京兆人樊淑、刘泚,河东人吕礼,他们以金银匠、画匠、纺织工的身份,为新主人的都城服务。
杜环在巴格达还见到了一群和自己身份相同的欧洲人——来自拜占庭的希腊人。当时的拜占庭皇帝是伊苏里亚王朝的君士坦丁五世。在他的领导下,拜占庭趁阿拉伯帝国正处在改朝换代的混乱期,一度深入至亚美尼亚和两河流域作战。
后来,杜环也有机会随军队来到君士坦丁堡,参观拜占庭的宏伟都城。他初步了解了关于拜占庭帝国的情况,知道了这个帝国的疆域南达地中海,西抵亚德里亚海,北与突厥的可萨汗国接壤,东与阿拉伯帝国相抗衡,其都城斱圆80里。在杜环的描述中,东罗马帝国与阿拉伯帝国旗鼓相当,在军事上是相持状态。
在巴格达,杜环也见到了被俘或者前来贸易的希腊人。他们受地中海阳光和海风的影响,他们的肤色白里透红,非常好看。男子喜欢穿白衣,女子服色鲜艳,佩戴珠宝首饰。在饮食上喜欢喝葡萄酒,吃被称为“干饼”的面包。每七天是礼拜日,这一天所有人都不工作,主要活动是饮酒和娱乐。这些人的手工技艺和纺织技巧非常高超,而且他们师承罗马时代流传下来的技艺,制作的琉璃器皿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比。虽然远在他乡,但是对自己的文化极为自信,故非常坚定地予以传承和坚守。至死也不愿意改变信仰和家乡的传统习俗。这也许正是杜环所认同并赞许的地方。
在从君士坦丁堡返回,杜环又在巴格达和库法逗留了一段时间。随后,杜环所属的呼罗珊军团从耶路撒冷出发,经过西奈半岛开赴北非,镇压当地的反叛武装。
到了公元761年前后,叛军皆被镇压,杜环也有机会了解了埃及、摩洛哥,乃至苏丹的宗教和民间习俗。埃及地区流行的大秦法,说的是埃及科普特人的基督教法规。
埃及人继承了罗马时代的医疗技术,乃至更古老的埃及传统医学。所以他们善于治疗痢疾,甚至能做开颅手术,取出脑部的寄生虫。他们也有“防病于未然”的预防疾病的意识,这在那个年代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古代毛织物上的科普特人形象至于杜环所说的寻寻法,是阿拉伯人对拜火教法规的蔑称。“寻寻”是阿拉伯人对拜火教徒窃窃私语的样子的描述。杜环自己也用极其鄙视的语气,描述了他对拜火教徒搞近亲结婚的反感。
从埃及出发,杜环向西穿越沙漠,来到了马格里布地区远端的摩洛哥,也就是魔邻国。
在这里,他看到当地土地草木稀少,不怎么出产农作物。本土的柏柏尔人过着半游牧的生活、肤色黝黑、习俗粗犷。人们吃波斯枣,也从地中海打鱼制作成鱼干吃。这是杜环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了。从北非返回之后,杜环回到了叙利亚地区。当时的叙利亚被5个领主分裂割据。
马格里布的民众生活 明显不如两河流域的民众生活
由于从前的希腊和罗马文化遗存,当地依旧有着古典时代的巨石建筑传统。在经济上因为有幼发拉底河流经,再加上沿海的地中海气候区气候宜人,所以当地粮食较为丰富、价格较低。当地的希腊化人口身材高大,服装整洁挺刮,让杜环想起了中原的儒服。
也是在叙利亚,杜环萌生了思乡之念。长期的军团服役,为他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和门路。利用这些资源,他登上了一艘在波斯湾地区贸易的大唐商船,踏上了他期待已久的回乡之路。
在船只开出波斯湾后,借助印度洋强劲的夏季季风前行。杜环绕过印度次大陆的最南端,经过了被称为狮子国和南天竺的斯里兰卡岛。杜环看到,当地又出现了熟悉的佛寺,说明自己又回到了熟翻了的佛教文化区。当地的居民喜欢拉耳垂,耳垂的长度是地位的象征。在气候上,岛屿的北部位于西南季风的背风坡,所以比较干旱。岛屿南部地区草木终年茂盛,四季雨水都很充沛。因为气候炎热而且多雨水,所以当地人仅仅用布裹腰遮羞。
在人种上,杜环注意到岛北的泰米尔人高鼻凹目,长相接近西域和北印度地区的人种。但是岛屿南部的达罗毗荼人皮肤黝黑,面部扁平,更接近西南少数民族。最后,杜环的商船绕过了中南半岛,进入珠江口,于762年在广州登岸。此时他身在岭南,而出征时的安西,早已远在万里之外。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此时的大唐已经物是人非。他出征时还是盛世的顶点,回来时已经位于安史之乱的末期。
杜环在回国后写下了《经行记》,详细记录了各国各地的人种体征和物产品种。从西北到岭南,杜环的足迹饶了一个大圈。他还在阿拉伯时,就从唐朝使节和商人口里略微得知了安史之乱爆发的消息。也听闻了玄宗出逃和两京沦陷的情况。现在叛乱虽然已经逐步平息,但是他曾经征战过的塔里木盆地,正逐步遭到吐蕃人的蚕食。吐蕃在安史之乱后,逐步攻占唐朝的陇右地区。杜环回国一年后的公元763年,吐蕃基本控制了陇右地区,隔绝了河西、安西同中原的联系。
他们之后还向西侵攻,使得河西州府相继失陷。富庶的塔里木城邦们和安西的驻军逐步与内陆失去了联系和支援。至少到公元790年左史,仍有少数城镇在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指挥下顽强对抗吐蕃和回鹘。但是作为盛唐的余音,他们注定难以持久。杜环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行程对于西域而言是一条可怕不归路。从海上归国的路线,会在此后的几百年里不断发展,成为秲释陆上城市繁华的吸管。至于家乡的盛世,也随着开放而胡化的盛唐一去不返,一切如同梦醒了一般。
来源:中东研究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