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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乔伊斯•欧茨【美国】:变异人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 公众号  ·  · 2017-10-02 01:57

正文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图书编辑。她创作力惊人,在长达五十多年的文学生涯中,出版的各类作品达140多部。她被誉为“美国的巴尔扎克”和“穿裙子的福克纳”,曾获欧·亨利奖、美国国家图书奖以及法国费米娜奖等。2010年被授予国家人文奖章。欧茨以社会记录者自居,在小说中反映美国现实。早期小说多表现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尤其关心不同家庭的生存状态;她长期在大学任教,深谙象牙塔内的游戏规则,通过小说表现学术界竞争的残酷;她关心种族问题,着力表现种族歧视和隔膜,呼吁超越种族分隔的界限;身为女作家,虽然早期作品以白人男性作家为楷模,但随着创作的深入,她的女性主义意识日渐凸显;她也关注政界的黑暗与政治斗争的残酷,以及政治家的虚伪与言不由衷。近年来的生态恶化也以艺术的形式进入她的视野,表达了她对人类面临的生态危机的担忧以及对生态正义的渴求。


变异人



小时候,她就非常漂亮。不知不觉间,她已出落成一个典型的美国中西部金发女郎,由内而外散发着梦幻般的青春靓丽。她现在算是个纽约客,住在市中心炮台公园南大街10280号。她浑身散发着梦幻般的金色光芒,轻盈灵动,犹如雅典娜为战场上她所钟意的战士披上的斗篷。而她对此却不以为然,以为自己每天在城市里遇到的无数爱慕眼神、陌生人对她的微笑、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以及生活和事业中的好运气就像人人都能呼吸到的秋日温暖的空气一样,只是众生共享的天赐之物。

你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可能有三十好几,也可能刚二十出头。可能等她到了四十五岁时,看起来也才二十九岁的样子,并且还得是在强光的照射下,可是谁又能强迫她在强光下露面。

她招人疼爱,这对很多人来说并不稀奇。可她不仅如此,她还深受宠爱,这就是另外一种境界了。

从心底里,每位亲人都宠着她;在曼哈顿,她的未婚夫,纽约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编辑,更是对她宠爱有加。他们原计划在浪漫的年末结婚。现在他们住在下曼哈顿一幢摩天大楼的三十六层,公寓的玻璃窗高大厚实,室内的米色装修含蓄低调。站在窗边向外望去,眼前的景观只能用“叹为观止”这个词来形容:既能看到高楼林立的闪亮都市,还能看到部分纽约港——在这晴朗的秋日清晨,纽约港海绿海绿的,像刚被洗过的玻璃一样清澈透明。

这天,未婚夫像平日一样早早出门上班了。她也在八点左右出门,去附近的金考快印店取一本彩印儿童书稿。信号灯变绿后,她正要穿过南大街。突然,她听见一阵嗡嗡声,刚开始只觉得声音烦人,很快这声音变得像个巨大的马蜂窝,让人惊慌。她抬头侧目,只见一架大型商务客机飞得异常地低,它从天空俯冲下来,在她惊愕的注视下消失在一排建筑后面。转瞬间,巨大的爆炸声把她掀翻在人行道上。她心想一定发生了惊世骇俗的大事,尽管她很少用“惊世骇俗”这样正式且古老的词汇。她摔倒了,膝盖撞在人行道上,玻璃碎片像无数只疯狂的虫子同时扎进她裸露的皮肤里,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她在伊利诺伊州读高中时曾经是优秀的篮球运动员——她依然能不假思考就迅速做出反应,在她摔倒的同一瞬间,几乎在她听到附近和头顶传来爆炸声的同一瞬间,她站起身来,冲进一座大楼,她住的那座大楼,她的避难所。她手里抓着书稿,弓着腰往前跑,身边的人群看起来像梦里的人物一样惊慌失措,一脸迷茫。她冲进了电梯,在快速升往三十六层楼的过程中还能冷静地想:如果我能跑到这儿,如果电梯还能用,我就没事。会有人去处理这场事故的。

