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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小姐 · 第一章丨ONE STORY

ONE文艺生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8-01 22:03

正文

你把剧本拿过来,我改一下,第一集我就把他写死。

“写剧本为什么要找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啊!”


“你到底要逃到什么时候?”


“谁逃了——哎我不跟你讲了,有人来还书。”


我挂了电话。


实际上,并没有人来还书。现在的时间是早晨八点半,跳上我桌子的,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馆猫。今年三月我从北京回了老家,找关系进了图书馆,上班的第一天瓢泼大雨,这只猫从窗口跳进来,湿漉漉地趴在我脚边发抖。第二天我买了猫粮,馆里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帮我强行堵住它抓去兽医院做了驱虫,摁在书架上焕然一新地拍了照,发到官微,居然就成了一只网红,连带着这个历史悠久、久到几乎被遗忘的大楼,也好像重新变得活泼可亲了起来。


“早,佳佳姐。”


“早,肖翰。”


“猫又来了?”


“嗯。”


“今天天气很好啊。”


“热起来了。”


“是,我还骑车过来的,热死我了。”师大艺术学院的大三学生、勤工俭学的肖翰,冲进门来的时候,全身带着一阵汗气,白T恤贴在了背上。我去水房洗拖把,他也跟来,伸出头就放在水龙头底下淋。“哎呀你别这样,要生病的!”“不会。”他偏过头对我笑,牙齿洁白,亮得晃眼。


手机又一次响起了,这次我直接按掉。我对自己说,第一万次地说,我热爱现在的这份工作。我热爱猫,热爱青春洋溢的大学生,热爱来借书的中学生,热爱每个来借用洗手间的大爷。我热爱每本书上的条形码,或者那些等待我去贴的条形码,热爱好几百个领导,甚至包括我们主任。


我热爱我微薄的工资,它让我睡得安稳。


总之,我绝对不会再回去,做什么劳什子的编剧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从来不把别人的拒绝当回事。


在被我按掉了二十多个电话以后,制片人丢丢在下午五点半,我的下班时间,直接堵在了图书馆门口。


从北京到长沙,这个距离她跨越得太轻松,真不愧是高效能的电视圈人士。

我猫下腰想逃走,结果她一下扑到我身上:“是王佳佳吧?是你吧?我隐形眼镜丢了看不清。”


果然她还是那个丢丢,丢三落四而又无往不胜的丢丢。


我陪她去买了新隐形眼镜,带她去老长沙吃麻辣小龙虾。


看准她被辣得张不开嘴了,我开始跟她讲,我多么不容易才搞到现在这份工作:要求硕士学历呐!我们湖南的图书管理员,可是能吃白饭的?整个招考过程比考公务员还严,我专业不对口,最后还托人送了礼……


她一边听一边吸气,灌下了大概七八杯甘蔗水。


我对她有点同情:“你要不要吃点水果?我帮你去外面买?”她猛点头。吃完了我买回去的几十块钱山竹,她终于开口:“你还是挺能说的呀,一套一套的,不当编剧真的浪费了。”


跟丢丢这种人打交道太难了,稍微不留心,话题就会向她想要的方向发展。“你还没歇够吗?”丢丢接着问,口气里有些试探,“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不不不,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当时的情况我懂……”


“不怪我你就接了这部戏啊。”她说,因为之前辣得厉害,还有些大舌头,“你不接也不行。台里问我有没有古装题材填十二月的档,我说有。”


“你……”


“我把你之前给我看的那个故事大纲交过去了。”丢丢说,“他们说特别好。不过到最后定档我还是费了不少功夫,你懂。”


“我懂我懂,你再去找个编剧写,我给你签授权书,大纲就送给你,我不要署名。”


“王佳佳!”丢丢一拍桌子,“你到底打算逃到什么时候?”


“你讲点道理啊,我这么高风亮节……”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就这么丢到别人手里去?”丢丢说,“你不会吧,虽然大家都说你是王逃逃,我还是不信你会这样啊!”


“不是,你别拿外号来说事,我跟你说,我是真的不想当编剧了,我决定了!我要选择一种安静祥和面朝大海的生活。我要安定下来了,懂不懂?”


