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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钱难的创业独白

虎嗅APP  · 公众号  · 科技媒体  · 2016-10-09 12:14

正文


本文头图为小说《孔乙己》插图

常州的创业咖啡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大厅一个长方形的吧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做咖啡。创业的人,中午下午下了班,每每花几块钱,买一杯咖啡,——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要涨到几十块,——靠吧台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十块钱,便可以买一块布朗尼,或者可丽饼,做小甜点了,但这些顾客,多是刚创业,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融了资的,才踱进咖啡厅隔壁的包厢里,要个甜点拼盘,慢慢地坐喝聊天。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常州的创业咖啡馆里当服务生,老板说,说话太笨,怕侍候不了融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外面的创业者,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咖啡豆从机器里磨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机器上滴滤,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朋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切蛋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吧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创业者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赵钱难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赵钱难是站着喝咖啡而融了资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斑白的头发。虽然融过资,可是公司经营不善,似乎十多年没有人再融,也没有过问。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ABCD轮,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赵,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赵钱难啊赵钱难”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赵钱难。赵钱难一到店,所有哈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赵钱难,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两杯拿铁,要一块布朗尼。”便排出九十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骗人家投资了!”赵钱难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骗了何家的钱,吊着打。”赵钱难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创业不能算骗……创业!……创业者的事,能算骗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什么“独角兽”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赵钱难原来也创过业,但终于没有成功,又不会转型;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倒闭了。幸而码得一手好代码,便替人家做网站,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网站源代码,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做网站的人也没有了。赵钱难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诈骗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赵钱难的名字。

赵钱难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赵钱难,你当真创过业吗?”赵钱难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天使投都捞不到呢?”赵钱难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ABCD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赵钱难,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赵钱难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见过别人创业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见过,……我便考你一考。商业计划书,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赵钱难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计划书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下属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看商业计划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需求分析优势分析比较吗?”赵钱难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BP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赵钱难刚打开电脑,想给我看案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青年创业者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赵钱难。他便给他们布朗尼吃,一人一块。小伙子们吃完蛋糕,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盘子。赵钱难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盘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蛋糕,自己摇头说,“痛点痛点?独角兽!”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赵钱难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赵钱难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茶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
……他赔了本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骗。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骗到高利贷家里去了。他家的合同,骗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合同,后来让股权,再后来公司被搬空了,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卡布奇诺。”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赵钱难便在吧台下对了窗户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卡布奇诺。”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赵钱难么?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赵钱难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赵钱难,你又骗投资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骗,怎么会打断腿?”赵钱难低声说道,“脚滑,滑,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热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十块钱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赵钱难。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赵钱难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赵钱难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赵钱难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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