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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在大凉山深处,我与一个彝族女孩灵魂相遇 | 正午访谈

正午故事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2-14 12:03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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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段故事,我的心脏像是坍塌了一块。一个女人的死,可以撼动整个家支,同时却又如此无声无息。

采访 | 茹妮 ‍‍‍


在《盐镇》获得诸多赞誉之后,易小荷的写作之路被“卡住”了。

2023年到2024年,她仿佛在两个世界奔走。偶尔出差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参加访谈或者做新书活动,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大凉山深处。一位《盐镇》读者在留言中说:“谢谢你能看到那些底层的女性,但中国地方之大,还会有更多被遮蔽的女性……”这句话激励着易小荷再次出发,去寻找新故事。

大凉山是一个被外界高度标签化,内在却鲜为人知的地域。即便作为一个四川人,在深入大凉山之前,易小荷只在书本上了解过这片神秘的土地。在成都的街头巷尾,她时常看到裹着头巾、身穿百褶裙的彝族女性。在有些人的刻板印象中,他们可能不讲卫生、爱喝酒、好打架。想要提出反驳时,易小荷才发现自己对大凉山一无所知,它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2023年6月,易小荷只身一人,辗转来到一位老师在昭觉县日哈乡开的驿站。驿站偶尔举办面向大学生的人类学训练营。她本想以驿站为切口,开始寻访周边的村子,找人交谈。不过,一个陌生人没有那么容易融入神秘的大凉山。“我发现所有既得的经验,在这个地方全部归零。”易小荷说。当地老人大多不会汉语,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她只能和小孩子待在一起。他们一起上山采草药、砍柴生火、唱歌。两个多月里,她和小朋友们相处得很好,却不算真正走进任何一个彝族人的世界。

住在简陋的宿舍里,半夜被跳蚤咬醒,她觉得自己被卡住了。在写《盐镇》时,易小荷采访到近100位当地居民,从中选择了12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深入地走进她们的生活,倾听她们的故事。但在大凉山,颠簸而泥泞的漫漫山路、变幻莫测的天气、听不懂的语言、从未接触过的文化习俗,这一切包裹着初来乍到的人,让人一片混沌。她想回成都去,看看父母和家人。在离开之前,她又去了一次昭觉县城。在路上,她收到了在贵州攻读硕士的阿喜发来的邮件。她当时并没有预料到,这封邮件让她找到了进入彝族人生活的钥匙。

收到邮件后半小时,易小荷就出发了。彝族姑娘阿喜和易小荷相识于驿站的人类学训练营,阿喜邀请易小荷去她家看看,那是大凉山的腹地雷波县。

此时,易小荷已经在大凉山腹心地带盘桓近两个月,对于“交通不便”四个字有了深刻了解。公共交通方式在很多地方都付之阙如,她到过的村庄大多只有一辆私家车拉活儿,时间线路不定而且价格昂贵,动不动就需要整整一天。从雷波县城开往瓦岗的路是其中最惊险的一条。路不仅狭窄,旁边的山坡时而绵延直上,时而紧急拐弯,许多指示牌写着“前方矿区,请慢行通过”,“落石高发地段,请谨慎驾驶”。在逃出一个巨大的泥坑后,连自诩是雷波本地人的司机都忍不住抱怨:“天啦,这是什么鬼地方!”窗外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车里是师傅夹杂着川普的话语。天快黑才抵达目的地,易小荷已是头重脚轻,手掌心捂出一汪汗水。阿喜说,因为这样的路况,她甚至不敢邀请同学来家里做客。

阿喜所在的苏家是瓦岗彝族历史最悠久、势力最雄厚的家支。通过与阿喜的家人、朋友的交谈,以及数月的调查和寻访,易小荷获得了许多口耳相传、混杂着神话和记忆的史诗故事。从2023年6月到2024年5月结束调研,在将近1年的时间里,易小荷数次往返大凉山深处。在那苍茫的世界尽头,她“认识”了惹作,一位生于1995年,卒于2013年的彝族少女。她的名字相当于汉语里的“招弟”,因为父母想生男孩子。惹作的一生沉默而劳苦,她身上的特质是当地无数彝族女性的代名词,易小荷想还原她短短的一生。

