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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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陆全安最近心情比较愉快——他终于能对县里的事情有一点影响力了,县令把刑狱这部分事情交给他主管,这块事情多又重要,自己可以好好地显一下身手了。想自己明经及第,因为没有出身没有背景,被分到六合县做了个县丞,每日里只是个摆设,跟着县令签署文书即可,连文书的具体内容,胥吏都不给自己看,蹉跎两年,前途未卜。本想着这一辈子就要在这个职位上耽误下去了,谁知机缘巧合,参加一次筵席,竟有机会被介绍给了刺史,刺史对古法料理颇有心得,正巧自己也在钻研此术,与刺史一拍即合。与刺史的友谊传出后,县令和胥吏对自己的态度都转化了很多。
六合县虽算不得望县,但也是个要冲,刑狱的事务繁琐。自己刚刚接管,几天来只是看看案卷,就头大如斗,不知从何下手才是。看到中午,陆全安心情烦躁,将案卷丢到一边,准备回家去吃饭。刚刚踏出县衙,旁边忽然有人凑了过来,是个身穿紫色绸衫,戴平帻的商人。
这人鬼鬼祟祟地朝陆全安唱了个喏,低声问:“是陆大人么?”
陆全安疑惑地回了个礼,问他什么事情。此人转头四顾了一下,一边将一个小包不声不响地塞进陆全安手中,一边说:“小儿高昀性情冲动,惹了些小祸。我家已经全力安抚事主,愿为她家解决好一切后事,诚意上天可鉴。如今此案已征得县令的谅解,只看大人您的意思,还望您念在小儿年幼无知,宽待则个。”说罢,此人十分谦卑地深深施礼,拍了拍陆全安的肩,悄悄退去。
陆全安满心不解,看着该人离去的身影,呆了好久。他捏了捏那人放在手中的小包,感觉硬而沉,没敢拆开,急步走回了家。进得家门,陆全安急忙关上院门,找个背静地方打开手里的布包,之间里面是一堆金锭,掂了掂足有一斤重。
陆全安的心砰砰直跳,他连饭也没顾上吃,把包藏了起来,就赶紧往县衙赶。他在一大堆案卷之中翻找,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高昀的案子,那是一个强奸杀人案,一个阔少街衢之上调戏一名民女,遭民女掌掴,阔少情急之下让人将其胁迫至暗处,强奸并杀害了此女——这样的案子,如果宽待,是会遭上天惩罚的吧?陆全安转身欲回家取了金子还给金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县令都谅解了,自己退还金子,是要把县令至于何处?”陆全安再转身,只觉得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回到县衙继续翻案卷,但一个下午,都没有记住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心里一万个念头跑过,但没有一个能下决心。
回家的路上,陆全安头疼欲裂,一天的紧张加上几天来的烦躁,急火攻心,发了热症。他昏昏沉沉地强撑着走回家,刚坐下来脱了鞋,一站起来,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陆全安爬起来的时候,周围全都变黑了,他几乎看不到自家的房子。黑暗中有人过来牵住他的手,他跟着这人飘飘忽忽地在暗夜中穿行,直到一个宏伟的衙门口才停下。牵他手的人松开了他,叮嘱他在此等候,待会儿会有衙役带他进去。
陆全安懵懵懂懂地站在原地看着,只见面前高大的衙门口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判官府”,陆全安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拘到了阴间,准是白日受贿的事情败露,阴府要追究自己伤天害理之罪。陆全安感到无比后悔,一念之差,终于还是天网恢恢,早知如此,自己当时真该赶快回家把钱还了,好好做个正经官。
陆全安站在门口思前想后,推测着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想念着自己仍在阳间的妻儿,正心乱着,有一支队伍一边吆喝着开道,一边朝自己这方向走来。队伍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一名穿官服的人,面相庄严,不怒自威。路全安没敢多看,赶快低下了头,却没想那个官人走至自己身边,突然停住,一个声音从上方问:“下面这位可是六合县的陆大人?”
陆全安急忙抬头,定睛看去,马上的官人眼熟得很——这不是县上的缙绅刘明府么?两年多前自己刚到县上,曾一一去拜会过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位刘明府就是自己拜访的人物之一,当时宾主尽欢,之后还曾派人请自己参加过刘府家宴,没想到不到一年后,刘就中风去世了,原来是在阴间居高位。陆全安急忙施礼,刘明府见到熟人,分外亲切,也从马上下来,挽起陆全安,边嘘寒问暖,边引着往衙门中走去。
寒暄了几句,刘明府问起自家的情况:“冥阳道殊 ,我在这边过得还不错,只是没办法知道妻儿的情况,很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是否一切安好。府君刚刚过来,不知可否了解一二啊?”
刘家是六合县大族,这些情况陆全安自然知道:“府君的郎君去年及第,光耀门楣,是县上的一件大事。不过夫人最近年纪大了,微有风疾,身体不大好。”
刘明府听得家中情况,又忧又喜,禁不住落下泪来。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平复下来,才想起面前的陆全安来。他问:“府君这是因为什么事情到这里来了?”
