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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记:我的寡妇房东,我的美国女友|有故事的人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6-12-24 10:28

正文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572个故事


缘分


文 | 小杜




刚来美国那会儿,我在中国寡妇家租的窝儿:四百美金,卧室独立,卫生间就只能合用。


我当时初来乍到,琢磨还是先在中国人的窝儿里落脚稳妥。等后来买上车,翅膀一硬,立马从寡妇家搬到那种独立公寓:独用的卫生间,独用的厨房,一小块草坪自己拾掇,彻头彻尾的独门独户。


这么说有点昧良心了。住寡妇家那阵,日子过得挺浑合。头一次发薪水,我拿出国内那套请她吃饭。这位在美国混了十多年的中年寡妇,平时总喜欢穿浴袍在家里转来转去,在中餐馆却不好意思,抢着跟我付小费。老板娘是台湾人,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这点人情世故。


寡妇家还住另一个帅气小伙,小张,湖南人,短期赴美的访问学生,沉默寡言,偶尔冒出一两句,听不清是英文还是湖南话。他在寡妇家住满两年,快回国了。


据我观察,小张生活极有规律:早六点起床,煮一大碗牛奶麦片粥,背上自己昨晚预备的盒饭,5路车上学,放学,切菜下米,一份当晚饭趁热吃,一份盛进刚洗干净的饭盒,能微波加热那种,竟是明天的午餐。他连手机都不装,每天吃过晚饭就坐客厅里和湘潭的女友视频,情歌对唱戏似的湖南话。寡妇在厨房里小声告诉我:人家要结婚啦,回国就办。我便理解小张为何连手机都不装了:在美国节衣缩食,是为了回国脸上有面儿。还是人家想的开,做的狠,每月省几十美元话费,攒到“黑五”(注:黑色星期五,感恩节第二天,全美消费日),就是一款“苹果垫子(iPad)”,回去送未婚妻——那个在电脑里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湘潭姑娘——才叫有面儿。


至于小张湖为什么总在客厅视频,等到我和寡妇房东独处,也明白了。



头一个感恩节,我坐寡妇房东的本田车,去那种专卖家电的大型连锁超市熬夜排“黑五”。感恩节那夜天阴,不冷,熬到“黑五”天亮,下起了雨,雨又转成雪,苦不堪言。


排夜队的,主要是中国人、印度人和美国人。到了破晓黎明,往店里一冲,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路人马:老美冲着冰箱洗衣机超薄电视居家过日子的大件儿,中印两国人民就直奔电脑手机之类的小件儿,然后扛回国送礼,为着回去有面儿。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把自己当客。


那夜我排了一笔记本。寡妇帮我算好了:几番折扣下来,兑成人民币,跟国内一比,价位便宜的脸上发臊,还保证原装。小张也主动跟我开口,慢吞吞的普通话,劝我去申请这家店的消费卡,多拿点折扣。我没领会这是啥意思。他急了,直接说他要回国,自己家还有女方家那么多口人都得打点。我才反应过来,马上用自己名字和邮箱申请了一张消费卡:哥们儿拿去刷吧,回头按账单给我现金就行。


那张卡小张当晚没少刷,回头给我钱,便大包小包回国了,再没联系过。我的邮箱至今还能收到那家店的广告,反倒坚贞不渝。


站着排队,那夜就显得特漫长。寡妇房东回她本田车里躺着了,说她手机开着,我要是也想躺,就打她电话。我说谢谢,继续站在夜空下。夜黑,又不那么冷,看不见呼出的气到底什么样。


冷不丁身后有人跟我说话,英语,回头看去,原来是一白人姐们儿,坐在那种美国人常用的帆布椅子上,问我要不要坐会儿。我说谢谢。她还问,看你站了很久,为什么不跟那女人去车里?


我开玩笑说,what do you think, the damn car is mine!(注:你觉着呢,那辆车他妈是我的!)


