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调“国家”在棉花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贝克特方法论的另一个亮点。对利润的追求无疑是棉花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但“棉花帝国”必须依附一定的“国家”体制才能运作。在贝克特的叙事中,无论是在棉花帝国的哪一个阶段,我们都能看到“国家”的身影,也总是看到“国家”与资本的结合。早期欧洲帝国对美洲殖民地的占领和瓜分,为欧洲定居者和商人积累财富创造了条件。同样,在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时期,欧洲国家也是以维护“国家利益”为名获得了非西方国家的土地、劳动力和市场资源。与此同时,“国家”对内建立法治和对私人产权的保护,创造带有保护性的经济秩序,对外则采取野蛮方式,无视他人的利益。资本主义与“国家”的联姻与互动是资本主义得以发展的前提条件,也是西方国家得以转型的前提条件。正如贝克特所说,“随着国家开始扮演越来越中心的角色,越来越以延续性最坚韧、权威最为强大的和发展最为迅速的体制出现的时候,”资本势力与国家的结合便越来越成为双方都需要的选择。因为有“国家”的“有形之手”,发端于欧洲的资本主义才能后来居上,在世界经济的“大分流”中成为拥有特权的发达国家。当“国家”内部的政治构成发生变化的时候——譬如工人阶级获得参与政治的机会,或殖民地国家的精英要求获得独立等——“国家”与资本的关系也将发生变化。所以,在棉花资本主义走向全球化的过程中,“国家”不仅是“棉花帝国”的建构者和参与者,也可能成为它的终结者。“国家”和“国家行为”是我们理解全球化进程的关键。
在这样的语境下,贝克特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长资本主义”(long capitalism)的故事,而居于这个故事的中心位置的是棉花。为什么是棉花而不是其他东西?为什么是“棉花帝国”而不是其他什么帝国?贝克特称,棉花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将不同大陆连接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关于土地、劳动力、运输、生产和销售的全球性网络”。棉花将“看似对立的各方带到统一平面之上”,促成了一种新的经济秩序的产生。这个被贝克特称作“多元统合”(unity of the diverse)的过程就是棉花资本主义秩序得以建立的过程。[6] 原来散乱无序的不同网络被统一到棉花帝国的中心网络中来,从而建构起一种利润生成和利益共享的新体制:英国利物浦棉花交易所的股市与美国密西西比州棉花种植园主的收入、新罕布什尔州或达卡纺织工人的未来与曼彻斯特与利物浦之间的铁路的修建等因为棉花而被连接起来。但棉花帝国并不是稳定的或一成不变的,事实上,它始终处于变动、不稳定和矛盾之中,正如贝克特指出的,“世界经济空间组合的变动不居是过去三百年来的一种普遍特征。”正是因为如此,棉花帝国的历史为我们“提供了理解现代世界一系列问题的关键”,帮助我们理解现代世界的构成,它所背负的巨大不平等的来源以及资本主义为何和如何始终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学”。[7]
“多元统合”是一个有效的概念,贝克特在全书中多次使用它来描述“棉花帝国”和资本主义的运作。棉花资本主义从 16 到 20 世纪的演变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特定的全球政治与经济背景,位于这种背景之中的不同的资本主义网络通过“多元统合”建构了一种更大、更复杂的政治经济网络,在这些网络的基础上,不同的“棉花帝国”得以产生,并反过来推进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的发生。
