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近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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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清 | “有”“无”之辨:重建近代中国历史叙述管窥

近代史研究  · 公众号  ·  · 2019-12-10 11:21

正文

作者 章清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文史研究院教授

原文载《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6期,注释从略


“有”“无”之辨:重建近代中国历史叙述管窥

章清


内容提要

20世纪初年以来,梁启超倡导的“新史学”的成长,不但影响近代中国史学观念的变化,还改变了“存史”的方式。因此,治中国近代史的学者面对的既是一个巨变的时代,也是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其带来的影响是,历史书写所揭示的“有”,往往是基于“普遍历史”所昭示的“目的论”立说;而过于关注这样的“有”,舍弃的很可能是更为重要的“无”,况且“无”所呈现的实际是另外的“有”。关注历史中“无”的一面,既可以突破“有”的樊笼,也有裨于呈现“无”所包含的“有”,重建近代中国的历史叙述。


关键词

无史;有史;普遍历史;通史;专门史;历史叙述



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尝试对人类的学问进行划分时,曾颇有洞见地指出:对人类学问的分类最好依据学问活动的主要场所,据此可以判明:“历史与记忆相关,诗与想像相关,哲学与理性(Reason)相关。”史学作为延续记忆的一门学问,其遗存物(史料)原本即是选择性“记忆”或“遗忘”的结果,为此,历史之“有”与“无”,亦实属平常。值得深思的是,“记忆”的延续往往与历史进程息息相关,还受到特定时代所形成的史观及史学编纂体例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此亦意味着,无论是历史或史学所呈现之“有”,都并不单纯。近代中国的历史叙述,所受到的影响尤为突出。20世纪初年,梁启超倡导的“新史学”的成长既影响史学观念的变化,还改变着“存史”的方式。因此,治中国近代史的学者需要面对的是历史遭逢巨变的时代,也是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

如何辨析“有”与“无”,在方法论上还构成影响历史书写重要的一环。关乎此,常为人所征引的是陈寅恪的精到诠释:“凡前人对历史发展所流传下来的记载或追述,我们如果要证明它为‘有’,则比较容易,因为只要能够发现一、二种别的记录,以做旁证,就可以证明它为‘有’了;如果要证明它为‘无’,则委实不易,千万要小心从事。因为如果你只查了一、二种有关的文籍而不见其‘有’,那是还不能说定的,因为资料是很难齐全的,现有的文籍虽全查过了,安知尚有地下未发现或将发现的资料仍可证明其非‘无’呢?”这番话道出历史研究中常常遭遇的情景——“说有容易说无难”。这也导致史家所揭示的历史,往往基于“有”展开,有意或无意忽略了“无”的一面,似乎只有“有”才能提供确凿的信息。其实不然,无论做出“有”还是“无”的判断,都是在揭示历史的一些面相,所提供的信息同样重要。

本文拟结合晚清“新史学”的成长及其所催生的新的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对此略加申论。不可否认,基于“有”的言说,自有其成因,但忽视对“无”的揭示,却可能导致对历史的“遮蔽”。尤其突出的是,进入近代以后,历史书写所揭示的“有”,往往基于“普遍历史”所昭示的“目的论”立说。过于关注这样的“有”,舍弃的很可能是更为重要的“无”,况且“无”也并非不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其所展现的实际是另外的“有”。因此,关注于历史中“无”的一面,既可以突破“有”的樊笼,也有裨于呈现“无”所包含另外的“有”。中国近代史研究受此影响最为严重,或许也最有突破的可能。近些年也不乏学者辨析了与此相关的一些问题,或者阐明近代中国存在“多个世界”,或者强调应重视处于边缘地带的思想者所发出的“执拗的低音”。“新XX史”的不断浮现,即表明学界不满足于以往所揭示的“有”,而试图展示以往较少注意“无”,以重建中国近代历史叙述。



一、从“无史”到“有史”:目的论史学的成因



柯林武德(R. G. Collingwood)曾辨明,所有的历史都是“思想”的历史,并且是那些在心灵里能够“重演”的东西。晚清以降“历史记忆”的延续,即揭示出历史是以什么方式不断“重演”。清初广织“文网”,以收缴删禁图书的方式磨灭人们的历史记忆,即埋下历史记忆“复活”的根基;晚清时期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他者”又唤起被“遗忘”的历史。受此影响,中国的历史书写也逐渐落入“目的论”史学的窠臼。其成因及具体表现,大致可结合中国对“普遍历史”(universal history)的接纳加以解析。20世纪初年梁启超倡导“新史学”,与此不无关系,还引发中国究竟“有史”还是“无史”的争辩。本文探讨的围绕历史研究“有”与“无”的论辩,也发端于此。

立足于“无”认知中国,在晚清一度甚为流行。诸如“无国”“无史”,乃至于“无学”“无社会”之类的议论,曾喧嚣尘上。这自有深意在,昭示着以不同于过往的方式重新认识中国;而且,其语境既指称当下,还指向过去。以“无史”论来看,梁启超发表的《中国史叙论》《新史学》,可视作“无史”论之滥觞。前者明确表示,“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后者则道出中国之“旧史”存在种种弊端:“不知有国家”“不知有群体”“不知有今务”“不知有理想”。这种种“不知”,指向的也是“无史”。梁启超甚至表示:“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此外,1902年《天南新报》的一篇文章,借表彰“公史”,也指出中国只有“私史”,“以是为史,谓之无史可也”。1903年“支那少年”为翻译出版的《支那四千年开化史》一书所写“弁言”,则喊出:“恫哉,我国无史!恫哉,我国无史!”并表示翻译是书,为的是取法该书“去吾二十四姓家乘所备载之事实”,“以饷我无史之士夫”。这样的声音显然颇有影响,以至于马叙伦还写下《中国无史辨》:“人之言曰中国无史,中国无史夫?”

