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新苏黎世报》3月18日刊载了对弗朗西斯·福山的专访,内容如下:
美国政治体系出现故障
记者问:福山先生,人类如今着迷于普京、埃尔多安、欧尔班或特朗普这样的人物。这该如何解释?
弗朗西斯·福山:我们最常听到的对民主的抱怨包括,民主导致了虚弱的政府。这样的政府喋喋不休,需要漫长的决策过程,不断纠缠于反对意见,最终达成的妥协方案欠佳。我的确认为,美国的政治体系出现了故障,两极分化,瘫痪,由特殊利益主导。对有实干精神并且能做成事的政治家的渴望也由此产生。这导致普京这样的人物大受欢迎。
问:这些政治家确实能满足期望吗?
答:人们必须认识到,在接受优点的同时,也必须忍受缺点。民主国家存在强大的分权。如果一名政治家毫不关心行使权力的限度的话,分权就变得尤其重要。不过,解决行动力疲软的办法并不简单在于选举出一位强势人物,而是应该建立相应的制度,使依法高效行事和达成适当妥协变得更加容易。美国现在的政治体系缓慢且复杂,我称之为“否决制”,即通过否决施政。很多美国公民把对这种境况的不满归因于民主,因此他们选择了特朗普。
美国道路与交通建设商协会(American Road & Transportation Builders Association)2016年的一项研究发现,美国60万座桥梁中有近10%存在结构性缺陷。再加上福山所声称的美国“否决制”民主,特朗普“基建雄心”困难重重
问:从某种意义上说,否决制只是过度的依法治国?
答:正是如此。美国在依法治国问题上做得完全过火了。比如要在加利福尼亚州修建一条公路,那么理论上讲4000万公民对此拥有否决权。那可能最快需要15年时间才能动工。
问:您是否在说,自由民主制已经在美国失灵?
答:我认为还没到这个程度。特朗普当选总统以来,人们讨论的一个有趣问题是,三权分立制度有多强大。在我和我的很多同行看来,特朗普具备专制领导人的全部特征:藐视规则、不顾程序、攻击制度。现在的问题在于,是他会破坏制度,还是制度强大到能限制住他。
民主政治趋势出现转向
问:您撰写《历史的终结》时,世界正处于民主政治看似不可阻挡的胜利前进中。但这一趋势似乎出现了转向。
答:是的。这一趋势在2005年前后达到高潮,此后走向了另一方向。
问:没落趋势或许会因特朗普而加速。因为他是自伍德罗·威尔逊以来首位不将推动民主作为外交政策诉求的美国总统。
答:确实如此。特朗普既不谈民主,也不谈人权,而是只谈美国的私利。
问:特朗普的态度难道不是对美国——比如向阿富汗和伊拉克——出口民主失败合情合理的反应吗?
答:或许是如此。越战后美国就已在回避这一领导诉求。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失利后,现在又出现了类似反应,即美国应只专注于自身利益。不过人们也必须明白,美国人民实际上影响不了外交政策进程。如果像罗纳德·里根一样的总统奋起高呼,为民主和自由而奋斗很重要,是时候遏制苏联了。那么美国人民也会追随他。因此,当前的孤立主义反转不会持久。
问:到目前为止,有一个关键词尚未出现:金融危机。它也助推了民主危机?
答:人们确实依旧低估了这一事件对历史进程的重要性。美国的银行危机以及欧洲的债务危机是精英阶层的杰作,也是失败的政治决策带来的后果。危机给普通公民造成严重伤害。而精英阶层则在很大程度上全身而退。因此很多公民对精英圈子的怒火是可以理解的。
人类实际上走错了方向
问:我们在对话中已经谈了很多自由民主的问题、缺点和弱点。人们可能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自由民主难以解决更大的难题。您是否有捍卫这一理念的话要说?
答:对比什叶派和逊尼派冲突不断的中东,可以看到自由民主的巨大好处。土耳其、伊朗和沙特阿拉伯——所有这些国家都在为这场冲突煽风点火。它们支持相互实施炸弹袭击的派别。这是欧洲在三十年战争(即1618年至1648年发生的战争,是由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而成的全欧参与的一次大规模国际战争)中出现过的极端画面。
人类萌生自由民主理念源于一个很简单的认识:如果人类要认真对待宗教或认同问题,就必须找到一种和平解决冲突的框架。在今天这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因为在越来越多的国家共同生活着出身各不相同的人们。只有基于宽容思想、相互尊重和言论多样性的制度能够提供这种和平的均衡。也就是:自由民主制度。自由主义可为在多样性中施政提供合理的解决方案。
问:但历史的终结还不会如此快地到来?
答:当初我写下《历史的终结》是要指出,我认为长期看,没有哪个替代方案比自由民主制度更出色。历史的终结推迟了,但目前这对很多人来说并非现实。我们现在实际上走错了方向。但历史的发展终将归于自由民主形式。我依旧对此深信不疑。
(本文转载自3月23日《参考消息》第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