《棉花帝国》的第一至第五章集中描述第一个“棉花帝国”在战争资本主义时代的创建和运作。古代的棉花种植起源于南亚、中美洲和东部非洲,在区域经济中“扮演重要的角色”,[8] 但无论是种植、纺织生产还是使用,都是在相互隔绝的环境之中进行的,没有产生跨区域的影响力。即便在种棉技术于 12 到 14 世纪传入欧洲之后,因为欧洲人无法控制原棉的生产与贸易,棉花也没有成为“全球商品”。
15 世纪末的地理大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跨大西洋贸易网络的建立开启了“战争资本主义”时代,改变了棉花的命运。在随后的两个世纪中,欧洲人企图进入亚洲内部,创建一个交易网络,然后将此扩展到亚洲之外,但并不成功。另一方面,欧洲帝国在美洲开启了“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土地掠夺”,[9] 凭借对远洋航行技术的掌握和武装航运的暴力,建立起一个全新的连接美洲、欧洲和非洲的贸易网络。跨大西洋商业网络的创建是一次对不同空间的劳力资源的大规模重组,也是对全球市场的重塑,其结果是创造了“一个组织化的、具有全球规模的等级分明帝国”。[10] 跨国贸易网络并非只是敢于冒险的武装商人的创造,它同时也是帝国争霸的结果。欧洲帝国一方面用暴力强占印第安人土地,准允和保护跨大西洋的贩奴贸易,另一方面在内部致力于建构保护私人产权的法治,通过开启保险业、金融业和运输业,创造一个有利于商业资本主义运作的环境。
这种战争资本主义的双轨制实践为塞缪尔·格雷格(Samuel Greg) 在 18 世纪后期的棉纺工业技术发明展示其潜在的革命意义奠定了基础。格雷格对水力纺纱机(water frame)的使用成倍地提高了效率,为英国棉纺工业革命的起飞提供了技术支持。技术革新与战争资本主义创造的全球贸易体制相结合,推动了“一种新型资本主义”的生长,[11] 也赋予了格雷格为自己和英国创造前所未有的财富的特殊权力。只有读到这里,我们方能理解贝克特为何花大量篇幅去讨论战争资本主义和强调“多元统合”的重要。英国(以及欧洲)的率先“崛起”,除了拥有武力、经验和知识之外,还因为它创造了一个“组织化的、被监管的和被控制的生产过程”。[12] 英国和欧洲对不同的资源和为控制这些资源而建立的不同网络—包括加勒比海的棉花种植园、从非洲强行贩运而来的奴隶劳动力、大西洋沿岸的市场、组织化的远洋运输、国内棉纺工业、银行和金融行业等—的统合和控制,对其成为工业革命的领袖至关重要。
战争资本主义创造了第一个“棉花帝国”——准确地说,是支撑棉花资本主义的全球经济网络,与此同时,棉花资本主义的发展反过来又进一步刺激了“棉花帝国”中各个部分的发展。美洲大陆的欧洲殖民者对不断攀升的棉花价格和急速扩大的市场做出迅速反映,跨大西洋贩奴贸易也将更多的非洲人强行卷入到棉花经济中来。当“工业化生活的需要和节奏”通过棉花帝国的网络“传播和强加于世界各地的农村地区” 的时候,[13] 战争资本主义完成了世界经济分工的第一步,非洲被锁定在为美洲种植园提供廉价劳动力的位置上,英国人则将自己从种植原棉的负担中解脱出来。
棉花帝国不仅改变了非洲的命运,也改变了美国的命运。贝克特在第五章中对美国与“棉花帝国”的关系做了新的解读,也树立了一个在全球史背景下重新审视国家史的样板。18 世纪末美国建国,正是棉纺工业技术革命发生的时候,1787 年的制宪妥协使得奴隶制在宪法的保护下合理生长,并将美国变成了外部“棉花帝国”网络中的关键一环。1793 年惠特尼轧棉机的发明、19 世纪上半叶的领土扩张和国内贩奴贸易的兴起, 都为美国奴隶制的飞速蔓延提供了土地、劳动力和技术支持。这种网络在美国内部的“统合”促成了“棉花王国”(Cotton Kingdom)在美国内部的兴起,并使美国在 1860 年内战爆发前夕成了英国棉纺业最大的原材料提供者。因此,19 世纪上半叶的领土扩张不再是“天定命运”的杰作, 而是一场与战争资本主义相似的“巨大的土地抢夺”,利用联邦军队强行迁移印第安人部落是利用“国家”权力为白人定居者腾出兴建棉花种植园的空间,“棉花王国”在南部引向单一经济作物发展模式的时候,更是将无数美国奴隶的后代投入到“第二次奴役”的深渊之中,并极大地威胁了其他白种美国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