美国姐们儿大笑着站起来。我也不再客气,一屁股坐在帆布椅上。两个来自异国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从去年“黑五”沃尔玛挤死人,到李安的新片,再聊到任天堂,在美国叫Nintendo,在中国叫红白机。我和她都喜欢《魂斗罗》,甚至同时喊出那个三十条命的作弊密码,然后拍手大笑。人家美国姐们儿从小用彩电玩儿双打,主舵副舵分得清;我小时就只有黑白,十四寸屏幕上一对灰色小人儿,上刀山,下火海,相依为命。


聊着聊着,突然静默了。我站起来,她坐回自己的帆布椅。抬头望一眼夜空,黑压压的不见星。排在商店门前的这支队伍,哈欠咳嗽此起彼伏,有点像老家东北夏夜里的蛙鸣虫叫。


“去年我还是跟他一起排的‘黑五’。”美国姐们儿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我愣一下,才明白过来。


“对不起。”


“没事儿。车祸,谁都怨不着。我这不也熬过来了么。”


我没再说什么,从夹克里掏出软包中华烟。出国前听说美国烟难抽,又贵,就在首都机场的免税店买了条软包中华。可到这边太忙,又找不到人喝酒,就没动中华。好在我瘾轻,抽不抽无所谓。直到“黑五”,才因熬夜拆开一包。


“你抽烟么?试试这个,中国经典。”


她笑呵呵地接过软中华,打开帆布椅后的背包:保温壶装的热咖啡,凉透的热狗。我俩烟也抽了,吃吃喝喝间天就蒙蒙亮了。那感觉有点像坐硬板儿夜车到了站。我和她随队冲往里冲,跟双打魂斗罗式的。我直奔二楼买笔记本,她去三楼厨具专卖。


“我叫简,很高兴认识你,魂斗罗!”临分开前,她喊了一嗓子。



小张回国了,房里就剩我和房东,有事儿没事儿总能在厨房碰见。她人挺善良,也热情,房租便宜,还总开车带我买菜。就一点:老在家穿浴袍,晃动着胸部。


我开始明白小张为什么要在客厅和女友视频了:湖南帅哥是想让房东断了那想念。可问题是我在国内没女友能视频啊,我只好抓紧练车考驾照,同时暗地联系别的公寓。


看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再找房客的意思,我就问房东:“姐,你认识那么多人,不如帮我介绍个女朋友吧。”


她听了这话,仍旧笑脸帮我盛饭,穿着浴袍。没过两天就招来一房客,男的,老赵,刚从国内出来,访问学者,嗓门虽细,但人高马大。论年龄老赵比我和小张都大不少。可你别说,年龄大有年龄大的好处:老赵很快就从原来小张住那屋搬房东住的地下室了。老赵在国内可是有家室的,我见过他在客厅和老婆孩子视频。


“客厅信号可强着哩,从来不卡。” 老赵笑眯眯地对我说。这算是他专门在客厅跟老婆孩子视频的理由么?


我想尽快搬出这里。可房东却说:“你不想找女朋友么?姐帮你相中一个。”


她跟我说这话时,穿的可不是浴袍。自从老赵搬到地下室,她在家穿得就像很正常了。大概心情一好,就乐于助人,她还真把我说的“找女朋友”当回事儿了。可我却只是说说而已:我连二手车都没混到手,还有资格谈恋爱?


可我内心深处又还有一点期盼:或许房东介绍的这姑娘,想法跟别人不大一样?这念头其实有点卑下,无非就是指望天上掉下一傻妹妹砸我脑门上。但何妨试试,连彩票不还天天都有人买么。


我从房东那儿拿到这姑娘的电话号码。从回短信的频率和时段来看,她是愿意见面的。


这姑娘住的公寓比较偏,我再一次坐上房东那辆小本田。她还在唠叨这姑娘的情况:小我几岁,商科小留,家里在国内是二线城市,相中了,愿意在这边买房云云。


我已经后悔了:条件这么好一姑娘,约我出来干嘛?


房东撇下一句“看你本事啦”就开车走了。早春下午,阳光明媚。那姑娘站在她公寓门口,发现我从本田车里出来,笑容就被春风刮没了。


刮没就刮没吧。我卸掉担子,顿觉释然。


这片小区很安静,橙色的小木房子,前面一小块草坪,街对面还有公园,完全是我心仪的那种居所。可那天经历不堪回首,与漂亮小区对比鲜明。人家姑娘与其说是迎在门口,倒不如说是挡在门口,怕我进她家里。


我提议要不去公园走走。她答应了。为什么不呢?反正离她家又远一点。她只告诉我英文名,“Crystal”,“水晶”的意思。或许是要突出自己长得娇小剔透,才起这么个怪名儿?像正经美国人那样起一正经美国名儿不挺好么?珍妮啊玛丽啊这样的名儿莫非配不上你?


