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尾巴尖上的那个冬天,柏林始料未及的冷。整个十二月份,阴沉的天空连月不开,密匝匝的忧郁像是有重量的铁皮一般,把每个人都裹在铁桶里。没有阳光的滋养,路上的每个人都是苍白的,行动迟缓的。
每个人都是暴躁的,一身湿冷的气息。
我拖着行李走向机场的时候,几乎是逃离一般的速度。我踏上飞向秘鲁的飞机,心花怒放。
十几个小时,睡梦里都是五颜六色的光影。
在我刚刚开始学西班牙语的时候,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拉丁美洲这片魔幻的大陆,并深深爱上这片色彩绚丽的土地。
这里,仿佛时刻都在起舞,时刻是流动着的,时刻是变换着的。空气都是有颜色的,是大片的亮蓝,明绿,艳红交织在一起。
人们仿佛永远在微笑,音乐永不停歇。
踏出飞机的那一刻,热浪扑面而来。郁积了一个冬天的冷气在阳光下消失殆尽。
只要来拉美走一遭,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诞生地。那些奇幻的故事、闻所未闻的传奇和未解之谜、仿佛天外之境的景色,少数族裔的服装仿佛把大自然的颜色扯了下来,做了缝衣服的布料。
不知道是这片大陆塑造了拉美人,还是拉美人塑造了这片大陆。世界上最著名的时尚摄影师Mario Testino, 以用色大胆闻名。他也是出生和成长在南美大陆。看看他的照片,那种将色彩用到极致的风格,有浓郁的拉美风情。
魔幻现实主义教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魔幻现实主义对你们来说是魔幻,可对我们来说,就是现实”。
这种叙事文学技巧和写作流派,兴起于20世纪的拉丁美洲,其中装逼必备的名著之一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是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
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或Magical Realism),顾名思义就是既现实又魔幻。比如在《百年孤独》中,马孔多是个虚构的地方,可是远方的欧洲,比利时,法国确是现实存在的国家。比如在《幽灵之家》中,描写了正常人的吃喝拉撒睡,农场和城市生活,可主人公之一Clara确有预言未来和通灵的能力。
在我看来,就是平常的生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突然有了魔幻的解释。
那这个突然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一种理论是说,这种幻象跟在南美大陆使用的种种致幻剂有关, 当然包括死藤水(Aywaska),San Pedro 等等至今依然在南美大陆非常盛行的药剂。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踏上拉美大陆。
2015年末的时候,因为对一个人在德国过圣诞节深深的后怕,和南美的好友Suki一起到玻利维亚。中间多出了8天的时间,才借道经过秘鲁。为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马丘比丘,才来到安第斯山脉深处的库斯科(Cusco),才了解到神秘的印加帝国,原始的自然崇拜,和这个就此消失在深山里的文明。
曾经的库斯科,是横跨整个南美大陆的印加帝国的首都,比比皆是的神殿,祭坛,遍地黄金。后来西班牙人入侵,几乎毁掉了整个印加帝国的存在,在曾经的殿堂上盖起不可一世的教堂。
但当时印加帝国的主要族人盖丘亚人却存活了下来,大部分分布在秘鲁安第斯山脉的村落当中。如今的库斯科以及周围的山谷中,处处是印加帝国的遗址和殖民时期风格的建筑。盖丘亚语是一种没有文字的语言,因此在印加文明毁灭之后,很多秘密只是口口相传,随着最后一代印加人的死去,成了未解之谜。
