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
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自然更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
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兼带着佩凤偕鸾,那蓉儿夫妇也还不能兴家立业。
又想起:“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琏二爷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妻完聚,只剩我们几个,怎么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
贾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大哥同着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
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里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说,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了。咱们西府里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只现在怎样办法呢?”
想毕,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
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弄不过来,只好尽所有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和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
贾母听了,又急的眼泪直淌,说道:
“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
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
说着,也泪流满面。
“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
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
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
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
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
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夫妻们那边悲伤去了。
贾赦年老,倒还撂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
“这里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着。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
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裳,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着了。
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
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
“你说外头还该着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下剩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
贾母道:“别瞎说了!
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家有人就罢了。譬如那时都抄了,怎么样呢?
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是呢。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
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大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
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
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
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
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
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
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儿,不然,叫人笑话。你还不知,只打量我知道穷了,就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了,平儿叫我来回太太。”
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
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
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
贾政急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会子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子该歇歇儿了。就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
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
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的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等过来,疾忙出来迎接。
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
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儿。”
说着,跟了贾母进来。赶忙先走过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量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扎挣坐起。
贾母叫平儿按着不用动,“你好些么?”
凤姐含泪道:“我好些了。只是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够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
还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
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你瞧瞧。”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
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
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
贾母听他说的伤心,不免掉下泪来。
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
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
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听着,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
自己躺在榻上下泪。
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
贾政要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
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
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圣上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
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欢喜,拉着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
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
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
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
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吃饭,虽说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
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么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就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
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
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么!”
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
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
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道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
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头惹祸,正好趁着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
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见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深沉责罚他,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那知贾政反倒听了别的人话骂他。
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〇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因园子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
此时贾政理家,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
但近来因被抄以后,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
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信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于是贾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
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里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
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
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
昨儿蟠儿媳妇死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里才将皮裹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着蝌儿过日子。
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里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
你说说,真真六亲同运:薛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
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书字回来么?”
贾母道:“自从出了嫁,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
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里的时候更苦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还是那么疯疯颠颠,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一样的热闹,不知道怎么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贾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儿的人,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
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后儿的生日吗?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样?”
贾母道:“我真正气胡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吗?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
宝玉这孩子,头里很伶俐,很淘气;如今因为家里的事不好,把这孩子越发弄的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
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么样。但只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要抱怨我,说我有了……”
刚说到这里,却把个脸飞红了。
贾母会意道:“这怕什么?当初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呢。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
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也不见他有什么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
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气了。后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给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么一天。”
湘云答应着:“老太太说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
贾母道:“自然要请的。”
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
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
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
宝钗心里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里,又见李婶娘等人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情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后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姐妹们问好。
湘云在旁说道:“太太们请都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
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吗?”便说:“姐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
正推让着,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
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里本早打算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
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量这些人为什么来?是老太太请的。”
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合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
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里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
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
宝钗低头不语。宝玉心里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的腼腆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正想着,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
随后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厮见一番。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咱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
凤姐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回来?”
迎春道:“他又说咱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来。”说着又哭起来。
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
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
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里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
说着,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着“齐全”
两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请去。
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意,想着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着不来。
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咱们娘儿们乐一乐。”
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里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等同席,便在贾母身旁设着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敬酒。
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儿再到各处行礼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
宝钗便依言坐下。贾母又向众人道:“咱们今儿索性洒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后间去也喝一锺酒。”
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么就好喝酒去呢?”
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着你们再来。”
鸳鸯等去了。这里贾母才让薛姨妈等喝酒。
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着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着?大家高兴些才好。”
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么着呢?”
凤姐道:“他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着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着冷静了。”
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么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
贾母侧着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
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后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
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锺罢。何苦来?又来搅什么?”
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么相干?”
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
便到贾母那边。老太太道:“你来了么?这里要行令呢!”
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才来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儿?”
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玩意儿才好。”
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
贾母道:“这也使得。”
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鸳鸯说:“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杯,掷出名儿来,每人喝酒的杯数儿,掷出来再定。”
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着。”
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数起,恰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么”。
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杯。”
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两夫人都该喝。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掷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杯。”
薛姨妈道:“你又来算计我了,我那里说的上来?”
