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留心,你可能在2002到2003年的《新闻联播》中看到过他。他“杀”过人,也保护过国家领导人的安全。他创办的“南海保镖”,是中国大陆四个最大的保镖公司之一。四个公司的老板,三个是退伍兵,另外一个来自河北少林寺。
这个故事,首发《男人装》杂志。两年前的事儿了。
《新闻联播》
文 | 叶三
1
如果不出意外,许正阳每天晚上七点钟都会准时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2014年10月7日这一天的晚上,许正阳在珠海一家海鲜城的包厢里打开了电视——与此同时,他还打开了一瓶高度数的白酒。
许正阳今年三十出头,中等个,平头圆脸,是颇和善但完全没特点的那种长相。为了强调和善,他又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平光镜。他的短袖白衬衫和深色西裤都是生意人最常穿的那种;俯身握手的姿势和脸上的笑容也是。虽然只有三十出头,但大量的酒局应酬已经让他的小腹微微腆起。不过他不太在乎这个。该干杯的时候,许正阳绝对不手软,他的酒风是东北式的——三杯高度白酒过后,大家就是兄弟相称的朋友,完全可以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了。
“为什么天天看新闻联播?”他说,“跟我的生意有关啊。新闻里一报道咱们国家哪个领域又有国际合作了,我的商机就来了。”
许正阳的最新项目,便是保护一个外资企业的老总来北京解决商务纠纷。四名他手下的保镖为客户提供24小时贴身安全保障服务,收费标准为每人每小时1500元人民币——而在澳门香港等地,这个价格要翻倍。
不仅是私人保镖,许正阳的业务还包括保安及训练服务。目前他手下共有七八十名专业保镖,四百多名保安。公司里的保镖大多数跟许正阳一样,是转业兵出身,进入公司后再接受培训。许正阳公司的注册名为“南海保镖学院/东鹏安全顾问服务有限公司”,“东鹏”两个字是请人算过的,“南海”点明他曾在中南海担任国家领导人保镖的光荣履历。在公司的宣传网站,点开“关于中南海”,迎面就是《敢死队》的电影海报,李连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握着枪。
2
2003年的一个秋日清晨,许正阳走出军队招待所的大门,看到小雨中对面文化公园的摩天轮影影绰绰。他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今天,他要去杀一个人。
三年前,十八岁的许正阳离开家乡去葫芦岛当兵,因为家中有人“在军区上层”,他如愿以偿地加入了特种部队的空军地勤队。服役期间,他跳了几十次伞,还为某大人物当了一阵卫生员,机缘巧合地拿了个二等功,在2002年被特招入大连陆军学院。三个月后,他以中尉的军衔被选入北京武警总队的“八局”,这支部队驻扎在卫戍区,专门负责保护国家领导人的安全。
许正阳很自豪。对于参军青年来说,这是“兵中之王”。但是在正式培训上岗之前,他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完成。
这次回家乡,许正阳的家人并不知道。他自己也是听老兵们转述才明白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上岗之前,所有新兵必须回家乡去执行一次死刑枪决。
招待所旁边的稻田已经收割完了,这是北方的秋天,天气非常之冷。前一夜许正阳没有合眼,接他的车开到面前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多年后说起那一天,许正阳说,“一场噩梦”。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是,“想想我都杀过人了,还怕啥啊?”与许正阳一起同批次被招进八局的共有9人,想必每个人都过了这一关,但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件事。许正阳说,这是一个心理考验。
在八局,国家头号领导人被称作“国1”,二号人物“国2”,以此类推。许正阳的任务是在“国2”出行时扮作普通群众混入人群,暗中保护。“暗保”队伍由“高级首长”带领。所谓“高级首长”,即负责风险评估、考察地形路线、规划保安计划的领导。许正阳这个级别的“暗保”则是随叫随到,在出任务的前一分钟才会得知自己将要出任务。
高级首长将暗保们集合,换好便衣,上车,分发每人一份任务报告,各人负责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暗保耳内佩戴肉眼看不到的耳机,保护对象出现前十分钟,他们会得到通知,其他情况一概不知,他们只负责自己周边一百米范围内的可疑情况。待到保护对象出现,混在人群里的暗保必须低头侧脸,盯住保护对象和他身边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跟他握手的时候。其实如果真发生意外,在他身边的贴身保镖完全可以制服,我们负责外界的暴乱,如果外面有人想动手,我们在外围的就要行动。”