陆全安心里一冲动,就想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了。他说:“在下也不只是怎么回事,近日刚刚接管了繁重的事务,可能是太过焦虑引致风疾,白天还在看案卷,傍晚回家就一头栽倒,之后就到这里了。”
刘明府听后微微颔首,转头向身旁一个随从低语几句,随从当即出去,须臾回来,手持一本翻开的卷宗,将其中几句指给刘明府看,刘明府浏览了一下,对陆全安说:“原来府君是被羊所讼。之前府君是否有虐杀羊的行为?死去的羊告到了天庭,因此府君会被追索到此。”
听到这里,陆全安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此事”,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差点惊喜地哭出来。“数日前我与刺史研究古代食谱,中有一道羊肉料理,是要将羊置于箅子上小火慢烤,中间喂羊以配好的作料,羊热了会渴,就会自动将作料喝下去,这样久之,羊肉慢慢烤成,滋味也进到羊的每一个部位。此法见载于古代经术中,刺史对此甚有兴趣,我便为他操作了此菜,并将成果进献于他。”
“原来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刘明府点头表示,“府君放心吧,待会儿上堂拷问,府君只需直言即可。其他我自会料理。”
到得堂上,已有四只羊跪在堂下,刘明府示意陆全安站在一旁。羊七嘴八舌声泪俱下把死状控诉一遍,令旁边听的人颇发恻隐之心。刘明府听完,转过头问陆全安:“它们所说可是实情?”
陆全安施礼答到:“此乃为刺史所做的料理,本非在下本意。另外此做法载于典籍,并非在下的创造。”
刘明府微微颔首,然后大声冲羊喝道:“生为羊被人料理成菜,本就是命中注定,何况你们被做成菜是刺史的要求,要诉也是该诉刺史,骚扰县丞是何道理?所诉不成立,县丞发回人间,这几只羊赶出去,退堂。”
几只羊大声叫了起来,一只羊看了看刘明府,又看了看陆全安,大喊:“你们勾结起来枉法!你如此偏听偏向怎么做得判官?我要到天帝那里去告你!”
刘明府本要离开,听得此话,嗤地一声笑出来:“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见得天帝?痴心妄想。”一甩手,转身离去。
陆全安得脱阴狱,立即有衙役过来,引领他向外走,准备安排他回人间。既是判官的客人,衙役对他客气不少,远不是刚到时公事公办的嘴脸。在一处办事房门口,衙役恭恭敬敬地请他稍候,自己进去给他办理文书,他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等着,忽见一绝色女子由远而近,他陆全安正暗自感叹谁有如此的运气消受这美人,女子却照直朝他过来,一下拜倒在他面前。陆全安吓了一跳,急忙将其扶起,问有何事,女子抽泣着靠在他身上,哭诉说:“求府君为我做主,救我出生天……”
陆全安觉得温香满怀,油然而生保护之意,忙问她详情。女子说,她本是扬州谭家的女儿,前几天无故被招至此,经判官审后并无罪责,许放还家,但是负责办理她回人间手续的小吏贪图她的美色,百般刁难,就是不放她走。如今已经过去几日了,再不回去,身躯都要朽烂,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竟有这等事!”陆全安听得义愤。女子哀哭更甚,又在拜倒,说:“求府君救我,我一定不会忘记府君大恩。回到阳世,我愿为您做姬为妾,永远侍奉您。”
陆全安更有了勇气,他扶起女子说:“速带我去,我为你主持公道。”
负责女子的小吏也在办事的门房之中,见得女子进来,他起身就要来拉女子,陆全安将身子拦在女子前面,大声问:“你为何扣留这位娘子?”
小吏抬起头,白了陆全安一眼:“你这个人胡说些什么?我何曾扣留她?”
“那你为什么不让她走?判官都放她回去了,你为何抗旨不遵?”
“她手续不全,我怎知道她是不是合法?”
“手续怎么不全?”
“出关的命令我是看到了,入关的文书在哪里?关文对不上,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放错了人?”
小吏这番话说的言之凿凿,倒让陆全安的心里有点虚了,他转过身来,低声问那女子:“他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急了:“我来的时候晕晕乎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还记得什么关文?”
“我照章办事,关文合验不上,恕我不能网开一面。万一真放错了人,上面追究起来,你管承担吗?”
陆全安一时懵住了,他虽然听得出小吏是刁难,却又找不出什么办法来回应他。小吏看到他被自己噎住,更加得意起来,紧接着问:“我说你这位丈人,你是想出去不成?你的关文呢?”陆全安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曾留意过进来的关文,不禁担心起来,正此时,带自己来的那个衙役走了过来,一把把他拉走,转头对小吏说:“你眼睛放仔细点,这是刘大人的客人。”小吏立刻谦卑起来,将陆全安和衙役礼送出门,女子也紧跟着出来了。
衙役并不关心那女子,他拿着一个木牌,对陆全安说:“关文已合验完毕,我这就送您回去。”陆全安却没什么高兴,他停下来想了想,说:“烦您稍候片刻,我要去和府君道个别。”
陆全安进去的时候,刘明府正在后堂休息喝茶,见到陆全安,有些意外:“怎么?陆大人还没回去?”