她在瓦岗苏家遍寻每一个曾见过听过惹作的人,重走了一遍惹作走过的路,去看毕摩做仪式,去她背水的地方,学习收苞谷,学习她爱的民歌,感受一切她的感受。但有一段时间,她怎么也找不到惹作的娘家人采访,这相当于失去了一半的故事。后来因为另外一个故事的牵引,她在金阳县城意外认识了惹作的堂弟苦七金,从而搭上了苦家的线索。在苦七金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去到了惹作长大的罗乌,那个峡谷中的荒凉孤岛。站在罗乌的山头,她看到苦惹作已经化为石砾的老家。那天,此前所有的采访、讲述和资料都化为具象,废墟还原成房屋,荒野还原成村落,到处欢声笑语,阳光穿房入室,光影里似乎站着一个欢天喜地准备嫁妆的姑娘。几天后,易小荷也真的顺利联系上了惹作的哥哥苦曲者,获得了苦家那边的故事版本。

“我的朋友说,希望我能够成为文字上的苏尼(彝族的女性巫师),让惹作的灵魂得到慰藉,这也就是我的愿望。”在与正午的访谈中,易小荷真诚地表示。

每年冬季,大雪总是不期而至,在2013年的汉族年之前,苦惹作喝下百草枯的那一天,瓦曲拖村就是这样的天气


正午:这本书的主人公是苦惹作,她的一生可以用几句话概括:十五岁从金阳县的罗乌骑着马来到瓦岗的瓦曲拖村,嫁给苏家的一个小伙子,结婚生育,三年后服毒自杀。苦惹作没有户口、身份证、结婚证,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在当地彝族女性中,她的经历不算特别。你怎么听到这个故事并决定写下来的?

易小荷:我最初听到一个词,叫“死给”。“死给”是彝语“死纸比”翻译过来的,不是普通的自杀,而是一种有目的、对象明确的自杀,务必有人也就是“被死给者”对死亡负责,这样的“死给”往往就会引发家族间的战争。跟随阿喜到达瓦岗之后,我听说这里有个“苏丽妈妈”(即苦惹作)就是死给的——当地人提起一个妇女的时候,通常都是以她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加妈妈来称呼她。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女性自杀了,没有身份证、结婚证,大家讲起这件事时却非常云淡风轻。这让我下意识地想要了解更多。

后来我通过苦惹作丈夫苏甲哈的侄子苏依呷了解到,苦家的女儿苦惹作是在嫁给苏家,生下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喝农药身亡的,她的死亡被苦家认定为是“死给”,苏家和苦家爆发械斗。听到这段故事时,我的心脏像是坍塌了一块,一个女人的死,可以撼动整个家支,但是一个女人的死,却又如此无声无息,就像是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正午:惹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她的出生地罗乌的时候,惹作已经去世10年,这给还原她的故事带来了很大困难。为什么没有以其他女性作为故事的主线?

易小荷:我曾跟随苦惹作的丈夫苏甲哈的侄子苏依呷,去看苦惹作在瓦岗生前住过的老房子。院子外面是个吱吱呀呀的门,有一把老锁,把它打开以后,里面是一片苞谷地。房子没有了,人的故事也没有了。

但在依呷的追忆中,她曾那么鲜活地活过,我就更想了解她,我觉得,这个女人她不应该没有名字,她不应该只是叫苏丽的妈妈。她也像所有人一样,清晨醒来过,深夜痛哭过,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她娘家所在的罗乌,虽然相对原始,但父母家人对她很好,她的老公虽然后来因为毒品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但比起当地许多连话都不多说的夫妻,他们曾是少有的恩爱典范。

后来逐渐去还原她的故事,我发现某种程度上,她是彝族社会里面很普通的一个女孩,里面写到的她母亲的生平其实可以算是她的“前传”,书后面的附录故事,那些以她住过的地方为圆心的女人们,是不同版本的“惹作”。所以,她足以代表那个隐入重重深山的、被遮蔽的群体。

正午:你说到惹作的故乡罗乌,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易小荷:对于一个非虚构写作来说,还原这个故事不能只有婆家人一边的说法。对于惹作来说,她的故乡、她的童年也是很重要的。最初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就是联系不上苦家人。苏苦两家世代姻亲,但由于“死给”,爆发过小规模的械斗,也断了联系。