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锺就是了。”
薛姨妈便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
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闲学少年’。”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
鸳鸯说:“也有名儿了。这叫做‘刘阮入天台’。”
李纹便接着说了个“二士入桃源”。
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花好避秦’。”
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
贾母道:“这要喝酒了。”
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南引雏’。众人都该喝一杯。”
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
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
贾母道:“我说什么呢?‘公领孙’罢。”
下手是李绮,便说道:“‘闲看儿童捉柳花’。”
众人都说好。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轮不到,正想着,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么”,便说道:“这是什么?”
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锺再掷罢。”
宝玉只得喝了又掷。这一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
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
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
宝玉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
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
宝玉听了,赶到李纨身旁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么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
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的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
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量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里不喜欢,才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
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杯。”
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么来。”
小丫头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骰子在盆里只管转。
鸳鸯叫道:“不要“五”!”
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
鸳鸯道:“了不得!我输了。”
贾母道:“这是不算什么的吗?”
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上曲牌名来。”
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
鸯鸯道:“这是‘浪扫浮萍’。”
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
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
众人都道:“这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咱们喝两杯,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里去了?还不来?”
鸳鸯道:“换衣裳去了。”
贾母道:“谁跟了去的?”
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
贾母王夫人才放心。
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房子里,只见五儿在那里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里去了?”
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
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里来,太太叫我来找,岂有在那里倒叫我来找的呢?”
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
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里去了?”
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
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
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里就是了。”
珍珠便向小丫头道:“你听见了?”
小丫头答应着,不便说明,只得在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
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闲话,不提。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
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
宝玉道:“不找谁,瞧瞧他,既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
袭人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有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坎上说话儿。
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门么?”
婆子道:“天天不开。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才开着门等着呢。”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么。”
宝玉仗着酒气,说道:“我不怕那些!”
袭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着。有这些人怕什么!”
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
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竿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
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儿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儿,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
宝玉顺着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
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
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
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后来见宝玉只望里走,又怕他招了邪气,所以哄着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里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
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
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
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
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
袭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
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这里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
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
宝玉道:“可不是?”
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子!怎么和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里来了,吓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呢!”
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
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那可怎么好?”
袭人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那里就撞着什么了呢?”
凤姐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
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
宝玉听着,也不答言。
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
贾母问道:“你到园里没有吓着呀?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儿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
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余者各自回去。不提。
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
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样的光景。未知袭人怎么回说,下回分解。
第一〇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作闲谈,说是:
“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后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
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
袭人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相好,怎么没有梦见过一次?”
宝玉在外面听着,细细的想道:
“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
我如今就在外间睡,或者我从园里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也不想他了。”
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
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的话都说不出来?你这会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
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
宝钗料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
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便叫袭人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
那宝玉只当宝钗睡着,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
袭人果然伏侍他睡下,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着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
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谁知竟睡着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着想了一回,并无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宝钗反是一夜没有睡着,听见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话你说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
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着进里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么一个盹儿就打着了。”
宝钗道:“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即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么?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
袭人道:“你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
小丫头去了。宝钗连忙梳洗了,莺儿袭人等跟着,先到贾母那里行了礼,便从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晚上好么。宝钗便说:“回去就睡了,没有什么。”
众人放心,又说些闲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大太太那里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
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么一个人,为什么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么好呢?”
说着,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着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只说道:“你回去也罢了,但只不用伤心。碰着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罢。”
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儿了!”说着,眼泪直流。
众人都劝道:“这有什么不能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
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
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着了。”
大家说:“可不是这么着么?”说着,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里,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里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处!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
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哥娶了亲,吓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里也很苦。娶了去,虽说咱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着呢。”
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择日子了。”
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宗事。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
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这里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
宝钗道:“正是呢。”
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
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净。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
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
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
宝玉笑道:“谁想什么?”
袭人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凉,倒不好。”
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儿。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
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
袭人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道:“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着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
宝玉只得笑着出来。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两个答应着。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像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着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么又打起坐来了?”
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
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么着,成什么事?”
宝玉料着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等几句,才进去关门睡了。这里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着,各自歇下。
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着,见他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侍,夜间麝月出去,睛雯要吓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
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
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睛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应。
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
宝玉道:“我要漱漱口。”
五儿见麝月己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锺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鬓儿。
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
后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
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
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
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姊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
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
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
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
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
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
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糟蹋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别尽管坐着,看凉着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来?”
宝玉道:“我不凉。”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问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裳就过来?”
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
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
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
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
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
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
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
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
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儿里呢。这有什么?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
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
因拿眼一溜,抿着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正说着,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里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努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
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吓我们的?……”
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后,才朦胧睡去。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着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后,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着,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那里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吗?”
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