许正阳仍习惯性地将保护对象称为“首长”。在八局工作一年,出任务不到二十次,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有次他接到的任务是在大连某农场“XX号棚清洁工”。他灵机一动穿上白大褂扫了一会儿牛粪,任务完成后,他因为随机应变受到了表扬。
还有一次在某工厂,混在群众中的许正阳与一名工人闲聊。“我们会跟群众有语言交流,聊聊家常,如果他说的话引起我的怀疑,我可以动用武力给清场。”聊到五月份的工资,许正阳认为那名工人的回答“没对上”,于是小声唤来战友,干净利落地将那人按倒制服,手脚一绑,装到了车上。事后许正阳发现是他忘了五月份还有个假期。这算个不大不小的错误。“领导告诉我这个事情做得也很对,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但是下次做事情要想明白了。”
“在那里你不能犯任何一个错误,”许正阳说,“犯一个错误,就证明你再有三两个月就要走了”。在八局,要注意的事情太多。包括说话,有一句脏字,说话稍微大一点声,就是不团结;打听任务或与领导太亲近,则有可能是别有用心。许正阳的战友都是跟他年龄相仿,长相毫无特点的人,这些人的淘汰率很高,调动也极为频繁,谁也不可能跟谁太熟悉,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的一点事。“不能让你对一个人太了解,太了解,万一想背叛国家的话,就太轻松了。”“暗保”服役期至多两年,但很少有人能干满两年,“谁被调走,谁在保护谁,这些都是秘密”。更不用提回家探亲。许正阳说,他有许许多多的秘密,“都不能讲。35岁之前,我们还属于军方,军事检察院现在还有权利起诉我。”
许正阳干了一年左右的暗保。 出任务之外的时间,他们除了进行体能训练外,更多的是心理训练。比如学习《易经》——“如何从面相来品一个人”。在首都的心脏位置驻扎了一年多,许正阳记忆最深刻的事儿是“伙食非常好”。“早上六个菜,中午八个菜,晚上六个菜,主食有馒头、蛋糕、花卷,这都随便吃,像自助餐一样。”他的伙食标准是一天28元5角,当年在部队,这是很高的标准。
“咱们国家还是很安全。”许正阳说。还有,“如果留心,你可能在2002到2003年的《新闻联播》中看到过我。”
3
从八局出来,许正阳回葫芦岛当了几年司务长,2008年,他退伍回了哈尔滨。那时候,他的军衔是上尉,副营级。
家里人给许正阳买了辆二手途锐,又给他安排了个公务员的工作,希望他就这样无风无浪地过下去。许正阳上了几天班,觉得无聊。“我那时候也是一个官,手下有12个人,最小的年龄都40多了,我管谁去?”他每天早上上班,买本杂志看,“中午一顿喝,下午就不上班了,一直喝到后半夜,回家睡觉”。
还是在《新闻联播》中,他看到家乡发了水灾。他发现某个女明星正在家乡捐款赈灾,而这个女明星是他上小学时的音乐老师。
开着途锐,许正阳去了女明星的父母家。当天晚上他又请来当年小学的老校长跟他和女明星一起吃饭。
女明星把许正阳介绍给了一个辽宁富商当保镖。干了一年,富商很满意,想把许正阳长期留在身边,许正阳拒绝了。他不想回去当公务员,不想继续干保镖,也不想再管家里人要钱。他跟富商说:“要不然,您借我点钱,我想创业。”富商听了他开保镖公司的计划,借给他50万。
2009年,许正阳的公司赔得很惨。最惨的时候,作为创始人和老总的许正阳上街去卖鞭炮赚钱给员工发工资。赔钱主要陪在前期投入上,所谓前期投入,就是装大气装排场。“第二年,见利了,”许正阳说,“大气排场也不是白装的。”
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许正阳说,用保镖的人群都差不多。第一种是艺人,有时候是通告或演唱会,明面上用,穿黑西服戴黑超的保镖威武雄壮地站成一排,“这种东西多,但不挣钱,利润非常低。艺人什么挣钱?保护隐私的时候。就是陪同他出去,别让记者拍到。包括车停在哪里,什么时候停车,看这一路有没有可疑的人。”这时候,许正阳来自暗保的经验就用上了。这些活儿给他挣了不少钱,也让他认识了许多明星,说起那些名字,特别是东北籍的,许正阳如数熟人。“他们的秘密我们也知道,但我们不说。”前一阵某大牌来北京处理儿子吸毒被抓的事儿,安保就是许正阳负责的。“钱有的是,他不差钱,我让我哥们儿去了四个人,但任务做得很失败,因为他赶时间,没能按我的安排从深圳坐车去北京,而是直飞,所以还是被人给看到了。”
用保镖的第二类是生意人。“比如有个北京老板,在深圳这儿有生意,其实他实力不是那么大,他就会提前找我,我们给他出两台豪华商务车,配上西装墨镜的保镖,出门前呼后拥,证明他很有面子,很有钱。”还有去澳门借高利贷赌钱的,更需要这种门面装修。这种服务,许正阳每个保镖收费一小时三千块,吃住机票都是对方出。这是许正阳最喜欢的任务,没危险又轻松。“合同里明白写好,我们只负责客户的人身安全,你欠钱被扣了,这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不管。我们在你身边站着,不会让这帮人揍你,他该看着你看着你,但不能打你。但我们也不能带你逃跑——带你跑的话,也影响我们跟澳门这帮哥们儿之间的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