在她摸索着开门的时候,响起了第二声爆炸声,震耳欲聋,难怪她事后的记忆都有些迷惑,这第二次爆炸是不是与自己用力插钥匙、使劲开门有关。那声音像是火山爆发的巨响,淹没了第一次爆炸激起的回音。她记得脚下和身边的大楼开始颤抖、摇晃,但最终还是像深深扎了根一样稳稳地矗立在大地上。现在,她已经跑到公寓里面,还是像动物一样弓着背,喘着粗气,尽管她知道自己安全了。门已经锁上,并上了两道保险,她是安全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本薄薄的彩印书稿放到桌子上,五个星期后,她会发现那上面落满了沙尘。她竖着耳朵听三十六层楼下面的街道上马上会传来的警笛声。她已经准备迎接这种令人讨厌的声音,因为曼哈顿总是警报频频,她已经准备好神经再次受到侵扰。我想重新换一身衣服。穿上低跟鞋。她觉得自己还会像平常一样出门上班,只不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

和未婚夫一样,她也在市区上班。东五十三大街。她是一名儿童文学编辑。她从世贸中心搭乘地铁。她想说她爱她的工作,爱她的同事们。她想说……

她咳嗽着。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奇怪。她的嘴巴都蒙上了细细的灰尘。鼻孔和眼睛也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暗?她惊讶地发现,客厅窗外的壮观景象消失了。客厅的窗户消失了。天空消失了。大量的灰尘和旋转的细微颗粒(雪花?纸片?披萨饼屑?)结成一道颤动的烟霾逼压过来,而卧室朝东的窗户上除了映着诡异、耀眼的跳动火焰,还有类似的烟霾紧贴在玻璃上。她想:但是这幢楼没有着火啊。这幢楼是安全的。

她打开卧室的电视,但是没电。厨房的收音机,没电。她打开电灯开关,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电话呢?没有拨号音。虽然她并不害怕,却像动物一样恐慌。她觉得快窒息了,对着水池一个劲儿咳嗽。她打开水龙头,手掌窝拢接了些水冲洗眼睛,像要渴死的动物一样大口地喝水。然而,她的内心却兴奋得怦怦直跳,因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警醒。从来没有如此清醒。

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鞋子碍事。

她坐立不安,焦急地从一扇窗户边走到另一扇窗户边,但看到的只是越来越浓的烟云,太阳已经遮蔽不见。她已经闻了很长时间的烟味,心里却不愿承认。哪里发生火灾了,可能不止一起。所以这股诡异的漏斗状烟尘才翻腾着飘到了三十六层:真让人震惊。可能是飓风来袭。席卷了曼哈顿南边?可是她分明看到了从空中俯冲下来的那个东西像是飞机。开始有警笛声了(这幢楼里的警笛声?)。她再次拿起电话拨打911,可是仍然没有拨号音。她好不容易找到手机,试图开机,可是这玩意儿死无动静。她现在迫切地想打电话给未婚夫,却在情急中忘记了他的手机号码,甚至还忘了他的名字。她知道,如果看到他的脸,她还是会认出他来——如果他出现在她面前、叫着她的名字的话。

她不太记得停电这回事了,又打开第二台电视机。眼前的电视屏幕还是一片灰暗。她想: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这让她觉得有一丝安慰。

她忙着把湿纸巾塞到窗户和门的缝里。门已经反锁好,上了两道保险。她把掌心贴在门上:是的,热乎乎的。现在所有东西都是热的。空气热得快要沸腾。客厅、餐厅、厨房,还有卧室里的灰尘都映出细小的火焰,可能这栋楼的确失火了,她会死在媒体所描述的熊熊炼狱里,或者被浓烟呛死。

突然她想到了灭火器!

她未婚夫——她要是有时间冷静下来想一想的话,肯定能记起他的名字来——在去年春天某个周日的下午,和她开车去新泽西的家得宝买了一个小型便携式灭火器,以前她从没把这灭火器当回事,可能还嫌弃过它样子丑陋,嘲笑未婚夫一本正经地买这玩意儿,可是现在她把重得吓人的灭火器从储藏室里拖出来,放在厨房柜台上仔细打量起来。未婚夫肯定会为她感到骄傲的,她想。她竟然想起来了灭火器,当然她原先也希望自己但愿会有想起来的时候。这是一个鲜红色的筒罐灭火器,上面有个复杂的喷嘴。瓶身落满了灰尘。筒罐顶部有一个模糊难辨的压力表——红色底面上面嵌着一个小小的黄色箭头——她盯着看了好久,直到视线都模糊了。这是一个干粉灭火器,可扑灭“木材、纸张、布料、塑料、橡胶、易燃液体、油脂、汽油和电气等各种类型的火灾”,在她看来,这些似乎已经囊括了所有可能的火灾类型。她心里对未婚夫充满了爱意。她无限地感激他。红底白字的操作说明看上去像首诗:

退后六英尺

拔下保险销

保持瓶身直立

对准火焰根部

按压控制杆

左右喷射

她希望,倘若突然间火势向她蔓延的话,自己能够准确无误地对准火焰根部。而且她还会记得退后六英尺。她一向没什么距离感。

她把灭火器放在了厨房,五周之后灭火器依然纹丝不动地直立在那儿,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从庞贝古城挖出的遗迹。此时,天色渐暗,好像有日全食。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等着有人像电视上放的那样拿着大喇叭喊话,或者有人大声敲门。如果真的发生了火灾,甚至只要有发生火灾的危险,整栋大楼的居民都会被疏散。她知道这一点后,心里也就安稳下来。

时间流逝的速度有些不同寻常。

自她摔倒在人行道上后,很明显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手表显示的时间才是上午九点二十。(除非现在是晚上九点二十,她已在惊慌中不知不觉度过了一整天。)窗外翻滚着一团漆黑。她总算在橱柜里找到了手电筒。她以前从未用过手电筒,看到它竟然能发亮,真是又惊又喜。它亮了!光束明亮而平稳。她再次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把手电筒放在洗脸台上。她开始无意识地重复一些动作,一遍又一遍。她用水洗脸,她的脸似乎在高温的烤灼下发颤,她用水冲眼睛,如饥似渴地灌下几口温水。她感到大楼在脚下晃动,但坚持认为这只是幻觉。曼哈顿不会发生地震。她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是有腐蚀性的化学物质。是神经毒气,她的神经已被麻痹。她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拿着手电筒照射着各个角落,在昏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地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相信这可怕的气味一定源自化学武器。

不管敌人是谁,他们已经发动了攻击。也许还会发生更多的爆炸。在其他城市。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她想给远在伊利诺伊的父母打电话,可手掌大小的手机却毫无反应,像块塑料一样毫无用处!她感到筋疲力尽。膝盖上满是割破的伤痕。她的前臂和脸上也是。然而她非常清醒。这不是梦境,这清醒的状态让她忍不住觉得兴奋。她往浴缸里放热水,但还没放到一半,水就停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泡了个澡。她笑着想:如果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泡澡,我应该好好享受。她浑身都是黏糊糊的灰尘,连头发都硬邦邦的。她朝手上吐了口唾沫。她惊喜地发现沐浴露依然芳香,香皂还能产生泡沫。肥皂泡!她给齐肩的头发抹上洗发水,仔细地梳理。她的头发不再呈金色,现在到底是什么颜色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海底的海藻一般漂浮在灰水里,看上去像被弄脏的白皮肤。

她换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雾气腾腾的卫生间镜子前审视着自己。此时她眼窝深陷,憔悴不堪,但清醒异常,她不再是那个目光游离的金发女郎。她是一个准备幸存下去的变异人。不是有些海底生物长出好几对鳃,眼睛鼓在像刀锋一样扁平的脑袋两侧,在绝望的求生中变得狡黠无比……

与此同时,她还在等着敲门声。等待着对讲机里的呼唤声。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失去了意识,但并没有睡着。突然,她清醒过来了。手电筒哪儿去了?原来滚落到地板上了。餐桌上有几根蜡烛,手工制作,芳香四溢,外形精巧漂亮,贵得让人舍不得点燃。但这是个特殊时刻,她现在就要点燃这些蜡烛。抽屉里还有更多的蜡烛,她摸索着把它们全部掏了出来。她想:这座城市完蛋了。肆虐的大火到现在应该已被扑灭了。但她仍能感觉并且闻到那可怕的滚滚浓烟。这是火山喷出的烟雾,是末日决战的硝烟。她洗了脸,漱了口,从一个容器里猛灌了几口无糖西柚汁。突然她感到饥肠辘辘。她振作地想,真是荒诞,我没那么重要,不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她壮着胆子打开大门,拿着手电筒照向黑洞洞的走廊。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有人吗?有人吗?走廊里的空气异常灼热。她害怕在漆黑一片中被反锁在公寓外面。她大喊有人吗?有没有人听到我说话?有没有人?她突然惊慌起来:整栋大楼的人是不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被疏散、没人来通知她?离街面三十六层楼高。消防楼梯安全吗?她敢离开吗?如果城市完蛋了,那该怎么办?

