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行李
沿路行走,直到自己变成道路。
相关文章推荐
白鲸出海  ·  Hugging ... ·  昨天  
百老汇  ·  活动通知 | ... ·  2 天前  
阿里开发者  ·  5步教你创建大模型自定义插件 ·  2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行李

梦旅行,从那仁到普金垭

行李  · 公众号  ·  · 2022-08-14 19:00

正文







1.
干热河谷。


嘎太来香格里拉接我们,约在一家汽车修理厂碰面。三年前,村子里的司机来接我和野生动物摄影师 奚志农 时,也是在一家修理厂,修理厂里有从那仁村来上班的同乡。
嘎太40岁,又瘦,又高,又害羞。昨天从村子里下来后,帮朋友杀了猪,身上还有粪便的味道,不好意思,趁我们在修理厂旁吃碗面的功夫,去买了条新裤子回来穿上。
车子干净,刚洗过,但他对车不太熟悉,不知道空调和蓝牙音箱开关在哪儿,途中下车后再上车时,甚至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去。同行的朋友直接,问:“是你的车吗?”他只害羞地小声回应:“喔呀,是的,是的,我没上过学,汉语也不好。”


往西,一出香格里拉,很快就从高原极速下降到金沙江的干热河谷,景观也从草甸、森林,切换成一两米高的仙人掌,不时有岩羊从山坡上跑过。过去20年,这段路不知走过多少回,闭着眼都能指认方向:一直下到江边的奔子栏镇,继续往西,去往白马雪山、德钦、梅里雪山;往南,顺江而下,可以抵达同属迪庆州的维西县;往北,逆流而上,就是三年前和奚志农走过的,去往德钦县奔子栏镇羊拉乡那仁村的小路;而与奔子栏隔江相望的,是四川省得荣县的瓦卡镇,这一段金沙江是四川、云南两省的界河。
嘎太没去奔子栏镇,而是转道瓦卡镇,往得荣方向开去了。沿途干热河谷壮丽,两岸山崖越来越高耸,而河谷越来越逼仄,除了几种热带植物,陡立的崖壁上几乎寸草不生,另一种荒芜之美,热烈、纯粹!
大约二十公里后,一个三岔路口出现,碧绿色的定曲汇入浑浊的金沙江,一架像从天外飞来的拱桥,架在两河相汇处。我们过桥,从四川回到云南。
车子不时出现故障,但总能磕磕巴巴走着。五个小时后,沿着永无尽头的S型盘山路,终于又从江边的干热河谷地带,上升到和香格里拉差不多海拔的那仁新村。


▲定曲自右侧汇入金沙江,我们从右岸的四川回到左岸的云南。









2.

核桃林与绿洲。


傍晚了。嘎太的父亲,鲁茸背着高出人头半米多的玉米杆回来,再爬上二楼储草间放着,夏天草盛,多余的部分留着冬天做干草用。视野尽头,干热河谷上方,一道彩虹横跨四川云南两省。正在赶鸡回窝的嘎太的母亲,一起赶五六头猪回圈的嘎太的一对儿女,也在这彩虹映衬之下。

嘎太在院子外的厨房做晚饭。晚饭简单,干净,自给自足:自家种的蔬菜,自家养的猪做的枇杷肉,自家散养的鸡下的鸡蛋,自家犏牛挤的牛奶,自家牛奶做的酥油和奶渣……

三年前的夏天,和奚志农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傍晚抵达,也是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听着院门口风吹核桃林的声音,核桃林下,溪水潺潺,心想:真像桃源啊。


新村在海拔3300米左右,干热河谷行近尾声,森林尚未开始,村子以绿洲的形态,衔接着干热河谷和森林。“绿洲”因为人的耕耘而出现,在一片原本并不适宜生长树木的地方,因为村庄从更高海拔搬迁至此,重新开始生活,慢慢有了核桃林、青稞地、果树、菜地、溪流……想象一下,在一片干涸、荒芜之地,总有这样绿树环绕、溪水潺潺的绿洲,巴掌大一点,贴在高山峡谷地带的不同高度上,像一个个倒挂着的桃花源。

