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公元878年,晚唐最强雇佣兵军团沙陀军反了。
之所以沙陀人也要反了,是因为代北也闹饥荒了,而漕运连供应长安都不够了,根本不可能支援他们,再加上大同防御使段文楚减扣军士衣粮,刑法稍微有点严峻,所以人家不忍了。
(会大同防御使段文楚兼水陆发运使,代北荐饥,漕运不继,文楚颇减军士衣米;又用法稍峻,军士怨怒)
好吃好喝好招待时,一切都好说,一旦资源不够了,老爷们肯定顾着自己,将士们就会被苦一苦,阶级仇就被创造出来了。
百姓们可以苦一苦,无非骂名谁来担的事,但人家军爷苦过之后就会琢磨自己手里这刀值多少钱,这一琢磨就推开新世界大门了!
我们比徐州那庞勋差哪啊!我们比他大唐的牙兵差哪啊!那牙兵造反还都是我们剿灭的呢!
人最怕想通了,窗户纸一捅破,天地登时宽阔,说干就干!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与牙将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等谋划道:当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再能行于四方,这正是英雄立功名取富贵时候,我们虽然各拥兵众,但只有振武节度使李国昌功大官高,名闻天下,其子李克用勇冠诸军,如果我们辅佐他们爷俩举事,平定代北肯定没问题!众以为然!
(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之子克用为沙陀副兵马使,戍蔚州。时河南盗贼蜂起,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与牙将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等谋曰:“今天下大乱,朝廷号令不复行于四方,此乃英雄立功名富贵之秋也。吾属虽各拥兵众,然李振武功大官高,名闻天下,其子勇冠诸军,若辅以举事,代北不足平也。”众以为然)
李尽忠派康君立悄悄去蔚州(治今灵丘)劝时任沙陀副兵马使的李国昌之子李克用起兵除段文楚而代之。
李克用道:我爹在振武军,你等我先汇报。
康君立道:如今机密已泄,缓则生变,哪有功夫千里禀命!
李克用这正下决心的时候人家李尽忠已经夜率牙兵攻破了牙城,抓了段文楚及判官柳汉璋扔监狱里自知了军州事,遣使召李克用来主政。
李克用随后率其众来到云州,一边行军一边招兵,二月初四,至云州城下时众已万人,屯兵于斗鸡台下。
二月初六,李尽忠遣使送符印,请李克用为大同防御留后。
二月初七,李尽忠将段文楚等五人送斗鸡台下,李克用直接下令军士们当刺身给剐了吃了,随后以骑兵践踏其骸骨。
至此投名状交完,李克用与李尽忠合兵,令将士们上表求敕命。
朝廷因李克用据云中已成既定事实,于是以前大同军防御使卢简方为振武节度使(治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土城子),以振武节度使李国昌为大同节度使(治今大同),认为李国昌必然不会拒绝。
但是,现在人家李家父子已经拿到手了东至蔚州(治今灵丘),西至胜州(治今内蒙古准格尔旗黄河南岸十二连古城),南至朔州(治今朔州)的完整代北地块了。