在库斯科一面的山顶上,有一座神庙。奠基的石头动辄几十吨,但边角切割得异常整齐,即使是使用现代的打磨工具也无法做到。并且这些石头经过化学元素检测,与附近山里的石头成分完全不同,证明是由远方运至此处,当时的人们又是如何将这些石头搬到这里的,也没有人知道。
现在的库斯科,是一座嬉皮之都,一座灵性之城。死藤水本身就是发源于秘鲁与巴西交接的热带雨林内部,而萨满文化,则是印加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库斯科成为各种萨满心灵愈疗草药的重要枢纽。
在国内,死藤水和南美的萨满文化接触到的人并不是很多,甚至包括超个人心理学,灵性修行等等,都让人觉得神神叨叨的。可能学习着无神论和进化论长大的国人对这些理论都比较排斥。
在欧美人这里,物质文化上升到一定阶层之后开始更加注重精神生活,身体健康之后开始更加关注心灵健康,因此很多与灵修相关的理论和实践都在欧美开始非常流行,比如素食主义、瑜伽、比如冥想。
死藤水因为其与灵魂对话的神秘力量,让很多试图寻找自我的人都想要尝试。
我第一听说死藤水,便是在库斯科的一家素食餐馆里。
那是一位我已经忘记了姓名的美国人。我们都是独自用餐,就攀谈起来。
他说,他曾经是加州一位房产掮客,和大学时候的女朋友结了婚,在郊区买了房,每天看着几百万美金在账户里流进流出,很典型的美国梦中产阶层。
有天,他起床之后,坐在床边,痛苦得泪流满面。他无法假装自己时时刻刻在追问意义所在这件事情,辞职,离婚,一个人来到了这里,试图找回自己。
“那你找到自己了么?”我问他。
“至少我已经在做这件事情了,而且,慢慢地在找到自己的方向”。他回答说。
“那你是怎么找的?”我继续问。
他有点神秘地一笑,“有听说过死藤水么?”
很多失去自我的人,来到地理和历史位置都极其特殊的库斯科寻找自己。而很多来寻找自己的人,都会去尝试死藤水和其他类似的药草。
大名鼎鼎的死藤水在中美洲以及南美洲都已经有相当悠久的使用历史,在当地部落的通灵仪式中被使用了长达数个世纪。
死藤水其实是使用了两种植物混合而成,一種是死藤藤蔓,另一種是贻贝类植物chacruna,这两种植物混合在一块就成了带有迷幻作用的死藤水。
亚马逊居民相信植物是有灵魂的。虽然它们不说话,但它们有意识。“Aywaska” 还被叫做“灵魂的葡萄酒”,饮用这“葡萄酒”的人能和精灵沟通、疾病得到医治、甚至可以预见未来。
而在亚马逊地区的居民,把饮用死藤水看做一种神圣的仪式。这个仪式必须在萨满的指引下才能进行,而之前也要进行一系列身体和心灵上的准备,才能饮用死藤水。
在仪式开始的前一周,需要进行严格的饮食控制,只可以吃容易消化的食物,避免一切的肉类和有生命的食物,也包括酸奶这样含有真菌的。一方面是死藤水有强烈的清洁作用,不仅仅是对内心垃圾的清除,也是对身体的清理,所以服用之后一般都会呕吐;在身体的废物清除之后,才对知觉有更深刻的影响。
因此之前的食物越“轻”,那死藤水对于心理的影响可以越快发生。另一方面,死藤水中所含的所谓“上帝分子”,可以容许服用者与不同形态的生命进行沟通,所以身体中若有其他生命方式,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可能对整个体验的过程产生影响。所以,要在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
在很多人眼里,死藤水其实是一种致幻剂。服用之后,会真真切切的看到一些景象。
比如有个朋友说,他看到五颜六色的蜘蛛网,而这些网层层围绕在他的周围,萨满对此的解释是,这是一种非常安全的表现,说明他本身是很有安全感的。还有人会看到自己的前世和今生,会有机会和自己的前世对话。
那个时候的我,也处于想要深刻地了解自己、重新定义自己的阶段。我对死藤水以及萨满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充分发挥了一个记者的天性,开始四处打听,查阅资料。或许也是,我一直对书本中学到的这个世界有深刻的怀疑,总觉得在我们所知的物质世界之外,一定还有个我们一无所知,但对我们产生着重要影响的世界。