就模样来说,她算是那种等跑车上门接的姑娘。诚然,在美国车便宜,买辆跑车不算稀奇。可总会有人把那种扁扁的、塑料壳玩具似的东西当成是生活的某种标志。我当时恰巧距离那标志十分遥远,所以在“水晶”姑娘眼中沦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家伙。


阳光说不出的舒服。我和她走在公园里,红砖的小径上有美国人在散步,年迈的夫妻,年轻的情侣,都对我们投以微笑。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们这对中国人正以东方式的内敛谈情说爱。可我们心知肚明:我们对于彼此的存在,就像针尖儿一样,戳破了彼此的梦。


走在春风里,我禁不住猜想房东究竟是怎样在这位“水晶”姑娘面前吹嘘我的:一线城市?名牌大学?绿卡?我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她问。


“笑那些美国人,傻呼呼的可爱。”


“那你觉得我傻么?”


“我觉得我比你傻。”


她笑了,说这么干走没意思,让我讲点什么。我便上了几个在国内学的荒唐段子,边讲心里边难受,段子就变了味儿,荒唐成了悲情。“水晶”在旁边听着,不说话,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公园里的美国人都回家了,段子也讲完了,就只剩我俩,不觉间溜了四五个来回,又回到她公寓前的草坪。她说有点累,要不进我家去坐坐?


“不用了。草坪上坐会儿吧,你要不嫌凉的话。”


在那块草坪上,她聊起了她在国内的前男友。我问那哥儿们现在哪儿呢。她摇摇头。


春天日头终是短命,天说暗就暗下来。我坐在草坪上,屁股开始发凉。她却讲出了兴致:她以前干过学生会,文艺部的,被很多人如何如何地追。


“文艺部?你唱歌肯定好听了?”


“来美国很少唱。”她回答的干脆。我有点喜欢这干脆劲儿。


早春的黄昏下,她张口唱了。我屁股底下越来越凉。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


无非是流行歌曲,她唱的也就一卡拉OK水平,词儿准了没调儿,调儿准了忘词儿。可因为有情绪在,我倒也听得入神。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这句她反复唱着。每唱一遍,声音就降一点儿,仿佛她在黑暗中顺着梯子一阶一阶往下爬。大概真有一段二十五岁的往事吧。我转过头,看着我肩旁的她。


她说她唱累了,坐在我身旁,好像在一点点往我肩膀靠。也许是错觉,我不敢转头去看,尽量保持坐姿,维持这错觉不被打破。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她到底说这话了。


“不用,房东过来接我。”


“那怎么行,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我坐上她那辆老旧的福特车,拧半天钥匙,哆嗦几下,还打不着火。在美国哪有中国姑娘开这种老福特?当然是为了省钱,天下窘迫的人不止我一个。我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她肩膀,表示安慰,她却把脸贴在我肩上。我吻了她。


假如那天所有接触仅限一个吻,该是一小段感伤的回忆。可这个早春的黄昏,我们没法止步于此。轰隆一声咆哮,老旧的福特居然一下着了。该走了,她说。我们迅速把身体收回到各自的座位。她系上牛仔裤的拉链,不见慌乱。


晚上回去,房东笑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以后?以后就看缘分喽。房东点点头,也是,随缘吧,就去了地下室。老赵马上在客厅关了视频,跟她下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脑海里挥不掉刚刚过去的黄昏。


临睡前,“水晶”发来短信:“差点儿就让你得逞了。差那么一点儿。”


得,这姑娘可不一般。我熄了灯,睡里梦里把她忘掉。


后来再没联系。我当时手机里没几个号码,“Crystal”这名儿一开机就在眼前晃着,就删了。可这大学城屁大点儿地方,就那么几家中餐馆,到底还是碰上了。她盘起头发,黑色围裙,蓝塑料的账单夹别在腰上。餐馆小,可名号不小,“阿房宫”,下午三四点钟没别的食客,服务生只她一个。我俩活像沙漠里的两株仙人掌,没法装作不认识。能怎么着?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吧。她递来一杯加冰的可乐。


“所以你现在上课不忙?”我问。


“商学院我退了。”她还是那么干脆。


那杯冰水静置在油腻的桌面上,纹丝不动。我又想起那个早春的黄昏。一盘扬州炒饭扒拉完,我才寻思过味儿:退学了?要真退了她连学生签证都没了,靠什么维持身份?难道给这“阿房宫”打黑工?一个商学院的女小留打黑工?有这样的事儿么?