“不懂。”


我叹口气:“你知不知道程雨扬的粉丝往我家里寄了红墨水染的洋娃娃?我妈说我再用电脑打字,就敲断我的手。”


“对了我忘跟你说了,”丢丢面不改色,“程雨扬要接这部戏。”


什么?


“剧本大纲和人设他看了,基本谈定了,合同正在走流程。”


“他是不是疯了啊。”我捧住头,“你把剧本拿过来,我改一下,第一集我就把他写死。”


“所以你是要写了呗?”


我扬起脖子乱喊:“服务员!这桌上两扎啤酒!”


“不准上!”丢丢大喝一声。“王逃逃,我还不知道你,今天你想酒遁那是门都没有,你就说吧,你写不写?”


“不。不写。”


最后我是趁丢丢被辣到上厕所的当口逃掉的。


王逃逃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顺便还逃了个单。


“佳佳姐,昨天来找你的是谁啊?”


“是我前同事。”


“啊,我还以为是你妹妹……”


“是吧,我妹妹是不是很漂亮?你要不要追?”


这么一说,肖翰一下红了脸。但是刚才那句话,说者无心,却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丢丢,比我大两岁,我妹妹?但现在的丢丢看上去是比我年轻。我一天睡八个小时,喝八杯水,吃一斤蔬菜水果,她可能一天睡不到三个小时,吃的是地沟油盒饭,服用过量红牛,可她看上去就是比我年轻。就好像涂上了保鲜液一样……而那神奇液体的成分,恰恰就是夜以继日的工作、疲倦、烦恼、抱怨、焦虑——还有在所有这些东西下面、那毫不起眼、无关紧要的一点点什么。


是安静祥和、面朝大海的生活无法给予的一点点什么。


什么呢?我摇摇头,不愿再想。


下午下班时,天下起了雨。真烦人啊……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回到长沙以后,我最不适应的就是要带伞出门这件事。尤其是在初夏。让人想入非非的初夏。


“我跟你一起走。”


肖翰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借的一堆书,塞进一个庞大的帆布包里。每次认真看他的脸,我都会油然而生一个感慨: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要来图书馆打工呢?所以这也是三线城市的好处,要是在北京上海,略平头正脸的男生早都进了一个个经纪公司。“佳佳姐你干吗盯我,我脸有问题吗?”他举手使劲揉了一下脸,那动作简直堪比馆猫,萌到爆炸。“你要回学校吧?”我问。学校在河西。“我打车送你回去好了。”


“佳佳姐你怎么那么有钱?”


打车回到学校,下雨路堵,跳表跳到了六十多。他不好意思,非要请我吃食堂。打了三个菜,土豆牛肉、番茄鸡蛋、小白菜。一边吃饭一边很多人跟他打招呼,“肖翰,你女朋友啊?”“是啊是啊。”他笑嘻嘻地回答,在这个年纪,脸皮算很厚了。


食堂的菜看起来热乎乎,摆在盘子里却很快凉了。吃了几口,实在没食欲,他说“我给你打个小炒吧”,我还没拦住他就奔出去,过了一会红着脸回来。“饭卡没钱了……”


半小时后我们爬到了岳麓山的半山腰,他撑着伞,我一手拿着二十个烤串。“佳佳姐,你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你吃的吧。”“是不够咯。”我说。我在省图还没转正,工资扣掉七七八八,到手2900,我还没活到要靠这点工资的地步。


“佳佳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啊?编剧。”


“那很赚钱吧!”


我扭过头,认真地看了看身边的这个年轻人。细雨飘在他的头发上和睫毛上,他说“钱”的时候态度这么热诚,真是涉世未深,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缺钱,怎么说,难免会落入任人拿捏的地步吧。所以我决定对他严肃一点,我说:“做编剧钱是有的。但是……”


“但是什么?”


“那是拿命换钱。不值得的。”


“这么夸张?”