尤为特别的是,“无史”之说还盛行于以捍卫“国粹”为宗旨的人士中,且往往与“无国”论相结合,突出这样的意思——“无史”则“无国”,显示出对“无史”的判定以及对“有史”的接纳,另有枢机。1902年2月邓实、黄节等人在上海创办《政艺通报》,即宣称当“使天下皆知吾学以爱吾国,则学存而国可不亡”。邓实则说明,阅读三千年之史书,不能不感叹,“史岂若是邪?中国果有史邪?”阐明“中国史界革命之风潮不起,则中国永无史矣,无史则无国矣”。1905年在上海成立的国学保存会,对“国学”的思考同样结合“无国”与“无史”展开。黄节阐述了这样的看法:“黄史氏受四千年中国史而读之,则喟然叹曰:‘久矣夫,中国之不国也,而何史之足云!’”

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深厚史学传统的国家,否认“有史”、流行“无史”之说,大有意味,表明此一时期读书人对历史的理解逐渐突破传统的范畴,重新提出了“历史是什么”的问题。与之相应,何谓“有史”也成为读书人思考的重心。

梁启超举起“新史学”的大旗,紧扣的即是对“史学”新的界说,“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征诸其他人阐述的见解,可知悉他们所关切的主要是历史究竟该书写什么,对照的则是“西人之史”。徐仁铸1898年已言及:中国正史,“民间之事,悉置不记载”,此则“不过十七姓家谱耳,安得谓之史哉”。相反的,“西人之史,皆记国政及民间事,故读者可考其世焉”。严复1903年所译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群学肄言》,借介绍“群学”也道出,前史体例“于国事常载其然,而不载其所由然”,尤其是“于帝王将相之举动,虽小而必书,于国民生计之所关,虽大有不录”。马叙伦针对“无史”提出辨析,则关注如何拓展史之范围:“若是推史,则何必二十四史而为史?何必三通、六通、九通而为史?更何必六经而为史宗?”这样的见解,也得到众多应和。王舟瑶在京师大学堂讲述“中国通史”,即注意到“今之言新史者,动谓中国无史学”。他对此持同情立场,道出“其言虽过,却有原因”:

西人之史,于国政、民风、社会、宗教、学术、教育、财政、工艺,最所究心,所以推世界之进状,壮国民之志气。中国之史,重君而轻民,陈古而略今,正闰是争,无关事实,纪传累卷,有似志铭,鲜特别之精神,碍人群之进化。

重新思考“历史之范围”以及“史学之界说”,自是为探索历史书写新的体例。从“无史”转向“有史”,明显是中西史学会通的产物,主要涉及两个环节的突破:其一是将中国历史纳入“普遍历史”的架构,按照上古、中古、近世等时代进行把握,书写通贯古今之“通史”。其二则是吸收各分科知识规划出“专门史”,书写各学科之“专史”。

首先来看,中国历史书写是如何被纳入“普遍历史”的架构。中西交往引发的历史之“和合”,影响于中国之历史书写,主要体现在接受另一种有起点、有目标的线性“历史”。来华西人对西学的介绍,往往依托历史进程加以辩护,并将中西纳入同样的历史维度中,以检视中西之差异。谢卫楼(Devello Zelolos Sheffield)编译的《万国通鉴》,在这方面不无用心。该书分为“东方国度”“西方古世代”“西方中世代”“西方近世代”四卷,展现出对历史富于深意的理解,而“东方国度”没有像书写西方历史那样区分三个“世代”,多少在暗示“东方国度”还没有发展到“近世代”的意识。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则基于“古世”“近代”的维度对中国加以评述,指出“中国古世善体天心”,“是以巍然高出于亚洲为最久之大国”。然而,“近代以来良法美意忽焉中改,创为闭关自守之说……沿至今日,竟不能敌一蕞尔之日本”。借介绍其所翻译的《泰西新史揽要》一书,李氏还阐明“西国之广兴多在近百年中”,“欲治近世亦无有出其右者”。

将人类历史按照不同的“世代”进行划分,依凭的是对历史的二元认识,“文明”与“教化”渐渐构成划分历史的准则。在这方面日本对中国也有重要影响。福泽谕吉1875年所著《文明论概略》强调,野蛮、半开化和文明是“人类的必经的阶段”,“文明发展的过程”。福氏1885年提出著名的“脱亚论”,更可视作力图将日本纳入“普遍历史”的努力。而将中国史分为若干时期,再用分章分节的体裁写作,也是由日本间接输入的。那珂通世1888年出版《支那通史》,将中国历史区分为“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三个时期。桑原骘藏1898年出版《中等东洋史》,则以“上古期”“中古期”“近古期”“近世期”作为“时代的划分”。除此之外,还应当重视1879年冈本监辅出版的《万国史记》一书。该书在编纂体例上有明显突破,“其文虽用汉字,其体反仿泰西史例”。冈千仞在为该书撰写的《序》中指出:西史分称三古——上古、中古、近古,不独“明古今之异同也”,而且还昭示这样的“世运岁进”,乃万国常态,“与地球始终者矣”。冈千仞也试图将东洋纳入这一模式去认识:

东洋国俗,是古非今,谈时事辄曰世运日降,论人道辄曰风俗不古,其不求进益,与西洋中古教法之弊害略相似。

冈千仞将中西历史纳入相同的时间序列,按照上古、中古、近古三个世代进行把握,是将人类历史纳入“普遍历史”最集中的体现。晚清不仅接受了这样的“历史”,还以此为“有史”。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道出,虽然西人以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编写历史稍嫌“武断”,却只能“权宜”而为之。他也按照“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划分中国历史,并分别命名为“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稍后,梁启超又按照下列四个阶段划分中国历史:(1)“野蛮自由时代”(黄帝以前);(2)“贵族帝政时代”(自黄帝至秦始皇);(3)“君权极盛时代”(秦始皇至清乾隆);(4)“文明自由时代”(清乾隆至现在)。并明确表示:“此数种时代,无论何国何族,皆循一定之天则而递进者也。”在此背景下,许之衡还主张对历史采纳“断世”以替代以往之“断代”:

断代一例,尤为史家之大惑。断代者,徒为君主易姓之符号,是朝史而非国史……故今后之作史,必不当断代,而不嫌断世(如上古、中古、近古之类),借以考民族变迁之迹焉

影响所及,中国读书人所撰写的中国历史,如夏曾佑的《中国历史》(最新中学教科书)和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即接受了划分时代的办法。夏曾佑颇有意思地谈道:“讲堂演述中学较西学为难,西学有途辙,中学无途辙也。”这话用在史书编纂上,当有所指,缘于夏曾佑了解到西方处理历史有简便方式,为此也按照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将中国史分为“三大期”。在其看来,只要“不随朝而举”,“则不觉繁重矣”。刘师培也有类似感受,“欲治中史,非编一繁简适当之中国历史莫由”。他同样接受了西方区分时代的办法:

西国史书多区分时代,而所作文明史复多分析事类。盖区分时代近于中史编年体,而分析事类则近于中国三通体也。今所编各课,咸以时代区分先后,即偶涉制度文物,于分类之中亦隐寓分时之意,庶观者易于了然。

按照不同的时代划分中国历史,所展示的“有史”不只具有形式上的意味,还逐渐以西方社会的演进代表着人类“普遍”的发展模式,并以此作为中国历史演进的“目的”。1904年严复翻译甄克思(Edward Jenks)所著《社会通诠》,就接受甄氏提出的“始于图腾,继以宗法,而成于国家”的发展模式,甚至认为“此其为序之信,若天之四时,若人身之童少壮老,期有迟速而不可或少紊者也”;进而还推断中国社会也是由宗法而渐入军国,“综而核之,宗法居其七,而军国居其三”。夏曾佑读了该书,受到颇大触动,认为其对于中国“所以入宗法社会而不能出者”,已“初明其故”;并赞同该书“胪殊俗之制以证社会之原理”,接受“人之于宗法社会也,进化所必历也”。《东方杂志》在“新书介绍”中也盛赞《社会通诠》一书所论,“无一不与我国四千年来社会吻合”。

接受“普遍历史”为中西共同之“有”,在多方面都有所体现。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华大辞典》,对history的释义也接受了划分时代的观念,所举例证即包括“上古史、古代史”(ancient history)、“中古史、中世史”(medieval history)、“近世史、新史”(modern history)。在历史教科书编写方面,傅斯年注意到,直至五四时期,仍“概以桑原氏为准,未见有变更其纲者”。虽然傅斯年并不赞同这样的分期,但也承认,历史学“要以分期为之基本,置分期于不言,则史事杂陈,樊然淆乱,无术以得其简约,疏其世代”。不宁唯是,有了历史分期,一向为史家视作畏途的“通史”,也成为史家竞相尝试的体裁。《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所收中国史之“通史”,即约有80种。

将中国历史纳入“普遍历史”的架构,所要者是为中国历史确立明确的“目标”。甚至可以说,“历史的终结”于此有了实质的意味。别的且不论,对近代中国历史的把握,即很难摆脱这样追逐“有”的“目的论”。柯文(Paul A. Cohen)标举的“中国中心观”,即与其所检讨的“冲击—回应”“近代化”“帝国主义”等模式,存在同样的问题。“在中国发现历史”,与“发现在中国的历史”,毕竟不是一回事。其他研究者对此也不乏反省。何伟亚(James L. Hevia)注意到,中国思想家重新审视中国,主要体现在接受时间观念和组织分类,这“与从前存在于中国的任何治史方法完全不同”。艾尔曼(Benjamin A. Elman)也强调,20世纪中国史学为“目的论”所主导,将历史现象化约为它们从来不是的东西——“迈向现代化过程的‘步骤’或‘障碍’”。这也意味着,晚清以降从“无史”转向“有史”,主要体现在将西方社会演进所经历的作为人类社会共同之“有”,将中国纳入其中,除证明中国“有史”之外,还确立了中国历史的“目标”。




二、“新史学”的基调:立足于“有史”的规划



化解“无史”的紧张,将中国历史纳入“普遍历史”,只是问题的一面。与之相应,“有史”的见解还有更具体的表现。从“无国”“无史”的困惑中摆脱出来,重新确立“有国”“有史”之论述,最基本的是获得认知国家与历史新的维度。秉持这样的“有史”论,意味着接受“社会”“文明”的演进构成历史的基调,并立足于从政治、经济等因素解释历史的发展。从20世纪初开始,“专门史”的兴起,就成为史学编纂体例上“有史”的具体体现;以之为“有史”,也重新塑造了“中国之过去”。

梁启超阐述的“新史学”,即试图在史学编纂体例上开辟出“有史”。梁启超特别提到昔之史家的两项弊端:其一,“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类以来全体之史”。其二,“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这是“新史学”关切的要点所在,当“历史之范围”拓展为“全体之史”,目标是立足于“有”以揭示“社会”与“文明”成长的历史。黄节指认中国“无史”,即是针对“吾四千年史氏,有一人之传记,而无社会之历史”,“社会之衰落,而史氏无征也”。而提倡“文明史”,更成为富于代表性的看法。1901年蔡元培将“史例”区分为“记注”“辑比”“撰述”,并指明,所谓“撰述者”,乃“抽理于赜动之中,得间于行墨之外,别识通裁,非文明史不足当之”。梁启超、章太炎在规划历史书写新的体例时,“文明”与“社会”也成为思考历史书写之关键。梁在《东籍月旦》中即指明“文明史者,史体中最高尚者也”,并且表示:

中国为地球上文明五祖国之一……惟其文明进步变迁之迹,从未有叙述成史者。盖由中国人之脑质,知有朝廷而不知有社会,知有权力而不知有文明也。

章太炎也指出:“中夏之典,贵其记事,而文明史不详,故其实难理。”围绕如何纂修《中国通史》,章太炎明确表示,通史重点要揭示“发明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章还指出中国史家各有阙失,实难“当意”:

太史知社会之文明,而于庙堂则疏;孟坚、冲远知庙堂之制度,而于社会则隔;全不具者为承祚,徒知记事;悉具者为渔仲,又多武断。

日本在这方面的影响也很突出。在明治时期,文明史观呈现“文明(开化)/野蛮”“进步/停滞”的二元认识,成为重新认识中国的坐标轴。各种“支那史”,“正是欧洲文明史教科书影响下重新书写中国历史的产物”。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认为,“中华”或“华夏”之称,“犹言文明之邦也”;该书即旨在借叙述“历代治乱分合之概略”,以“察我邻邦开化之大势”。前述翻译出版的《支那四千年开化史》之原书《支那史》,也基于“开化”揭示中国历史之演进,分别述及“太古之开化”“三代之开化”“秦汉三国之开化”……具体描绘的则是制度、学术、宗教、技艺、产业、风俗等内容。

这也成为清末历史书写转变的象征。征诸各种以“中国历史”为题名的书籍,可注意到历史书写的基本架构,逐渐以“文明”与“社会”为主轴。1903年“横阳翼天氏”所作《中国历史》,便强调是书之作,“以国民精神为经,以社会状态为纬,以关系最紧切之事实为系统”。夏曾佑也阐明,其书写中国历史,“以发明今日社会之原为主”,即“关乎社会者,如宗教、风俗之类,每于有大变化时详述之”。

以这样的方式所展现的中国历史,也成为“有史”的具体呈现。李广濂为文明书局出版的《高等小学国史教科书》撰写的《序》,就回答了“国胡为有史”的问题,明确传递出所谓“有史”,要揭示“文化之迹象,风俗之短长,孰宜守,孰宜革,修明改缮,而不至茫昧无措,失宜废事者也”。商务印书馆1907年出版的《新体中国历史》,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指明“历史者,研究人类进化、社会发达、文明进步之学也”,当关注“学术技艺之隆替,武备之张弛,政治之沿革,文明之进步,实业之发达,风俗之变迁等事”。1908年文明书局出版的《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其“编辑趣意”开宗明义,指出“史之例凡五”,分别为“政治史”“文明史”“世界史”“分国史”“国别史”;并进一步说明:“本编叙事,注意之端凡八:一国势,二风俗,三社会,四制度,五族类,六政制,七人才,八学术,皆分条详述,逐代钩稽,而联之使成一贯。”

以“文明”“社会”为主轴书写历史只是“专门史”成长的一个方面,此一时期各分科知识的成长,也构成影响史学发展的重要因素。不只是梁启超试图结合各分科为“史学”寻求新的定位,还有不少学者阐述了类似的看法。章太炎在论及通史时指明:“通史上下千古,不必以褒贬人物、胪叙事状为贵,所重专在典志,则心理、社会、宗教诸学,一切可以熔铸入之。”陈黻宸言及史学,也自觉结合其他学科进行界定,“史学者,凡事凡理之所从出也”,“是故史学者,乃合一切科学而自为一科者也”;甚至表示,史学“必合政治学、法律学、舆地学、兵政学、术数学、农工商学而后成”。黄节同样强调:

西方诸国,由历史时代进而为哲学时代,故其人多活泼而尚进取。若其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宗教学诸编,有足裨吾史料者尤多。

晚清士人针对“史学”与“他学”阐述的这些见解,表明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也影响到“史学”,肯定“历史一门最切于今日学界,亦莫杂于今日学界”。及至民国时期,这依然是推动史学成长的关键要素。1928年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强调:

现代的历史学研究已经成了一个各种科学的方法之汇集。地质、地理、考古、生物、气象、天文等学,无一不供给研究历史问题者之工具……若干历史学的问题非有自然科学之资助无从下手,无从解决。

问题还不只是“他学”有裨“史学”,“史学”有功于“他学”,二者之结合尚可产生“他学”之“史”——学科史。陈怀注意到,欧美史学之种类,“无论为政治,为法律,为宗教,为教育,为经济,为天文,为地理,为格致,为社会中种种现象,莫不有史”。邓实质疑中国之“有史”,也是因为“若所谓学术史、种族史、教育史、风俗史、技艺史、财业史、外交史,则遍寻乙库数十万卷充栋之著作,而无一焉也”。宋恕更是明确表示:“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有一史必有一史之学。”此所意味的是,伴随分科知识的成长,发掘各学科之“有”而进行“专门史”书写,构成重塑“中国历史”新的方向。这样,除了与“断代史”相对的“通贯古今”的“通史”之外,还产生了“通贯政治、经济、学术、宗教等等”的“专史”。

“专门史”之所以构成史学编纂体例上“有”的呈现,其实质是寻找各学科发展的历史资源,与“西学中源”说可谓异曲同工。成长于明清之际的“西学中源”说,堪称“有史”之滥觞,旨在强调西学之“有”,本于中学之“有”;现时中学之“无”,原即为“有”。降至晚清,王仁俊编撰的《格致古微》也成为“西学中源”说之集大成者,指明“格致之学,中发其端,西竟其绪”,如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之《数学启蒙》,合信(Benjamin Hobson)之《全体新论》,“类能引吾中书敷畅厥恉”。俞樾为该书所作的“叙”更是阐明:是书之作,“使人知西法之新奇可喜者,无一不在吾儒包孕之中”,“所谓光学、化学、重学、力学,固已无所不该矣”。