我留下小费,推门出去,回头看一眼这家小门小脸的“阿房宫”,大步向前走我的路。



转眼又是大雪封门,我从房东那儿搬出有一阵了。二月的下午寒风呼号,寡妇打电话过来,请我去家里吃饭:“过年了,大伙儿热闹热闹。”


我提前下班回家,给车子扫雪,除霜,车轮在雪窝里打滑,车屁股发漂,径去超市买了吃喝。美国人家家户户还挂着圣诞节留下的彩灯,唯独寡妇家门口一片漆黑,连雪都没扫。我摁了门铃,她把我迎进屋,中央控暖烧得可够旺,她居然又穿了浴袍。


房东说饺子马上出锅,我把超市买的东西放地板上,心说大伙儿是谁啊?就我和她么?


方桌上两大盘热乎饺子,两样馅儿,两双筷子。那个人高马大的老赵不在,不知是不是回国跟家里过团圆年去了。


方桌对面的房东好像老了一些。或者她以前就这么老也说不定。她给我盛了一碗饺子汤,让我驱驱寒,还问我找没找到女朋友。我说没找到,也没功夫找。她就笑,说不着急,男人越老越吃香。我说这我心里有数儿。然后就没话了。陈醋拌了辣椒油,猛蘸一口,饺子是洋葱牛肉馅儿的。


“还记得你介绍给我的那个么,商学院的?我俩没成。”


“商学院那个……想起来了。得了吧,甭商学院了,‘阿房宫’端盘子呢,就那个破活儿还是我给介绍的。”


“我也在‘阿房宫’见过她。”


“你没跟她成就对了!我后来听人说,那小姑娘在国内有对象。”


“哦。是么。”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饺子,肚里热涨涨的发堵。房东让我再坐会儿,我说我得回去跟家里视频,这不过年么。她指着她的客厅:“就在这儿视频呗。”


我摇头:“姐,你包的饺子好吃。谢了。我真得走了。要不,帮你把门口雪清了?”


房东听了,就没再留我。



在这屁大的镇子,我换三辆车,搬四次家,日子越发上了轨道。还有那美国姐们儿,简,在酒吧又碰见,混熟了。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幼儿园老师,整天和四五岁的孩子们在一起,她笑容里蕴藏的魔力大概源自于此。


隔着酒吧的花式九球桌,我跟她解释中国的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哪朝哪代,天上两条大蛇,一条白的,一条蓝的,灯芯儿似地在一起缠了千年,化作两个漂亮女人,堕入凡间,走在一条烟雨如雾的桥上。有人递来一把漆了油的伞,那白蛇隔着雨雾看去,原来是个落魄男人,穷酸秀才。


和简在一起后,我也租了一栋美式的木头房子,草坪,车库,算地下室同共三层。只我一个人住着,冬天扫雪,夏天割草。主卧室大的寂静,一熄灯跟要闹鬼似的。简很快搬了进来。


简很快用她的笑容结交了许多朋友。她问我可不可以请他们来家里开派对。为什么不呢?我已经拿到这国家的永久居留权,我和这国家的女人在一起,为什还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


结果我在客厅里见识了一堆嘻嘻哈哈、黑白参半的年轻人。我感觉怎么样?糟透了。这种美式派对实在无聊,就像他们喜欢吃的那干巴薯片,不蘸一口味道浓重的辣番茄酱没法入口。从这些软塌塌的美国年轻人身上,我发现我依旧是个过客: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家门口,无论他们如何浪荡,也还有个去处。除了赚点钱,我啥都干不了。


派对上有一黑姐儿们,简的同事,抱怨她和她的“黑鬼”(注:“黑鬼”是美国黑人自嘲式的说法,此处是对男友的昵称)”每个月只有可怜兮兮的两三次性爱。


我递过去一听冰镇啤酒,逗她,不都说你们黑哥儿们除了说唱、篮球就是拍A片么?