如果进入桃花源,每家每户的“围篱”都由核桃林做成。核桃树喜光,容易种植,是这些绿洲里的核心树种:核桃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榨油;核桃树的巨幅树冠能为干热环境下的其他物种提供树荫……鲁茸家有十余棵核桃树,以院子门口为中心,沿水渠上下展开。

流经每家门前的水渠,既不引自天然河流(几乎没有),也不来自河谷底部的金沙江(金沙江在这一带是峡谷型河流,两岸很少形成冲积扇,没法开垦农田,也不便引水灌溉),而是用人工水渠的形式,从海拔5200米的人支雪山,一点点引进新村里的每块耕地和每家屋舍。


从海拔3300米处的新村,到海拔5200米的人支雪山,就是鹿茸家的生活范围:

在3300米处的新村——干热河谷上部一处山坡——建房屋,种庄稼,养猪和鸡;

在3600米处的老村——森林下部一块平坝——种青稞,打酥油,做奶渣;

在3600米至4000米处的森林里——一段垂直的山坡——捡菌子,砍栎树叶,巡护滇金丝猴;

在4000米到5200米的广袤地带——一片无边无际的高山流石滩——放牧,挖知母、贝母。


当地歌谣(弦子)里有这样的歌词:

我最喜爱的颜色

是白上再加一点白

好比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

是绿上再加一点绿

好比野核桃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这不是文学修饰,就是当地生活场景的白描:往上,最高处总是白色的雪山,白色的雪山融水逐级往下,滋润草甸、森林,一直到干热地带;而眼前,总是绿色的核桃林,人们的家园所在。雪山上有雏鹰,核桃林里有鹦鹉,人与万物共存。


因为这样特殊的生活场景,人们发展出了相应的文化形态,比如牧业与农业并存,比如一妻多夫制:鲁茸在新村打理农活儿,哥哥阿松在老村做酥油、糌粑,兄弟两共妻,妻子在新村;嘎太在新村协助鲁茸处理日常事务,哥哥旺堆在牧场放牧,兄弟两共妻,妻子在牧场。这样的婚姻形态,是为了便于分工,也为了不分家而积攒家业。



▲鲁茸家正房外,另有一间大屋子,两层,从这个楼梯爬上去,二层就是用来存放干草,以备冬天需要的。鲁茸正背草上去,两个孩子好奇,立即跟了上去。远处,一道彩虹正横卧在四川、云南两省之间。

▲正房二楼,顺着这个窄楼梯上去,也有一个存放干草的小阁楼。








3.

消失的道路。


那仁村在行政上属于奔子栏镇,在有了公路和汽车后,外面的人也都是由奔子栏镇前往村子。但在这之前,村子里的人更习惯徒步或骑马翻越人支雪山,从那里直接去德钦县。

1993年,还在白马雪山保护滇金丝猴的奚志农,与正在牧场打酥油的鲁茸相遇(那时他们各自29岁),从此结下一份持续至今的情谊。也是那一年,奚志农要赶回德钦县接受采访,鲁茸便牵匹马,用两天时间,带奚志农走回德钦,一直走到酒店大堂。

这是第一次去那仁时,奚志农在路上讲给我的故事。我在心里反复设想:当29岁的鲁茸,牵着马,带着29岁的奚志农出现在酒店大堂时,该引来怎样的人头攒动?那是新旧两个时代、两个世界的相逢。来自新时代和新世界的人们,会比来自牧场的鲁茸更加惊奇和不安罢?虽然比起徒步和骑马,汽车和公路出现的历史晚多了,但新世界的人们,已经视之为当然和唯一。

天然亲近旧世界的我,听完故事后就想,我也要从那仁村骑马至德钦。这次来那仁,是为实现这一念想而回来的。

但我忘了,村子已经从老村搬到新村,村民的生活方式和经济结构也已发生巨变,汽车、摩托车和拖拉机的出现,替代了原本用于驮物的马和骡子,那仁村已经无人养马。而翻越人支雪山的道路,虽经一百多年前的西方植物学家走过,经那仁村的村民世代走过,但最近一二十年都少有人走,不仅人有迷路的可能,马蹄(如果能找到马的话)也很难适应太过漫长的流石滩路面。