既如此,则意味着中国历史资源中早已有各分科知识;相应的,发掘这样的“有”,以书写各学科之史,也成为题中应有之义。刘师培1905年发表的《周末学术史总序》,就显示出这方面的努力。其自诩谓,此书之作,乃“采集诸家之言,依类排列,较前儒学案之例,稍有别矣”;并且解释称:“学案之体,以人为主。兹书之体,拟以学为主。义主分析,故稍变前人著作之体也。”岂止是“稍有别矣”,“以学为主”的结果,是依照分科知识重新梳理中国学术,分解出各分科的“学科史”,包括心理学史、伦理学史、论理学史、社会学史、宗教学史、政法学史、计学史、兵学史、教育学史、理科学史、哲理学史、术数学史、文字学史、工艺学史、法律学史、文章学史等。

到民国时期,对分科知识的认识不断增进,据此清理中国历史资源也催生出更多的“专门史”。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即依托所理解的“哲学”展开,蔡元培为该书撰写的序,也特别指明“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非研究过西洋哲学史的人,不能构成适当的形式”。同样是撰写中国哲学史,冯友兰更是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

不独“哲学”如此,政治、经济方面的“专门史”同样如此。萧公权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明确表示:“本书采政治学之观点,用历史之方法,略叙晚周以来二千五百年间政治思想之大概。”之所以自晚周讲起,也是因为之前存留的零星材料,“究非学术思想之记录”,“就政治学之观点论,殊觉其鲜裨实用”。经济史遭遇的困难更大,1929年侯厚基撰写《中国近代经济发展史》,已感叹“经济之范围,又至广泛,内容挂一漏百,自所不免”。然而,此后出版的相关著作,仍未找到解决之道。李剑农1943年所著《中国经济史稿》上册,缺了“导论”(注明待刊),多少是因为难以厘清“经济史”的范畴。朱伯康、祝慈寿1946年出版的《中国经济史纲》,也留下这样的说明:“经济史研究之对象为人类之经济生活,然此语似嫌空泛,究何所指,不很确定。”

尽管如此,这并没有影响学者撰写“专门史”的热情。较之“通史”,有关“专门史”的著作,更是多到难以统计的地步。这无疑表明,“历史之范围”较之过去大为拓展,“通史”与“专史”的出现,多少化解了由此产生的紧张。“专门史”的不断涌现,也意味着中国的历史书写从“无史”的困惑中摆脱出来,而对于“有史”的追逐,也有具体呈现。




三、新的史学编纂体例塑造的“历史”



“我国史学根柢之深厚既如彼,故史部书之多亦实可惊。”梁启超总结中国史学发出的感叹,道出有着悠久历史书写传统的中国面临的困局,由此也促成史学编纂体例的不断调整。进入近代以后,“西史”之加入,更冲击着“中史”的编纂体例。可以说,近代既是巨变的时代,也是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并深刻影响到“存史”。“地方”的历史按照新的史学编纂体例进行书写,即是值得检讨的一环。研究者逐渐有这样的共识,“地方”的近代史对于把握中国近代史的基调有重要意义。然而,需要面对的是,梳理地方近代史主要依凭的地方志等资料,同样受到新的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的影响,往往按照“有史”加以呈现,即突出“变”的一面,较为忽略地方的“不变”;最明显的是,编纂体例与前述“通史”“专史”也渐渐趋同。

有关“地方”在历史上的存在,常被引述的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说法;每逢激烈变动的时代,所谓“礼失求诸野”之论调也常常泛起。降至晚清,1910年发布的《国会请愿同志会意见书》,仍传递出这样的看法:“吾国之风气,原皆启发于地方,而养成于士夫。”应该承认,近代国家、社会遭逢巨变,“地方”也不免卷入其中。印刷书刊以及铁路、电报的出现,使“地方”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不可同日而语;国家政权建设更是推动“地方”承担不同于以往的角色。1939年王寿彭即以户口、土地、警察、救济、教育、道路、水利、卫生诸端,为地方的基本事务。这表明,近代以后地方事务确实增添了不少“有”。

然而,国家政权建设的成效如何?尤其是地方如何“变”?却值得深思。抗战发生后,对基层组织的建设有不少议论。任颖辉认为:“最高当局的计划经过中层,到了下层的县区,迟滞因循,就很难贯通到民间去,结果要获取突飞猛进的政治的进步当然是很难的。”李洁之则指明:基层组织展现出由简单到复杂的情形,“政出多门,莫衷一是”,“所谓农林、水利、道路、桥梁,和育幼养老、济贫救灾、自卫、教育那些重大的事件,能够同时举办恐怕很是少数,十九都没有举办”。为此,也有文章发出培养“地方元气”的呼声,指明今日之地方早已由“有为”之区,成为“无能”之域。

“地方”的景象既然如此,那么,以“存史”为目标的地方志又是如何书写的呢?不可否认,这一时期地方志书的书写也开始受到新的史学编纂体例的影响。民国建立后,邓之诚发表的《省志今例发凡》,已明确表示旧志体例必当破除,“今之志非昔比也,国体既变,拘牵禁忌,皆可破除”;“事变日繁,必宜增辟门类,以重今制”,“不有改作,何以推古知今”。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地方志的编纂成为国家政权建设的重要一环,从一开始即在全国范围进行部署。1929年内政部颁发《修志事例概要》,要求各省“应于各省会所在地,设立省通志馆”,完成编纂通志的工作。在内容上尤其强调多体现国家建设的成就,“土地、户口、物产、实业、地质、气候、交通、赋税、教育、卫生,以及人民生活、社会经济各种状况,均应分年精确调查”。1944年内政部又颁布《地方志书纂修办法》,除内容上比照《修志事例概要》之外,还越发重视“变”,要求“各省、市、县政府设立修志馆”,而且,“省志30年纂修一次,市志及县志15年纂修一次”。