“得了吧你,我家小二黑可不那样!” 她放声大笑。


黑姐儿们趴在我的二手沙发上,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她臀部的抖动,黑人那种特有的弹性和曲线。她还说她的“小二黑”一回家就倒头大睡,仿佛睡眠比做爱还重要。实在忍不住了,黑姐儿们就弄醒黑哥儿们,紧贴上去,“来上一发”——没错,考虑到她说这话的表情和那臀部的曲线,黑姐儿们用的那词儿就该翻译成“来上一发”。


当夜,我在黑暗中嘀嘀咕咕,试图跟简讲明白中文“来上一发”是什么意思。她在被窝里笑个不停。入睡前,我俩也“来上一发”。第二天一早起来,各上各的班。


刚在一起那阵子,简挺愿意跟我分享她在幼儿园遇到的人和事儿。比方说有个日耳曼裔的母亲,家里散养五个孩子和好多只鸡,每次送孩子过来,都要塞给幼儿园老师“粘着鸡粪的天然蛋”。


“那中国家长呢?”我问。


“中国家长我不知道,不过中国孩子的钢琴都弹得特棒。”简咯咯笑道。那时候,她只知道朗朗,没听说过“虎妈”。


可惜好景不长,这房子的主人从欧洲一路玩儿回来,打算搬爱荷华州养老。三层楼的大房子挂了牌儿,说卖就卖,跟一堆积木似的。我不得不再次搬家。那阵工作忙,新居是简在网上搜的,我俩开车去看房:独门独户,有草坪,街对面还是一个公园,我很满意,只除了记忆中那个早已面目模糊的“水晶”姑娘。这人早该搬走了吧,我想。


找了一间两居室的公寓,简很喜欢,最重要的是允许养狗。她高兴我也开心,当下填上银行账户,签了名字。


也许因为都住平房,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片小区的邻居们很友好,相互间有点往来。简如鱼得水,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她告诉我她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孩,英文名叫“水晶”,有身孕,可是签证过期了,没有身份,没有医疗保险,孩子父亲又不在身边,情形不容乐观。


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她觉得“水晶”看起来人很好,挺想帮着去医院问问,像“水晶”这种情况,能不能申请豁免医疗费用(注:在美国凭低收入证明,免费享受一定的医疗服务)。


我反问,假如真有这种申请,孕妇和孩子的父亲会想不到?


简到底去了医院,带着那个“水晶”。由她去吧,这就是我的简。 


可是“水晶”却阴魂不散,花样百出。有一天简小心翼翼问我,能不能用我的名义买一辆豪华大吉普。我问为什么。她不让我问,可又不会撒谎,到底忍不住自己说了原委:“水晶”要往中国卖这车型,简已经用自己名字替她买了一辆,可“水晶”还需要钱,还得继续往国内卖,所以才找上我。


我问她,那个“水晶”,知道我是谁么?


简笑着捶了我一下:“当然知道啦,你个混球,我告诉她你是我男朋友了。就帮个忙吧,对你又没什么坏处。”


“你永远不知道这种事会让你卷入什么麻烦。”


“可‘水晶’就快生了,孩子的爸又在中国,她必须得赚这笔钱。”


“你真以为她卖车赚的钱会用在生小孩上面?她不还让你帮忙申请豁免医疗费用么?”


我和简吵了一架,很快又合好,因为“水晶”很快找到别人替她买那辆贩往中国的豪华大吉普了。


简抱着我说:“你是对的,‘水晶’给了帮她买车的人一笔钱。”


“那她给你钱了么?