陆全安稍有些尴尬,他客套了两句,请刘明府屏退了左右,然后直入主题:“不瞒您说,有这样一事相求。我在外面看到一名女子,已被您审过无罪放行,却被关口的小吏以手续不全为名阻拦不放。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因此想恳求您出手相助。”
刘明府没想到一面之交,陆全安竟还会做此要求,他有些不快,略作沉吟,表现出不愿,陆全安准确地领会到他的意思,凑近一步说:“那名女子家境优裕,愿拿出一千贯钱来解决此事,我看她诚意可鉴,身世可怜,想府君如此忠厚悲悯之人,也见不得她一个女子从此与家人永诀,您看是不是?”
刘明府脸色慢慢由阴转晴,他深深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陆大人也是慈悲之人啊,您这番话令我深受触动。我司竟有如此以权谋私、欺压民众之人,实在是我管教不善。今日我一定要严肃整顿此事。”
随从一阵呼喝,刘明府再次升堂,刚才的小吏被衙役锁回,现场打了20板子。刘明府严厉申斥了小吏,并当庭对判官府的衙役胥吏们训话,要求所有人等不得徇私,不得刁难,以公心对待差事,群吏喏喏。
刘明府亲自将陆全安送出了府衙,互揖为礼,临分手前,刘明府靠近陆全安,叮嘱到:“此去一路小心,一千贯钱,留二百贯为我做功德即可,其余帮我交给我那不孝子吧。”陆全安唯唯连声,让刘明府放心,之后找到女子,带其安然通了关。
回家的一路顺利又轻松,如同沉沉睡了一觉,陆全安从自己的躯体上回了魂,家人本围着他哭泣,见他还阳,少不得惊喜万分。
修养几天后,陆全安恢复如常,他照着之前女子的指引,找到了一家高门大户,敲门之后,请门房帮通秉求见小娘子。
小娘子并没有将陆全安延入院内,她自己出来了,身体看得出尚未完全复原,脸色蜡黄,也未化妆,但容貌如在阴间所见一样的美艳。大批侍婢家丁在侧,为她平添一层贵气,让陆全安把之前准备好的想法生生咽了回去,没敢开口。在侍女搀扶下,女子很客气地对陆全安说:“请恕妾身有病在身,无法施以大礼,感谢郎君搭救之恩。阴阳两界,情形不同,在当时做下一些许诺,乃是无奈之举,望郎君不要当真。郎君的恩情,我定会报答。”说罢招了招手,有小厮抬过一个小箱子,放到了陆全安面前,打开箱盖,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贯贯钱。
“恕妾身不能送您了。小厮会帮您把东西抬回您家。如此别过了。”说罢,一众厮役拥着女子回了门内,丢下一言未发的陆全安站在了当地。
“丈人,小的帮您把东西送到哪儿去啊?”小厮在旁边的一声询问,把陆全安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他看着关了门的大院,深吸了口气,指了个方向,带领小厮抬着东西回了家。
钱是一千二百贯,按约定给刘明府一家送去后,自己还赚了二百贯。陆全安在家捻着这些钱,想着这几天来阴阳两界的经历,他叹了口气,把之前收下的布包与铜钱收在了一起。
他心安理得了,之前的焦虑与压力,消失了。
原故事来自《广异记》六合县丞 六合县丞者,开元中暴卒,数日即苏。云初死,被拘见判官,云是六合刘明府,相见悲喜。问家安否,丞云:“家中去此甚迩,不曾还耶?”令云:“冥阳道殊,何由得往?”丞云:“郎君早擢第,家甚无横。但夫人年老。微有风疾耳。”令云:“君算未尽,为数羊相讼,所以被追。宜自剖析,当为速返。”须臾,有黑云从东来,云中有大船,轰然坠地,见羊头四枚。判官云:“何以枉杀此辈?”答云:“刺史正料,非某之罪。”二头寂然。判官骂云:“汝自负刺史命,何得更讼县丞?”船遂飞去。羊大言云:“判官有情,会当见帝论之。”判官谓丞曰:“帝是天帝也,此辈何由得见?如地上天子,百姓求见,不亦难乎?然终须为作功德尔。”言毕,放丞还”既出,见一女子,状貌端丽,来前再拜。问其故,曰:“身是扬州谭家女,顷被召至,以无罪蒙放回。门吏以色美,曲相留连。离家已久,恐舍宅颓坏,今君得还,幸见料理。我家素富,若得随行,当奉千贯,兼永为姬妾,无所吝也。以此求哀。”丞入白判官,判官谓丞曰:“千贯我得二百,我子得二百,余六百属君。”因为书示之。判官云:“我二百可为功德。”便呼吏问:“何得勾留谭家女子?”决吏二十,遣女子随丞还。行十余里,分路各活。丞既痊平,便至谭家访女。至门,女闻语声,遽出再拜。辞曰:“尝许为妾身不由己,父母遣适他人。今将二百千赎身,余一千贯如前契。”丞得钱,与刘明府子,兼为设斋功德等。天宝末,其人尚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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