在此背景下,“重修”地方志也成为潮流,并引起多方议论。以“今例”替代“旧例”,是重点考虑的内容。1931年刘复撰写的《重修山东通志事例商榷》,就较为重视“前志所当革易者”,阐明“修志笔削,以时代而异,民国不同于清以前,今日又不同于民初”:

清季以还,鲁省情势大异,曩者若外交、交通、实业、司法,则前志所未有也,若职官、学校、兵防,则名似而实异者也,若内政、财政、区域,则事增于前者也。此当舍其旧而新是谋,审订纲领,疏具条目。

民国时期修纂省志、县志所制订的体例致力于揭示地方之“变”,自不难理解。而且,除紧紧配合国家政权建设所涉及的内容之外,新的体例还接受了晚清以降所形成的新的史观,展现出“新史学”如何“入志”的情形。1949年出版的《新纂云南通志》,即明确宣称:“史学史观日新月异,后来居上理所当然。”

前述邓之诚撰写的《省志今例发凡》,已阐明编纂地方志需参考近代知识所取得的进展,认为“西儒专精地理,造端宏远,类次相从,而一归实用”,“宜取彼成规,略事改创”。1933年吴景超发表的《中国县志的改造》,则具体展示出“社会科学”如何直接引入修志中。吴景超针对章学诚有关方志的见解指出,章终究是清代中叶的人,其看法无论如何高明,“在今日看来,应当修正的地方,还是不少”,尤其是方志的内容,其主张虽然“高人一筹”,“但我们用社会科学的眼光去看,似乎还有增减之余地”。这也点出问题的关键,意味着进入民国以后已盛行用“社会科学的眼光”观察“地方”。1935年李泰棻出版的《方志学》一书,也阐述了同样的看法:“居今日而谈方志,必须增加门目若干,方能适合史学潮流。必须备有方法多条,始能达到内容目的。”1937年朱士嘉在《怎样编纂新式的县志》中也指出:“地方志与史地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都有相当的关系,因为它所赅括的门类很繁多,所记载的范围也很广大。”职是之故,朱士嘉说明无论担任编纂还是分纂,都要求“对于史地学或者社会科学有专门的研究而成绩卓著者”,还需“酌量情形聘请自然科学的人才”。

当时各省成立的通志馆,也有交由大学办理的情况。广东、河南通志馆1932年、1934年分别移交中山大学、河南大学,由大学校长兼任通志馆馆长之职。由此,各学科学者也在修志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朱希祖受聘担任广东通志馆纂修,撰写了《广东通志馆征访条例》《广东通志略例》等修志所涉及的重要文本。不仅如此,特殊的时空格局还造成民国时期地方志的编纂另有枢机,一些地方志的编纂者不再以本籍人士为主,而是接受专业训练的外来人士。如黎锦熙参与编纂陕南城固县志,即缘起于1938年其所在国立西北联合大学从西安迁往陕南城固,遂结合“联大教授及本邑学界人士”组成“城固续修县志委员会”。黎锦熙特别说明,“凡此皆名誉职,其有给者,名‘专门技术员’,大抵联大毕业生为之”。对此,黎锦熙也乐观其成,还明确提出:“抗战建国,我以为文化界中人要真正负起责任来,第一步工作,就在给所在的地方修县志。”修志工作开始后,黎被推负责草定“续修工作方案”,由此还成就了《方志今议》一书,“泛陈现代新修方志之要旨及其方法”。该书关注的即是“新方法”如何“入志”。黎锦熙明确表示:“今修方志,先明‘三术’,即‘续’‘补’‘创’是也。”重点则落在“创”字上,强调“居今而修方志,决非旧志之旨趣与部门所能范围”。所谓“创”,指的即是“事类新增者”:

例如地质、气候、公路、卫生等,固可云创;即旧方志曾有者,如关于自然之山水、物产等,关于经济之食货、储恤等,关于政治文化之学校、风俗以及方言等,或宜更易故称,用符实际;或则悉换新质,仍循旧名:皆属之“创”。

民国时期新派学者希望新修志书能展示“事类新增者”,自有其考量。耐人寻味的是,民国时期出版的省志,沿袭旧志体例的明显占据多数。这也留下可资检讨的问题——地方志的编纂该如何“存史”?按照“有史”的方向修志,之所以难以实现,既有操作上的因素,但未尝不是地方所发生的“变”,并不像一些方志学者所期待的那样。

1934年出版的《续修陕西通志稿》,所以用“续修”之名,原因在于,“前志为卷一百,为类三十二,纲举目张,允推详尽”,尽管“时代有须略为变通者”,但也只是“更定门类二十有八,细目略有变易”,而“大端无改前编,总期不失赓续成书之意”。该书断限为“始于乾隆,终于宣统”,也便于按照“旧志”体例编纂。1949年出版的《新纂云南通志》,有“新纂”之名,却无其实。该书也言明:处今之际,地方志之编纂,“非博采资料,扩充门类,无以破宿昔之固陋,导人士以开明”。然而,实际之成书也多参考“旧志”:“一自云南文化初开截至清宣统三年止,参考旧志,补阙订讹,勒成一书,计二百六十六卷,一自民国初元起,网罗事实,别具长编,分别纂修,以为新志。”