自然崇拜和萨满,与自然连接,灵修,这一切都让我着迷,若是这些可以回答一直困扰着我的终极命题,那我一定要找出答案来。
当时还在一家青年旅社的酒吧里打工,于是我跑去问旅社的经理。他介绍了一位与草药打交道很多年的超个人心理学家Viviana给我。
所谓超个人心理学(Transpersonal Psychology)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专长于跨越自我层面的心灵研究、跨越个人领域的心理学,和人性在灵性方面的层面。主要的领域包括:个人成长(self-development)、顶峰体验,神秘经历和超越自我界限的发展可能。所以关于亚马逊的灵魂之药,刚好是超个人心理学最好的研究素材。
Viviana住在离库斯科不远的圣谷。于是我去拜访了她。也是第一次和萨满教中的另一种神奇植物有了接触。
San Pedro 是生长于秘鲁北部的一种仙人掌,对于秘鲁的原住民部落,San Pedro 和死藤水一样,是当地与大自然和自我交流的一种重要植物。
在萨满教中,San Pedro和死藤水的区别,Viviana总结说,死藤水是一种阴性的力量,强调释放过往,过程可能是痛苦的,因为直面心里最痛苦的经历,可能是极其困难的。因此很多人会大喊大叫,会痛哭流涕,会疯狂。因为只有真正地释放之后,了解自己藏起来的痛苦,才能真正地放下。
而San Pedro是阳性的力量,是温暖的和充满爱的,会让你回想起生命中温暖的时刻和人,就是所谓的正能量满满。
我思索了很久,决定试试San Pedro。Viviana只做San Pedro。
在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连接。让我觉得她是可以信任的。有很多人都告诉过我说,信任你的萨满,是服用草药最重要的前提条件。再者,Viviana这里的San Pedro,都是生长于圣谷的,要说属地的灵性,应该是比从北部亚马逊丛林运来的死藤水更强烈吧。
在吃了三天的简餐之后,我坐车再次来到圣谷。那晚,我按照Viviana的吩咐,断食,少水,很早就准备入睡了。夜色微微有些冷,我只听得到门外水流潺潺,于是很快滑入了梦乡。
第二天,才是正式服用草药的仪式。萨满们是把服用草药叫做仪式的。因为服用的过程,需要有具有相应资格,气场强大的萨满主持。而所服用的草药,也需要是同一萨满遵循严格的烹制过程准备而成。Viviana一般都会把San Pedro仙人掌在阳光下晒干,然后研磨成粉,就成为药剂。
仪式是在院子里的一间专门的屋子里进行的,墙上挂着五色的,手绘的花布,地上是白色的皮草,屋子里有草药的味道,在清晨里稍显稀薄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平静。
我们面对面坐着,Viviana从面前托盘的瓶瓶罐罐里拿出一种草绿色的粉末,加了水之后,拿给我喝。我仔细打量着试管中的药水,小颗的绿色粉末在水中没有溶尽,在水波里打着旋。我一仰头喝了个干净,嘴里有植物清香和中药的苦涩相结合的一种复杂味道。
我被告之要闭目养神,等待药效发挥作用。大约在我服用了药水的半个小时之后,Viviana哼唱了一段咿咿呀呀的曲调,帮助我调整呼吸,对我说,我的能量场现在已经打开了。
她说,我的能量场是淡蓝色的,干净透明,背影里是一个身着红衣,梳着长长辫子的中国古装女子。我希望,自己上辈子是楼兰古国的人,一个无端端就消失在沙漠里的文明,沧桑神秘。
我问她为什么我时常会有自己也解释不了的悲伤,为什么总是无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无法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为什么有很多事情不是我的原生家庭,我的成长环境和过往的经历可以解释的?