我不想放弃。

鲁茸说,那就试试吧。马的问题,可以先到牧场住几日,看看邻村牧民家有没有马可以借。至于道路,还有另一条选择:从那仁村最远的通泥牧场出发,翻两座山到普金浪吧(当地人称“普金垭”),从那里一直往下,可以回到214国道,然后再去德钦。如果实在没有马,这条路也可以直接走过去,“旺堆他们每天都要这么走一个来回去挖知母的。”

呀,普金浪吧!多么熟悉的地方。过去几年,每至七月,我们都会如约来普金浪吧看高山植物:灰岩紫堇、囊距紫堇、半缘叶紫堇、全缘叶绿绒蒿、长叶绿绒蒿、美丽绿绒蒿、宽叶绿绒蒿、横断山绿绒蒿、川西绿绒蒿、拟秀丽绿绒蒿、华丽龙胆、水母雪兔子、苞叶雪莲、尖被百合、盘状雪灵芝……在热爱高山花卉的人们心中,白马雪山,白马雪山的普金浪吧,有如伊甸园。

每次行程最后,我们总是坐在海拔4950米的普金垭口,遥望着对面一片月球一样浩瀚、孤绝的风景,想入非非:在那片孤绝的风景里,翻过那片孤绝的风景之后,有谁人在活动?原来就是那仁的牧场。








4.

在牧场。


搭皮卡车,从新村快速盘旋至老村。老村在一块完美的坝子上:弥眼的青稞地、核桃林、桃花树,周围环绕着原始森林,森林里长着可以建房屋的松树杉树,可以堆肥的栎树,能长出松茸的树林……正是这块足以自给自足,也足以避世的小坝子,被奚志农称为他心中的香格里拉、最后的净土。

穿过老村,便进入密不透风的云杉、冷杉林,每棵树上都垂挂着几十米长的松萝,松萝是滇金丝猴的主要食物,也使整片森林像纱罗帐,曼妙、轻盈。穿过森林这段道路,是为了方便去牧场放牧而修的,路面全是大石头,只有摩托车和皮卡可以通行,垂直上升四五百米。

森林结束,海拔4200米的其雄垭口到了。皮卡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只能徒步或者骑摩托。垭口已是牧场,上百只牦牛一起聚过来。翻过垭口,顺着水管——连接人支雪山和新村的水渠,就能沿一条森林和草甸的缝合线,一直走到通泥牧场,走到人支雪山。

那是怎样一条缝合线呢?是一个V型谷,谷底是雪白的嘎西桶河,海拔3400米左右。顺着雪白的溪水往外,先是鲜花盛开的五花草甸,一座座原木做的牧人的牛棚;然后,云杉、冷杉、大果红杉,从谷底一路爬坡至4000米;通往山顶的最后三四百米,是草甸、高山流石滩,以及冰川塑造的尖峰林立的岩石。

水管勾勒出的缝合线,下面是墨绿色的森林,幽深,隐秘;上面是坦荡荡的浅草甸,明亮、荒芜。越过森林,嘎西桶泛着白光的河水闪烁着,河水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响亮,遥远;而草甸上,牛铃声夹在微风里,清脆,亲近。而缝合线所在,是一条开满了苞叶雪莲、多刺绿绒蒿、报春、宝兴棱子芹等鲜花的高山花卉带。V型谷的另一侧山坡,是神山扎西西索。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V型谷,迂回曲折,最初因为壮丽的景色而沉醉,慢慢地,身体的疲惫,总也见不到终点的绝望,一点点折磨着大家。终于,一面金字塔状的大岩壁矗立在河谷尽头,高耸入云。三条白练状的溪水,从大岩壁和周围的流石滩中倾泻而下。通泥牧场,就倚在大岩壁下。


嘎太送我们到牛棚后就着急下山了,他刚骑摩托车不久,贴着水管的道路不及一米宽,另一侧就是悬崖,今年还有两人掉了下去,要趁天黑前下山。



▲穿过森林时,嘎太让开着皮卡车的邻居赶紧停车,路边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杜鹃菌,俯拾皆是。嘎太和邻居几分钟就捡出一大袋,后来在牧场时,每晚都炒一大盘吃,离开时还剩一半袋。