与之相应,较为“趋新”的通志却是未完成的居多。1940年成立的江西通志馆,拟编纂新的《江西通志》,最终只留下稿本十编。主持此事的吴宗慈重点考虑的是“古今方志”之别,颇为关切新志“所汇记之史迹,能否随古今事变而不失其进化之步骤”。尤其还述及:“今修方志,应注意全国性,期为此后全国一统志,永远继续之统计底册。”《广西通志》的编纂也试图更多展示“近代事物”:“旧志之阙略者既应补编,而近代事物之必须记录者,又复不可胜数。”大致按照地理、社会、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党史、抗战、胜迹、宦绩、人物列传、大事记、附录分为各编。最后完成的,也只有稿本十八册。

按照“新例”编纂而成的省志,最终完成的并不多。究其原因,既是因为“近事”难以甄别,编纂体例也不无影响。黎锦熙在参与《洛川县志》的工作时,试图按照新志编纂,强调“方术要点,首在解散旧体,悉依新轨”。结果却发生了令黎锦熙意想不到一幕,该书采照《方志今议》拟出20余种调查表格,却“未见一纸之填报”。更值得检讨的是,“新轨”所展示的内容,是否能配合地方之“变”呢?对照《洛川县志》所制订的篇目,可以发现要呈现其中之“有”,困难重重。如“卫生行政”方面,1933年洛川县政府“始有卫生助理员之设”;1940年成立了中心卫生院,负责“各项卫生事业”;后因新县制实施,1941年中心卫生院改为县卫生院,“设医师、助产士、卫生稽查、护士各一人,卫生员、事务员各二人”。以这样的人员构成,显然无法真正落实一县之防疫、医疗、保健、宣传、医药管理、人才培植等工作。而这样的“卫生行政”,是“有”还是“无”呢?

上述较为“趋新”的志书在编纂体例上渐渐趋同,更淡化了地方的“差异性”;而其所展示的“变”,是否实实在在发生,并构成历史之“主调”,也值得检讨。地方志既以“存史”为目标,则自应守护地方本身。以国家政权建设为维度,或以新史学主导的史观为出发点,不仅难以呈现所希望的“有”,而且还不能展示“无”所映射的以往之“有”。因此,在旧志的基础上做一些“加法”,倒是可取。黄炎培主持编纂的《川沙县志》即是值得肯定的例证。该书承袭光绪五年(1879)所修《川沙厅志》而来,主要增加了实业、工程、教育、卫生、议会、慈善、司法、警务、故实等新类目。朱希祖也注意到通志体例的规划或“式遵旧史”,或“别裁新制”。依其所见,“二者各有所长,未可偏废”。其所撰《广东通志略例》也强调:“兹定体例,聿遵旧式,新制之作,俟乎通人。”

毋庸讳言,近代以降虽然产生了“不一样的地方”,但如何“变”,其程度究竟如何,难以一概而论。梁思成等人1941年留下的广汉县(今四川省广汉市)的影像资料,就揭示出从空间维度看,尽管地方的事务发生了改变,但地方的建筑仍沿袭以往,“变”与“不变”交织在一起。即便立足于“变”,其两面性也应当重视。最基本的,国家政权建设未必能完全覆盖以往由地方承担的事务,甚至还可能导致某些地方事务的弱化。据此也应考虑,过往由地方承担的事务,哪些渐渐消失了?而地方事务的承担者,又如何发生改变?“地方性”与“时代性”,是朱士嘉思考地方志编纂提出的要点。这正是最难以平衡的,因为占据上风的往往是“时代性”,“地方性”则常常被忽视。当然,对于“地方”的观察,依托各分科知识进行研究也难以避免,谈不上有什么不妥。

进入近代以后,地方历史的“有”与“无”或许更为突出,短时间里也难以趋同,仅结合政府行为书写地方历史,突出“变”的一面,未必合适。重点在于,地方近代史所揭示的是“地方”的“近代史”,而不是“近代史上的地方”。对比过往,自然有“不一样的地方”,但各地方之“不一样”,并不因为国家政权建设的加强而当即消除。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针对山西太原士绅刘大鹏进行个案研究,曾道出其体会:“真实的人从不是典型的。”受此启发,论者也强调,真实的“地方”也从不是“典型”的,所谓典型性或特殊性的地方,通常遭受研究者过度的诠释,很难说是历史上真确存在过的“地方”。“地方”作为更小的“历史研究的单位”,需要以特别的方式呈现,正是因为存在着差异。因此,对地方近代史的观察,如致力于呈现历史的“有”,甚至与“通史”“专史”的架构渐渐趋同,自是问题多多。消除了“差异性”的“有”,不免是放大的,乃至是牵强的,反倒是被忽视的“无”的一面,或更能展示地方的历史。结合历史进程所昭示的“有”与“无”,即可看出症结之所在。




四、历史进程所昭示的“有”与“无”



晚清以降新的史学编纂体例的浮现,不仅重塑了“中国之过去”,更奠定了近代中国历史的基调。然而,史学观念以及编纂体例的“趋新”,未必能完全反映历史进程本身,仅仅展示与此相关的“有”,很容易遮蔽“无”所昭示的另外的“有”。结合此一时期国家政权建设“自上而下”的推进,尤其是叙述近代中国历史至今仍沿袭的“现代化”这一框架,不难看出,历史书写所呈现的“现代化”之种种“有”,未必占据“主流”,或者反倒是“低音”,而被舍弃的“无”,也许才是“主调”。重建近代中国历史叙述,或也应当避免以未必有实际成效的“有”,遮蔽“无”所昭示的更具意义的“有”。