人家有条件抄北魏的作业了,卧榻侧又岂容他人酣睡,结果人家李国昌父子俩决定占住两镇就不走了,收到任大同节度使的制书后直接给毁了并杀了监军表示彻底脱离中央控制了,不接受卢简方来代替他振武节度使的职位,又与李克用合兵攻陷遮虏军,进而攻击岢岚军,开始南下肆虐入侵忻、代、岚、石诸州,甚至两年后都肆虐到太原腹地的太谷县了。
(乾符五年,沙陀破遮虏军,又破苛岚军,而唐兵数败,沙陀由此益炽,北据蔚、朔,南侵忻、代、岚、石,至于太谷焉)
注:晚唐的史料一直比较遗憾,武宗后的宣、懿、僖、昭、哀诸朝连“实录”也都没有存下,《旧唐书》的晚唐史部分最终是在张昭远和贾纬等人在丧乱之际杂采各家传闻和小说编出的《唐年补录》和《唐末三朝闻见录》诸书进行编纂的,虽然编撰《旧唐书》时离唐亡仅三十多年,但那三十多年已经改朝换代三次了,所以晚唐部分的准确性上确实堪忧,这也让我们在写晚唐这段历史时极度崩溃,比如后面黄巢的行军路线和时间,在《僖宗纪》和诸多人物传记的比对中出现了大量的时间对不上。
关于李克用杀段文楚,李国昌父子跳反的时间在《旧唐书.懿宗纪》中记载为咸通十三年(872);《新唐书.僖宗纪》记载为乾符五年(878);在《旧五代史.武皇纪》为乾符三年(876);《新五代史.唐本纪》中记载为咸通十三年(872);《资治通鉴》中记载为乾符五年(878);《旧五代史.康君立传》中
记载的是“乾符中,为云州牙校,事防御使段文楚”。
咱们最终选择的乾符五年,是以被杀男主角段文楚的墓志铭
(唐故大同军防御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武威郡开国伯食邑七百户段公墓志铭并序)
中记载的“乾符五年二月七日,武威段公遇害於云州,享年六十四”为依据,以及沙陀应该在天下彻底大乱的乾符五年(878)才会跳反,而不是火还没烧起来的咸通十三年(872)等推理依据进行选择的。
客观来讲,沙陀还是跳早了。
不过他在北境这么一闹又牵制了大唐相当一部分可怜的能动性,举个侧面例子,在878-880这三年沙陀折腾的第一阶段中,单纯是一线的河东节度使就先后换了曹翔、崔季康、李侃、李蔚、康传圭、郑从谠整整六任。
沙陀不仅自己没有派出骑兵帮着南下剿匪,还牵制住了大量的北方力量,这也使得南面那位风骚走位男得以变身为看见七个蜘蛛精洗澡的猪八戒,变成了一个滑不溜丢的鲇鱼精撒开欢的在华夏大地上各种盘!
878年三月,黄巢掠襄邑、雍丘,随后又吓唬人的攻打叶县、阳翟,又溜达到洛阳盆地边上了。
朝廷吓得赶紧诏发河阳兵千人赴东都,与宣武、昭义兵二千人共卫宫阙,以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充东都应援防遏使统领这三镇兵,并批准临时在东都募兵二千人。
这还觉得不保险,又诏令此时屯兵荆襄的剿匪总司令曾元裕率兵直接还东都,又发义成兵三千守轘辕、伊阙、河阴、武牢。
实际上有点反应过度了,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是个猛人,直接把黄巢给踢跑了,而且黄巢大概率在忠武军辖区伤了元气了,因为此战后他回到老家天平军辖区乞降了。
(巢寇叶、阳翟,欲窥东都。会左神武大将军刘景仁以兵五千援东都,河阳节度使郑延休兵三千壁河阴。巢兵在江西者,为镇海节度使高骈所破;