如果她离开公寓的话,没人会知道上哪儿去找她。她的未婚夫也找不到她。在废墟遍地的街上,在漫天的灰尘中,人们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迅速回到屋里锁上了门。她点燃了几根蜡烛。她把所有蜡烛都点上了!家里所有的窗台上都摆上了蜡烛。像圣诞节一样,带着纯真的味道。她想:这才是现在该做的事。如果未婚夫从街上抬头看,会看到她点燃的蜡烛,那他就会知道她还活着。她表上的时间现在是两点十五分。不是下午,而是凌晨。一天已经过去了。她永远无法找回这一天。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在这一天所经历的震惊以及这种震惊带给她的快乐。漂移的烟雾和尘埃将她公寓的窗户与炮台公园区附近公寓楼的窗户分隔开来,透过它们,她看到了蜡烛的光芒,只见烛光摇曳,仿佛遥远的星星。这几支蜡烛,约莫六七支,在黑暗中摇曳,在黑暗中带着勇敢,透着欢庆。


| 作品赏析


在这样一个涉及恐怖主义袭击的故事里,读者可能很期待欧茨如何将暴力和恐怖主题发挥到极致。然而,欧茨不像许多“9·11”小说家那样去打“温情牌”或者“谴责牌”,而是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勾勒出动荡世界里一位不知名女性的“优雅”,并构想出“变异”策略使人类渡过难关,尽显灾难叙事的微妙与无奈。

《变异人》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年轻女性,在纽约担任儿童文学的编辑。她并没有身处“9·11”事件现场,而是以近距离的旁观者身份亲历该恐怖袭击的全过程,在飞机撞大楼的强烈冲击下,她逃回公寓,独自面对停电、手机无信号、窗外浓烟滚滚的“世界末日”,想象自己成为“变异人”得以幸存。与我们常见的科幻小说或影视作品中的变异人形象不同,欧茨笔下的“变异人”与人类并没有明显的差异。“她的头发不再呈金色,现在到底是什么颜色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海底的海藻一般漂浮在灰水里”,并联想起一些“变异生物”:“有些海底生物长出好几对鳃,眼睛鼓在像刀锋一样扁平的脑袋两侧,在绝望的求生中变得狡黠无比。”欧茨的“变异”策略与其说是外形上的,不如说是内心的转变:人类在面对灾难时只能选择淡定和坚强。女主人公虽然经历了恐慌和无措,虽然猜测纽约这座城市“完蛋了”,但选择了微笑面对,并享受泡澡的芬芳:“她笑着想:如果这是人生中最后一次泡澡,我应该好好享受。”

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点亮了平时舍不得用的蜡烛,看着它们“在黑暗中摇曳,在黑暗中带着勇敢,透着欢庆”。烛光虽然脆弱,但在恐怖主义制造的无边黑暗中,尚能给人一丝安慰。“9·11”恐怖袭击发生后,世界各地的恐怖袭击事件像打地鼠一样层出不穷,人类如何才能幸存?分析《文明的冲突》也好,争辩《历史的终结》也罢,当外交家、政治家和各种理论家们讨论世界格局和未来之道时,欧茨在小说《变异人》中“巧妙地运用‘缺场叙事’手段,在‘去意识形态’、‘去恐怖主义’的从容叙述中呈现一个精致的去‘9·11’故事。她提出的“变异”策略不失为一种乌托邦式的构想,暂时抚慰人心,同时也透出对极端主义分子恶行的无声谴责。

节选自《无处不在的獒》,作者:曾桂娥



载于《世界文学》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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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责编: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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