“没有。”


“亲爱的,没事啦,忘掉它吧。”我吻了吻她。


我的简还是照旧往“水晶”那儿跑。这片公寓区的小房子,连同前面的草坪,看起来都跟从前一个模样。假设当年的“水晶 ”姑娘真是二十五岁——就像她唱的那句“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她现肯定是个大龄产妇了。我早忘了在哪块草坪上我和“水晶”曾一起坐过。心里一小块疤,轻易不会察觉,但一经触碰,浑身难受。



下班回家,简正在卧室哼着歌,我们的床上摆了几件婴儿穿的小衣:“水晶”生了,一个男婴。


简抱着我亲了一下,问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我摇头说今天很累。


之后还有满月什么的,没完没了。简觉得这些来自中国的说法新鲜。她准备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礼物卡,我们当初认识的那家超市的,还有一张贺卡。她让我给新妈妈和新宝宝写句祝福的话,必须用中文,然后由她一笔一划誊在贺卡上,方方正正的一排汉字,活像是我小时候写的田字格儿。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出去剪草了。


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周日天气晴好,我换上球衫,准备好好踢它一场。街对面的公园,美国人在扔棒球,中国人围着一堆烟火,简在向我招手。


我跑了过去。简站在中国人里极为乍眼,她自己却浑然不知,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拥抱,就像我俩平常在家那样。旁边中国人投来的目光,让我如芒刺背。


这可不是那种美式的BBQ(注:烤肉)。木桌上摆了长条形的铁槽,里面是半灰半红的木炭,铁钎子横七竖八在木桌上,穿着一块一块的肉,地地道道国内那种路边烧烤。我忍不住问钎子是怎么弄来的。站在铁槽旁烤串的黑胖男人抹了把汗,用肉乎乎的眼睛瞥我一下:“国内,肩扛过来的。”


中国人都笑了,有男有女。男的戴乳胶手套,肉块抹料,钎上串肉。女的都穿得漂漂亮亮,花草帽,太阳镜,说笑着,伸手去接黑胖男人递来的肉串。


简也要来一串,问我吃不吃。我说你尝尝吧,这玩意儿我小时候在家经常吃。那肉被烤得直冒油,就像黑胖男人脸上脖上发出的汗,大滴大滴落在发红的炭上,哧哧乱响。一股子肉焦味何其相识。


简觉着好吃,她说这跟他们的BBQ太不一样了,所有美国牧场的牛都应该用你们的“中国小铁棍儿”串起来烤了。中国人听了哈哈大笑。我太明白不过这笑声的含义:在我们五千年的吃喝拉撒面前,这个美国姑娘简单的令人心碎。


我把简拽到一边:“我去踢球,你千万少吃,要坏肚子的。家里冰箱有啤酒,你拿过来给他们喝吧。”


简诧异地看着我。她已经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到底是日日夜夜住在一起的人。我抱了抱她,一个人往公园深处走去。


可简却又喊我。回头看去,她旁边站着一个中国女人,和一辆婴儿推车。


我只好调头,走回那堆烟火,与“水晶”姑娘再次狭路相逢,在我们曾散步过的公园,空气里满是肉焦味儿。完全没有想像中的尴尬。面带微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来一句“nice to meet you”(注:很高兴认识你),才是自然而然的本能反应。


可我和这位新晋的母亲没法直视对方。幸好简把推车里的孩子抱起来。粉色的小手从袖里伸出来,攥住简的头发。这个十二磅重的生命,也有一双肉乎乎的小眼睛。


我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烤肉串的黑胖男人,他也在看我。我赶忙把头转回来,对简说,是啊,这孩子真可爱。那黑胖男人不再看我,继续扇火,跟吃烧烤的中国人讲起了段子:


“咱家车行最牛逼的还是那几条狼狗,警局里退下来的,鼻子训练过的,白人黑鬼老墨分得一清二楚。别说人了,连黑鬼开的车都能给你闻出来。开始我不明白,为啥美国狗的鼻子就这么好使。后来在车行里黑鬼见多了,才发现也是活该:你天天嗑药,大麻就在车座低下塞着,狗能闻不出来?不他妈咬你咬谁?”


中国人哈哈大笑。我赶紧调头去踢我的球。回家后告诉简,以后别再跟“水晶”来往,一句真话都没有,这种朋友有什么好交的。


简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小孩的父亲根本不在中国,今天烤肉的那家伙就是!”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那个烤肉的挺酷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后来简不得不承认——就像通常那样——我又是对的。她还打探到那个烤肉男其实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在我们这小镇。


“那天一起烤肉的中国人都知道这回事么?” 简问。


“你觉得呢?” 