“没夸张。我跟你说,我的编剧朋友,一个坏了一颗肾,一个抑郁症两年,一个腰椎坏掉每天只能坐俩小时平时都是趴在床上写。”我说完,斜眼欣赏了一下他的惊恐。


其实吧,夸张的确是夸张了一些……但让年轻人早点明白世事险恶,我功德无量。


“那你见过很多大明星吧,佳佳姐。”


我想了想:“我见过程雨扬。”


肖翰做出一个“哗”的表情。所以我也就没告诉他,正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大明星,我才被赶出了剧组。


“你跟他熟吗?能要签名吗?”


“你能不能别这么没出息,我看他还没你帅呢。”


“那佳佳姐……你打算以后就在长沙了吗?”


“当然咯。”我说,“我跟你讲,我马上就要发财了,发财了就到湘江边上买一栋别墅。到时候包养你哦。”


当时我那么说是有根据的。两个月之前,我听从理财专家——我妈的建议,把积蓄换了中车的股票,消息一片大好,眼看着我就要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实现财务自由。然而,6月15日很快来了。


我看着一片惨绿的屏幕,连哭都哭不出来。与此同时,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往坏的方向发展。我回长沙之前给自己买了一套公寓,全款,几乎花掉了积蓄的一大半,买的时候一万一平,现在开始急速地跌价。这个跌价对我的生活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却在心理上造成了冲击——给我一种凄凉的、自己的人生开始走下坡路的感觉。然后我接到通知,在成为省图书馆正式员工的条件加上了一条:必须先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


我拿着通知去跟领导理论:如果在我报考的时候就出这个通知,那我肯定会先报考国家公务员的啊!但是现在我没法倒回去报名参加考试,对不对?


“可是,这是国家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啊小王。”


“那先给我转正,我补考一个不行吗?”


“这个……”


“那,我先不转正先工作着,等我考上了以后再给我转正,这都不行吗?”


结果还是,不行。既然我没有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那我就不具备成为正式职工的资格,于是也就失去了以“待转正”的身份留在这里的理由。而且在拟录取的名单里,有一位已经具有了国家公务员的资格。实在对不起,我只能等明年了,但明年不一定招人……最后,我可以去市长信箱申诉。


我往市长信箱写了一封泄愤式的长信,然后跑到湘江边上大哭了一场。然后我想起,晚上还有一场相亲,对方是个公务员。我从江边站起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那怯生生的模样,就好像我要跳江似的。


“我再请你吃饭吧。”他说,“我今天拿到工资了。”


我们坐在路边摊的塑料凳上吃唆螺,他喝啤酒,我喝酸梅汤。“佳佳姐,你的梦想是什么啊?”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我噗的一下,喷到他脸上。


但是,他把脸上的酸梅汤擦干净,近乎执着地又问了一次:“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我的梦想……


“我跟你说一下我去年的梦想吧。”我说,“我去年的梦想就是,找一个随便什么工作,图书管理员啊便利店收银员啊甚至扫大街的都行,只要一个月工资超过五千,不,只要不饿死,我绝对不会干要我去打字的工作了。”


“哦。”


一时半会,因为嘴里太辣,我们都没言语。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当编剧?”


“因为钱啊。”


我跟他解释,对于穷学生来说,写剧本是没有成本的、相对来说收入更高的方式。读书的时候我为了赚生活费,进了一个编剧小组,别人拉好框架分好场,我专门往场景里填水词,写一集有几千块钱。后来因为我人听话好使唤,就这样留在了组里,再后来好心人给我署了个名,我就成了真的编剧。


“然后为什么又不做了呢?”


“钱赚够了呗。”


这么大言不惭地说话原以为会被耻笑,没想到他居然红着脸说:“好羡慕你啊,佳佳姐。”


“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啊?”


“觉得你的人生好自由,又有钱……”


又来了。


我想了一下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又觉得把这种事告诉他也没什么意义。还是让他相信一下梦想,或者崇拜崇拜我,对谁都没坏处。


不过,也许因为喝多了,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他。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赚钱。”他说,“但我还不知道怎么赚。”


“你学什么专业的?”


“声乐,音乐剧。”


“喜欢唱歌?”


“……不是。”他承认,“就成绩不好,考艺术能加分,画画学起来太难了,就学了声乐。不过学着学着也觉得挺有意思。”


“那你给我唱首歌吧。”


“唱什么啊?”