▲森林结束,其雄垭口到了,一大群牦牛像从天上来迎接我们。

▲走在那道缝合线上,右手边是流石滩,左手边就是这样的山谷。

▲扎西西索神山,侧面看,形状也似金字塔状。仔细看,山顶有烧香台和经幡。

▲扎西喜索北侧。

▲右侧,穿红色雨衣的孩子所在的那条路,就是贴着水管,前往通泥牧场,也前往人支雪山的道路,也是嘎太和村子人骑摩托车往来的窄道。

▲河谷尽头,是一面金字塔状的石头山。



所谓牛棚,是牧民们在每年固定放牧的牧场建的简易小屋。通泥牧场的牛棚,都只十平方米大小,以石头垒成墙面,上面覆盖铁皮屋顶。屋内中央架设灶台,两边是简陋至极的两三张硬板床,上面堆放着使用多年的厚棉被。一个牛棚并非一家独有,嘎太家的牛棚,里面住着哥哥旺堆、他和哥哥的妻子拉姆,还有村里一位小伙子邻居。而所谓牧场,是以牛棚为核心,往周边所有山头活动,最远处,要翻两三个海拔近5000米的垭口。


七点,暮色降临,牧场上的人们陆续从各个垭口翻山回来了,大多人都只背一个书包,里边装着白天挖的知母,只有旺堆赶着他的80多只羊,沿一道垂直山坡的“之”字型小路轻盈地跳跃着下山。我们站牛棚外,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眼睛都看疼了。

像之后的每个晚上一样,旺堆笑盈盈地走回家,先去羊圈的大石头上取回太阳能灯,回牛棚里挂上,就开始淘米洗菜做饭,所有环节都蹲地上完成。饭菜快好时,拉姆和同屋的小伙子回来了。放下包,洗个手,就一起盘腿坐地上吃饭了——那地面,就是山坡上原有的土地面,连平整都做不到。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电,顶着一盏并不明亮的太阳能灯,所有人围坐火炉边,就着一个菜吃下三碗饭。吃完饭,又继续跪地上揉面,捏窝窝头,大火蒸熟,那是第二天的午餐。大家不停地干着各种活儿,也不停地聊着天,不停地笑着,我们听不懂,但完全和他们在一起。

夜里总是下大雨,雨水打在塑料棚做的屋顶上,之响亮,像下冰雹。屋子里,柴火噼里啪啦响着,火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和身后的我们。那条件之简陋,和他们快乐之易得!


牧场里的人干两类活儿,一类挖虫草知母贝母,一类放牧。挖虫草的季节已经过去,现在主要是挖知母。挖知母的人,比如拉姆和同屋的小伙子,每天清晨四点就起床,在剩余的太阳能灯光里,喝碗酥油茶,吃点糌粑,就背上书包出发了。现在知母少,常常需要换山头挖,有时要走三小时的路才能到。四点起床,五点顶着头灯出发,八点才能到。为了安全起见,同村的人大多结伴出行。每天凌晨四点,周边几个牛棚的人便窸窸窣窣地聚集了过来,在一阵嘻嘻哈哈中,吃完简易的早餐,嘻嘻哈哈关上门出发了。

我早醒了,在黑暗中装睡,等他们关上门,走出牧场,就起来了。听着轰鸣的溪水声,想象他们每人顶着头灯,在这样海拔的地方,这样高耸的垭口,每日蚂蚁一样上上下下,为着晚上带回来一二斤知母。但,是有什么秘诀呢,无论什么场景,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总是开心的。


白天,我们捡柴,打水,生火做饭,下到森林里或者上到流水滩游荡,更多的时间,整日坐在门口的溪水边,一言不发。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写过一首诗,《我村庄的河》,最适合描述当时的场景:


我村庄的河


特茹河发源于西班牙

在葡萄牙注入大海

人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不多的人知道我村庄的河

以及它从哪里来

流到哪里去

因此,由于它属于少数人

我村庄的河更自由,更阔大


通过特茹河你可以去全世界

特茹河的那边是美国

和你可能在那里发现的财富

但没有人想过

我村庄的河那边是什么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