后来因为另外一个故事,我从成都坐大巴12小时到大凉山的金阳县时,被苏家的一个男孩带去一个舅舅家做客。我这才知道这位舅舅叫苦七金,是惹作的堂弟。罗乌很远,至今仍不通水电,原来住在那里的人已经搬迁了,一个外乡人不可能找得到。苦七金很热心,他说某种意义上他是苦惹作带大的,后来也是他带我去了罗乌。

以前我所有的想象,在现实面前变成了一地的碎片。悬崖峭壁、颓败的房子,通过航拍可以看出来,罗乌是峡谷中的孤岛,比安妮·普鲁笔下的怀俄明更荒凉也更惆怅,更像是世界的尽头。人行走在那里是如此微缈,那一刻仿佛可以更加理解活在这种边缘之地的人的命运。在那之后几天,一切变得顺利,我竟然真联系上了她哥哥苦曲者。

苦惹作出生长大的家,在罗乌的风霜雨雪中逐渐消蚀

苦惹作嫁到苏家后,和苏甲哈居住过的地方,如今房子拆除成为菜地,只剩下一小段围墙


正午:进入田野之后,你提到“以往的经验全部归零”。能否展开讲讲这些冲击?

易小荷:一个是语言,一个是交通。作为一个曾经的媒体人,在我熟悉的语言里面,我觉得自己还比较容易跟别人打交道。但在大凉山的时候,我处处都被卡住。因为你时常没有办法完全地表达自己,要取得别人的信任,中间时常会隔着一个翻译。

比如我在写《盐镇》的时候,想要开猫儿店的陈婆婆信任我,我可以三个月里每天去探望她。但在大凉山,我不可能每天去探望一个苦家人,光上山都很费劲。

在昭觉县的时候,我想去金阳看一个毕摩(巫师)做仪式。当地的乡村巴士只能通一段,到不了那么远的村子,我要去的目的地村子很偏远,只有一户人家。打车出门,不到两小时的路程司机收我600块。很贵,但没有其他车可以选择。

大凉山的气候也在我的经验范围之外。我到日哈乡的时候是七八月份,都已经是夏天了,但晚上我还要用电热毯。每天都处于不太知道应该穿什么衣服的状态。那里的气候变化特别大,每一个单独的地区感觉都有一个自己的太阳。

资料收集的难度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当地的许多史料只能是来自于口口相传,书籍、网络上都是没有的,包括有的传说、神话,都是靠一步一步采出来的。

正午:你提到,苏家混杂着神话记忆的家族故事堪比史诗。除了惹作的一生,是否还有其他令你印象深刻的史诗故事?

易小荷: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苏取哈的爷爷年轻气盛,有一天听说一个表妹被杀,原因不明,就带上自制的土枪和一包袱的干粮,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地守在来往瓦岗的垭口,截到一个人就绑回来严刑拷打,追问是谁杀了他的堂妹。“既然找不到凶手,你们往来的人就都有罪。”他一共绑了七个人,虽然最终也没答案,他的行为却获得了一致称赞——爱憎分明、睚眦必报。在纷乱的年代只有这样的蛮横和执拗,才可以保全家族的尊严和家人的性命。家支存在的最高意义,就是为所庇护的家人撑腰。这是彝族人刻在基因里的印记。这些故事讲出来是如此的魔幻。

正午:彝族的方言和文化对你来说是陌生的,你做了哪些努力去学习和适应当地文化?

易小荷:我有一个田野调查的小秘密。我到一个地方,会发现妇女总是往回缩,一般是男的在外面社交,女的就一直在干活、收拾,不那么容易熟悉起来。我就给她们唱我学的彝语歌,我每次一唱,大家觉得很好笑。我猜我唱出来的那个效果可能很像外国人唱中国歌。彝族人真的太能歌善舞了,我唱的《阿依阿芝》就是惹作最喜欢唱的,而且也是基本上我遇到的所有彝族妇女都会唱的。她们可能觉得我发音不标准,但是我努力唱完了以后,也许就觉得我很可爱,还会搂着我大笑,感觉就很亲近了。

正午:《盐镇》是你的代表作,豆瓣评分8.6,获得了许多奖项。经历过这波热度之后,你的状态或想法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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