这么爽快我倒是措手不及。那……唱什么好呢?搞得太严肃了也不好嘛。“嘿~嘿~嘿~那就唱个费玉清吧。”


没想到他真的唱了一首,但不是什么嘿嘿嘿,而是一首很老很幽怨的歌。


“尘缘如梦,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简直幽怨过了头。


“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哭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但我就是哭了。不是女神般嘤嘤哭泣,而是像被人放了催泪弹一样涕泗横流。肖翰可能看傻了,嘴里还在唱:“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我啪的拍他一掌,拿起他面前的啤酒瓶给自己哗哗倒了一杯:“哎怎么回事,今天丢人了,喝酒喝酒。”


“佳佳姐,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委屈……”


“我有个屁委屈。喝酒!”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有了七十多条微信。


昨晚的相亲男发了三十多条过来。他的头像是一个秃头普京,我看也没看,直接全删了。


然后是我妈的,她急昏了头,问我是继续坚持还是把中车的股票全都挂出去,然后又问我相亲怎么样。两个问题我都没法回答。


然后是肖翰。


“佳佳姐你没事吧?你怎么还不来上班?你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昨晚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我回了一条:马上就去上班,别担心。


事实上,我一直磨蹭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才过去。领导看看我的脸色,没敢吭声。肖翰迎上来:“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怎么了?喝那么点酒我不会死的,对了,昨天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唱歌了,哈哈哈哈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会这样,我酒量其实很好的哦……”


“佳佳姐。”他打断我,“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打工了。”


“为什么?”


“我……有个网剧的剧组到我们系来挑演员,我选中了。我一直没跟你说,那边比这工资高所以……”


看到了吧!我就说这么好看的男孩子不会留在什么图书馆!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还是有些伤感。我觉得应该鼓励他,但又不知道怎么鼓励好,最后我说:“那祝贺你,可以赚钱了。”


他的最后一天班上得尽职尽责。推着小车,把一大堆无聊的书一本本插回到书架上,下班了,又打了水开始擦玻璃,擦得满头大汗。我走过去劝他:“差不多就行了,快走吧,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雨。”


他说:“佳佳姐,我最讨厌下雨,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不爱带伞?”


“不是的。”他摇头,“昨天,你问我梦想是什么,我后来回家的时候想了想。小时候家里穷,买的鞋子都是便宜的,一下雨肯定会进水,我就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坐在教室里上课。所以我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双不进水的鞋子,或者去一个不下雨的地方。”


“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些啊?”我说,“你要走了,那我送你一双新鞋子吧。”


“不要,佳佳姐,我只是不想……不想你对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怎么混演艺圈啊。”


“我不是在乎别人的看法,我是在乎你的看法。”


无言以对,我抬起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


“祝福我一下吧佳佳姐。”


“……你想要什么祝福?”


“祝福我实现梦想,好不好?”


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留在图书馆空荡荡的大厅里。想跟馆猫告别,她却迟迟不来。

手机上还有四条丢丢发来的微信,我早晨没敢看。


第一条:王逃逃,你真的忘记我们曾经的梦想了吗?我们不是说过,要做中国最牛逼的团队,哪个演员不管他多出名敢改一句台词就让他去死吗?


第二条:为了敲定导演,我们整个团队喝大,小苍直接喝进了医院。


第三条:我签了对赌协议,平均收视率不达标,我要赔一千万。


第四条:这一次,如果程雨扬再跟你冲突,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我打电话过去:“你疯了啊,跟电视台签这种协议,你做一部剧才赚多少钱,赔光了你还怎么混!”


“我就没想混啊。”丢丢说,“熬了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当制片人。如果这次失败了,我以后也不用在行业里呆下去了。”


她还是那个脾气。


但是,她忽然压低了、放柔了声音。


“王逃逃,不,王佳佳,你听着,我三番五次地请你,不是因为我没有人可请,而是因为,我欠你的。当时我沉默的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用尽全力也要还给你。”


“疯了,你不欠我的,别瞎想了。”


“赶紧回来工作吧,我让小苍给你订今天晚上的机票。”


未完待续。《编剧小姐》于每周一、三、五,在ONE app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