寇新郑、郏、襄
城、阳翟者,为崔安潜逐走
;在浙西者,为节度使裴璩斩二长,死者甚众。巢大沮畏,乃诣天平军乞降,诏授巢右卫将军)
崔安潜是此时河南诸镇中最硬的脊梁级人物,之前还是王仙芝做大哥时一直躲着这位爷。
(乾符初,王仙芝寇河南,安潜募人增陴缮械,不以力费仰朝廷。首请会兵讨捕,号令精明,贼畏之,不犯陈许境)
但就在此战之后不久,南诏那边又来哔哔了。
高骈因为江南的流民军问题又被调到江东去做镇海军节度使了,猛男一走南诏就牛逼了,向大唐请求和亲,并用督爽(南诏最高行政机构)牒文而不上表,称弟而不称臣,气的朝廷派了还能干事的崔安潜为西川节度使、成都尹、安抚云南八国等使以西川节度使的身份回复南诏的牒文。
晚唐此时就这俩仨锅盖,好几百口锅,实在是盖不过来了,崔安潜这一走,对后面的影响可实在是太大了,黄巢最终就是从忠武军辖区插进洛阳的。
黄巢贩私盐时应该是没少跟保护伞们联络感情,他就像一个晚唐体制内干了几十年的老官僚混子,熟悉各种晚唐体制内推拖拉的套路和技战术打法,他的每次投降就是钻空子缓口气,地方官斟酌自己邀功的报告咋写需要一段时间吧,送往朝廷得一段时间吧,朝廷上会又得一段时间吧,等传达回来又得一段时间吧,这前前后后的时间就是修整期,他这次去老家乞降也不例外,歇过来后老子去也。
北上吃了大亏的黄巢这次南下的很彻底,引兵渡了长江一猛子扎进了江西,相继攻陷虔州(治今赣州市)、吉州(治今吉安市)、饶州(治今鄱阳县)、信州(治今上饶市),把江西祸祸一通后他又顺着信州插进了浙东,想进入大唐最富庶的地区体会体会怎么个好法。
但这次黄巢撞上了铁板,高骈搁这等他很久了,遣将张潾和梁缵等将他一通暴打,逼的黄巢取道了岭山峭峻,车道不通的仙霞岭,随后劈山开道生生将自仙霞关至枫岭关这段此后称为“两浙之锁钥,入闽之咽喉”的浙、闽间唯一商旅要道给活生生劈出来了。
按理讲黄巢这样致敬邓艾的劈山开路其实风险极高,高骈稍微使使劲就能追死他了,这回是给你憋绝路里去了!
但是,黄巢为啥并不担心还就要选从仙霞岭劈山开路进福建呢?
上了图就一目了然了!
因为这里是浙东节度使、江西节度使、福州观察使交接的地方。
用《西游记》里的台词:过了这山就不伏我管了。
进入福建躲灾的黄巢在这年年底攻陷了福州,观察使韦岫战不胜后弃城跑路,乱兵入福州焚室庐,杀人如麻。
当时整个福建都被黄巢祸祸了,朝廷又赶紧给高骈加担子,让高骈为诸道行营都统以剿黄巢。
(是时闽地诸州皆没,有诏高骈为诸道行营都统以拒贼)
879年正月,黄巢听说高骈又要来,赶紧收拾铺盖接着南下,下一站五岭山脉!
我就不信你能追到岭南来!
注:《旧唐书.僖宗纪》
(四月,黄巢陷桂管。五月,贼围广州)
和《新唐书.黄巢传》
(是时闽地诸州皆没,有诏高骈为诸道行营都统以拒贼。巢陷桂管,进寇广州)
中说黄巢是从福建先去了桂林然后打广州,如果按照这个路线黄巢需要绕道江西湖南进入广西再打广州,这不太现实,大概率是跟后面他从桂林造船北上时记混了,所以咱们采取了《新唐书.高骈传》和《资治通鉴》中从福建直接到岭南的路线。
黄巢进入广州后,再次使出缓兵之计恢复元气,求广州节度使李迢和浙东节度使崔璆帮他上表求为天平节度使。
当时宰相郑畋都想同意了,结果宰相卢携和太监一把手田令孜坚决不同意,不能把反动老窝分给恐怖分子!
黄巢再提条件,说我当安南都护、广州节度使也成。
右仆射于琮建言:广州市舶宝货所聚是咱钱袋子,也不行!