Viviana说,每一个灵魂都是古老的,我们身上承载的,或许不是这一代女性的命运,或许是多少世纪以来,中国女性所经受的。
Viviana本人是相信轮回的。她解释说,这一世很多的心理创伤如果仅仅回顾这一世的经历和回忆,是找不到来源的。比如一个原生家庭氛围和成长环境都很好的小孩,偏偏性格非常怪异;比如在某一个瞬间,在某一个地理位置会有特别异常的情感反应,这很可能是来自于前世的情感遗留。
而要解决某一个心理的结,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其来源。所以能够和前世对话,至关重要。
大约过了快两个小时,我的身体和思维依然没有产生与其他人一样的强烈反应,于是Viviana又给了我一点药水。喝下之后,我们来到了屋外的草地上。当时的天气不温不冷,大约是穿一件T恤刚好的天气。
我躺在草地上,任自己的思维尽情地从脑子里跳出来。远处是大片大片的云朵,和莹亮的蓝色天空相接。那些云朵突然之间仿佛是有生命的一般,跳动起来。我分明看到一个孩子一般的云朵从那一大团云朵中升了起来,慢慢的飘上更上层的天空。云朵和天空仿佛融为了一体,变成一种透明的蓝色,一种我在尘世之中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蓝色,这会不会就是Viviana说的,我能量场的蓝色?
我闭上眼睛,开始觉得热,可是却没有燥热的感受。仿佛在吸收着太阳的能量。我觉得全身都被加热了一般,可却没有出汗。我的意识有些恍惚,可又无比清醒。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Viviana已经用柴火在院子里的另一侧帮我烧好了沐浴的水。水里是各式各样的鲜花和草药。我躺在温热的水里,看着在水里充盈绽放的紫红色花朵,突然特别感动。这朵紫色的花朵,竟然有这么美丽。我竟然,有这么美丽。
我撩起水花,在自己的身上,脸上撒过,伴着植物的芳香,伴着那天微醺的阳光和山谷里的清风,在雪山之下,竟有浴火重生之感。那温暖与安全的感觉,怕是与母亲的子宫一般吧。
从此之后,当我自我怀疑的时候,自尊和自信低到尘埃里的时候,我都会努力回忆那个山谷里的那场鲜花浴,记起那个时候,自己的美丽。
夜幕降临的时候,Viviana要先去睡了。她给了我纸和笔,要我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画下来。当天刚好是满月,我握着笔仿佛被笔仙附身了一般,是笔拉着我在走,而不是我握着笔,是先有了行动,我才意识到具体的动作。仿佛是潜意识先于意识在行动。
我画了很多颜色很艳丽,有规律但无章法的图案,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隐隐约约的规律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只是在第二天的时候,Viviana试图要给我分析那些图案时,天旋地转,醒来的我已经倒在了地上。我记得那些强烈的颜色盘旋着奔向我,让我突然觉得承受不了。可是我至今依然没有参透这一切背后的寓意。
Viviana说,我依然在极力隐藏着什么。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奔跑着,却依然被阻拦着。而这些被我所隐藏着的力量,可能才是我最想要的答案。
而我到底最想要知道什么呢?
在离开Viviana一周后的某天,我在库斯科的小巷里漫无目的的走着,看到一间很小的植物博物馆。我于是走了进去,院子里是各式各样的草药和植物,其中包括San Pedro以及大名鼎鼎的古柯叶,这是拉美大陆又一个诅咒与保佑兼具的植物。它是毒品可卡因的主要原料,却也是拉美原始族裔日日不可离的保健品。
拉美人也用古柯叶来占卜。而这家店里,刚好有位年长的阿姨,在凉亭里做占卜。
我驻足了很久,还是决定坐下来。
“你要选出片叶子来,可以问五个问题。”对面的阿姨看上去有些倦怠,神情疲惫地对我说。
“问吧。”她见我迟迟没有开口,又一次对我说。
我又沉默了很久,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事到如今甚至连答案都不太记得了的问题,就起身离开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其实并不想搞清楚那些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并不想知道我终究会遇到谁,又会和谁在一起又分开。我不想知道哪个城市才是我命中注定要慢慢变老的城市。不想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去经历,去冒险。
人生是一场旅行。这句烂大街的话在我这里有无比寻常的重要意义。若是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人生的归宿,那么我宁愿余下的时间慢慢寻找。
这么早就知道了结果,那过程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 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本文编辑龚晗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