“你们这些中国人。”简侧过身子,那晚没再跟我说话。



渐渐地,简再也不赞叹中国孩子如何会弹钢琴了,因为她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中国“虎妈”的报道。她和“水晶”也疏远了,因为“水晶”也想给孩子买架钢琴什么的。


小镇上颇有几家动物收容所,我和简本打算去领养一条狗。随便什么品种都无所谓,只要在流浪中没经受太大创伤就行,那种狗没法儿养,一见人就呲牙。连狗住的小木房都买好了,摆在门前那块草坪边儿上,我俩一起在跳蚤市场里挑的。可到现在还没有半条狗住进去,反倒不时会有松鼠突然从里面探出头来。


还有就是小区的游泳馆。简每次都去游个尽兴,而且有计划有规律:几分钟蛙泳,几分钟自由泳,几分钟仰泳。她在水里,跟那些在地上跑得汗不溜水儿的美国姑娘一样,有那么一股子我缺失已久的热诚,还有生命力。


不会游泳。一进水池,就像块石头沉了底。小时候被水淹过几次,实在怕了。所以我在游泳馆都是泡温泉,闭上眼睛,任由温热的水流抚摩脊背,刚觉着舒服,就忍不住想各种各样的事儿,心就乱了,哪儿还能解乏呢。说到底,人身上最忙乱的地方还是心。


后来我有心回国,又连接遇到好几次事故,俩人越来越受不了对方,就分了。倒挺干脆,好聚好散。那天简叠好衣物,往行李箱里装,上面贴着一个红辣椒,她南方老家的标志。我俩在一起这段日子,她颇添了些衣衫裙子。有她自己挑的,也有我送的。她那行李箱装不下,我就帮她又买了一个小的。谁能想到最后一次送她礼物,居然是出远门用的行李箱呢。


简走后,我重又开始一个人煮饭,吃饭,睡觉,那种积重难返的单身汉生活。心里难受,尤其是手机一开就是她那张笑脸。家也不愿回了,不敢回了:床单,窗帘,狗住的小木房,太多关于简的零散回忆。“阿房宫”混过晚饭,办公室又成了最理所当然的去处。


那天傍晚,我把车子开出来,在小区门口等左拐。“水晶”姑娘推着她的婴儿车,在我窗前走过。她插着耳塞,嘴巴一张一合,有点像唱歌,不像是讲电话。她直视前方,没有一点把眼神偏落到我这边的意思。我突然想:假如那个早春的黄昏,我和她在一起了,今天就是两个人在推那辆婴儿车?可那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只看到“水晶”的侧脸,几秒钟,但足已窥见这女人的疲惫和衰败。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前后也就几年时光。但这不过是我的杞人忧天罢了:她现在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拥有一个生命,照顾一个生命,她肯定比我这个单身汉活得更结实,更有力量……左拐的绿灯亮了,“水晶”和她的婴儿车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和简刚搬来那阵,我俩常去这条夹在小区和公园之间的街上散步。雨过天晴,手握着手,红砖青草的,踩着特舒服。不过我俩却从未在散步时碰见过“水晶”。大概人家也一直故意避着我吧。这他妈一丁点该死的缘分,哪有心思去什么办公室。我把车开上高速,想去那漫无边际的田野里兜几圈儿。


简曾对“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中国俗语背后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问那个蛇变的漂亮女人和送伞的落魄男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告诉她,这对男女结婚了,住在一起,很幸福,不过有一次男人把女人灌醉,女人变回一条大白蛇,男人差点给活活吓死。最后女人——或者说大蛇——被镇到了一座塔底下。我的简皱眉说:“这故事太难受了,我不喜欢。”


从高速下来,我和车子被一节一节的火车挡在田野之外。我下车,抽烟等着。火车呼啸,好像是从天边的夕阳发出来似的,滚滚不见尽头。 我已恢复平静。什么狗屁田野也不用去了。我把烟掐掉,调转车头,开向办公室。




   作者:小杜,从事抗癌药物研发之余亦爱好文学创作。一晃写十年,冷不丁回头,分不清自己和文字到底谁是谁的影子。

责编:糖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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