最终在博弈了一大通后,朝廷就给了黄巢一个太子卫率的官。
这就有点政治骂街了。
之所以整出了这么个结果,是拜晚唐光荣悠久的内斗传统所赐,宰相卢携和宰相王铎不对付,卢携之前举荐高骈做总指挥去讨贼,但宰相王铎自己主动请战剿贼来了,拜为荆南节度使、南面行营招讨都统,率诸道兵进讨,卢携是成心激怒黄巢,想借刀杀人埋汰王铎。
(朝廷遂以宰臣王铎为都统,携深不悦。浙帅崔璆等上表,请假黄巢广州节钺,上令宰臣议。携以王铎为统帅,欲激怒黄巢,坚言不可假贼节制,止授率府率而已)
王铎拜相又是宰相郑畋举荐的,郑畋看自己的提议被卢携搅合了以后开始开动马力攻击高骈养寇自重让黄巢祸祸到了广州,从而打卢携的脸,气的卢携砸了砚台,随后郑畋和卢携因失宰辅威仪被双双罢相。
(及中书商量制敕,畋曰:“妖贼百万,横行天下,高公迁延玩寇,无意翦除,又从而保之,彼得计矣。国祚安危,在我辈三四人画度。公倚淮南用兵,吾不知税驾之所矣!”携怒,拂衣而起,袂染于砚,因投之。僖宗闻之怒,曰:“大臣相诟,何以表仪四海?”二人俱罢政事,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无论怎样,你是没必要激怒黄巢的,毕竟他眼下就在广州。
但区区一个广州而已,老爷们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
南边的小棋子罢了。
黄巢收到那任命后直接急眼了,猛攻广州。
879年六月,广州城破,黄巢自号“义军都统”,并首次图穷匕见目露狰狞的上表朝廷:我要入关杀尽宦官和奸佞!重整朝纲!
十月,朝廷将高骈调为了淮南节度使,充盐铁转运使去提前布局淮南防务,坚决不能让恐怖分子北上。
也是同月,黄巢搁广州待不住了,经过了岭南的夏天,军中大疫,减员十之三四,黄巢跟众将讨论过后还是决定北上,军至桂林后大量编筏,乘秋水暴涨之际沿湘江而下。
还记得这张图吗?
黄巢是能一口气插入长江的。
黄巢腿儿了几年后去了趟福建和岭南升级技能了,游击队上船了。
这可就太可怕了,人家机动性升级了,就大唐此时这抽个嘴巴子转过天才觉得疼的反应能力,整个南国类似于七仙女让孙悟空定住后被猪八戒给看见了。
十月二十七,黄巢军抵潭州城下(长沙)。
此时守将湖南观察使是王铎表荐的招讨副使兼先锋官,李晟的曾孙李系。
嘴上特别能的李系动真格的就完了,在黄巢急攻之下一日城陷,李系非常聪明的逃奔了朗州(治今常德),根本不敢在湘江上拦黄巢的路,黄巢尽杀戍兵,流尸蔽江而下替他去布置恐怖气氛,尚让随后率先锋军乘胜进逼江陵,众号五十万。
当时王铎是将五万精锐都给了李系让他分兵扼守的,结果全让黄巢弄死了。
(时黄巢在岭南,铎悉以精甲付系,令分兵扼岭路。系无将略,微有口才,军政不理。广明初,贼自岭南寇湖南诸郡,系守城自固,不敢出战。贼编木为栰,沿湘而下,急攻潭州,陷之。系甲兵五万,皆为贼所杀,投尸于江)
王铎本以为李系能顶顶,结果没想到崩的那么快,此时江陵兵不满万,诸道军根本赶不来那么快,黄巢走的又是顺流而下的水路,于是王铎命其将刘汉宏守江陵,自率众北逃了襄阳。
人家刘汉宏也不是傻子,王铎前脚走,他就大掠江陵后一把大火把江陵焚荡殆尽,士民逃窜山谷,又赶上大雪,冻毙者满山遍野。
十多天后黄巢大军才到,刘汉宏是兖州人,率其众北归落草去了。
黄巢北上准备攻襄阳,要是打过了襄阳,距离上访可就只差南阳盆地和一条武关道了!
好在此时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与江西招讨使曹全合兵屯荆门拦住去路,黄巢率军到后,刘巨容伏兵林中,曹全以轻骑逆战假装不胜而走,黄巢军追击落入埋伏圈后伏兵尽起,大破之,官军乘胜展开总追击,追杀到江陵的时候俘斩已经达到十之七八,黄巢与尚让收余众渡江东走。
面对如此大胜,身边人劝刘巨容再加把劲就彻底追死黄巢了,刘巨容说了句很经典的话,直接上原文吧
:“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贼以为富贵之资”。
历朝历代的流民军,其实都是在官僚机构的不断放纵下越混越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