如何成长为一个现代国家,乃近代中国的基调所在。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国家政权建设在各个环节均有所拓展。与此相关,“现代化”问题也引起关注,而中国社会的不平衡问题一开始就成为思考的重点。1930年《大公报》一篇文章就指出:“中国国家现方在新旧过渡时期中”,“其间文化技术之程度,往往距离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以上,而同时并存,新旧兼容焉。于此固足以表现中国之大,又正可证明其改革之难”。因此,“平衡发展实为必要条件”,“一有畸形,便生弊害”。1933年7月,《申报月刊》还曾刊出“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将此作为一个“八九十年来的宿题”,追溯到“西方势力进侵”,以及中国遭受的“鸦片战争的挫败”,表明“中国现代化”甫提出,就与中国近代史结合在一起。在“国难”背景下,中国现代化之“幼稚落后”也受到重视:

中国生产以及国防方面的“现代化”,至今还是十分幼稚落后,到了现在,竟然国民经济程度,低落到大部分人罹于半饥饿的惨状,对外防卫的实力,微弱到失地四省,莫展一筹的地步;而大家对此宿题,却都好像淡焉若忘。

或许是此一时期对“现代化”的理解有太多“歧义”,“差不多只是一种很广泛的空谈”,胡适更愿用“建国问题”来表述“当务之急”,似乎认为“现代化”还谈不上是当前的大问题。他相信,“近两年的国难,似乎应该可以提醒一般人的迷梦了。今日当前的大问题依旧是建立国家的问题”。孟森同样主张,“国是之为国是,有超乎现代化与不现代化之上者,谓之‘先决问题’,则专言‘现代化’,似不足包括”。尤为特别的是,如何防止“中国化”也引起重视。周木斋就指明:“百年来的中国是一个现代化的过程,同时也是现代‘中国化’的过程。”言下之意,中国现代化之所以失败,正是缘于“未注意怎样的防止中国化”,“要现代化首先要防止中国化”。陈序经也结合教育的事例说明,所谓“中国化”,“骤然看起来,好像非没有她的道理;然而细的去考察,实在是一种很大的错误”。

略说与近代中国历史叙述颇为相关的“现代化”论述的浮现,尤其是掺杂的各种声音,不难发现,尽管20世纪30年代“现代化”已引起重视,但还难以成为“主调”。这自是因为“现代化”在实践层面的推进还乏善可陈。既如此,以此作为近代历史书写的基本架构,自当考虑,是应该展示“现代化”之“有”还是“无”呢?此一时期所关注的“现代化”,往往以卫生、教育、法制等环节的建设作为指标,对此略加分析,可发现立足于“有”加以展现,问题不少。“有”未必构成“主调”,尤其存在严重的不平衡。

首先来看卫生行政上的推进情况。1928年行政院颁布的《全国卫生行政系统大纲》,表明国民政府试图建立从中央到地方的卫生行政系统。由于考虑到当时县一级的卫生行政系统毫无基础,故特别说明“县卫生局未成立以前之卫生事宜暂以县公安局兼理之,县公安局亦未成立时,得于县政府设立卫生科”。1940年实行新县制,行政院又公布《县各级卫生组织大纲》,提出县各级当设立下列卫生机关:县为卫生院,区为卫生分院,乡(镇)为卫生所,保为卫生员。成效如何呢?1943年担任行政院卫生署署长的陆润之对此进行总结,仍将改善卫生行政的努力指向“卫生行政系统强化及连络”,表明进展远不如预期。

担任上海市卫生局局长的俞松筠也注意到,至1943年,后方各省除绥远、青海两省尚未设置县卫生机关外,其余15省1297县中,设立县卫生院者,计798县(尚未调整仍称县立医院或县立医务所者,计157县)。其余357县,或因人力、财力限制,或因沦为战区,尚未设置县卫生机构。而在县以下的卫生机构,仅有县卫生分院140所、乡镇卫生所1357所。最为匮乏的是医务人员。截至1945年6月,共登记医师12956人,护士6008人,助产士5153人,药师918人,药剂生4290人,牙医师352人。这些医务人员,“能参加县乡卫生工作者,恐不及全数三分之一”。1947年《统计月报》发布的“县(市)卫生机关”统计数据显示,当时县(市)卫生行政及各类卫生院总计不过2795所,其中县卫生院1305所,县卫生所17处,设治局卫生所22处,特种区卫生所4处,区卫生分院371所,乡镇卫生所983处,市级各类卫生机构93处。而地区差异尤其突出,青海、热河、绥远、宁夏四省均只建起几家县卫生院;山东、辽宁、新疆、台湾、西康、江苏、山西、安徽、甘肃、福建等省也仅建起几十家县卫生院。即便是在卫生行政建设有所推进的地方,事实上也难以解决实际问题。1947年检讨重庆卫生行政的一篇文章就指出:“本市县有卫生所十四所,分布于城郊各区,但以本市人口之众,区域之广,此十四所卫生所势难顾及周全。”

如此明显的地区差异,表明卫生行政呈现的实际是“有”与“无”的状况。作为“模范省”的广西在卫生行政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在1933年颁布的广西省建设纲领中,就包括“筹设各级卫生机关”,经过十年的发展,到1943年“已有良好之成绩”。但有些地区的卫生行政的状况却很不理想。1937年贵州省政府民政厅编印的《贵州省卫生行政概况》,述及“本省各县极少医生药店,疾病发生,则多听其自生自灭,或迷信巫卜,致传染流行,遍及城乡”。该省1935年也曾部署在各县设立医务处,结果只有14县成立医务处,其他66县“皆因此项所长人选,境内及邻县均难物色,无法成立”。事实上,截至1937年,《全国卫生行政系统大纲》颁布已近十年,贵州仍是这样的情形,自然难说地方卫生行政有成效。而作为贵州省会的贵阳,1943年的情况仍很不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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