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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匡政 | 这个世界从不了解她伟大的人

六根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5-30 07:01

正文

这个世界从不了解她伟大的人


文 | 叶匡政


我最早读到梁小斌的思想随笔,是1988年,《百家》杂志连载了他的《冥想录》。那年我19岁,从梁小斌的文字中,我好像闻到了与卡夫卡、尼采相仿的气息。那是真正的思想者的气息,带来的不只是陌生化的语言和理念,而是让你感受到他大脑质地的活的思想,那思想中有血液在流。


对梁小斌来说,思想是为了获得惊奇,而不是纠正人的惊奇。


对梁小斌来说,思想是为了获得惊奇,而不是纠正人的惊奇。虽然此后,我从本雅明、维特根斯坦、佩索阿、齐奥朗身上,都获得过类似的惊奇,但梁小斌的自我省察力和对日常事物的那种穿透力,给我的印象一直最深。


也是这个原因,从2001年开始,我陆续从他的手稿中选编了《独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是说》等三本书出版。这些书出版后,果然也获得了很多诗人、作家、学者的推崇。作家残雪读到他的作品,感到震撼:“那情形就如同荒漠中沉默了千年的石头突然开口说人话,给人的震惊可想而知。我一边读一边想:这就是源头的语言吗?它们是如何样穿过曲折的废墟的隙缝冒出来的呢?” 她认为:“在我们的文学界,还没有其他作家能够像梁小斌这样,用心灵的魔术将一切混乱的、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内在化,使其变为一种心灵的倾诉。”


诗人王家新写道:“梁小斌没有浮在这个时代的表层,而是始终和他卑微、屈辱的生活守在一起,坚持不懈地对他的生活进行思考、揭示和追问,向我们显示了何谓思想的耐力和难度。他的叙述,他的关注,恢复着我们思想的视力……它使我们震动,茫然回不过神来,它使我们醒悟。它使我们又回到思想的坚硬冰冷的雪地上。”


学者周国平评论认为:“我读这些文字感到的震惊不亚于叶匡政,的确如他所说,在今日中国见不到第二个这样写作的作家。梁小斌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只是碰巧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他仅仅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外在世界中碰到的一切,他不追求也不拒绝,都只是他思考的由头。他用质询的口气与身边一切庸常之物交谈,其实他始终是在自言自语罢了。读他的文字,你不能不想到卡夫卡和佩索阿,共同之处是以卑微的姿态坚守思想的纯粹”。


确实,20多年过去了,我在国内再没遇到过像梁小斌这样的作家。在一个崇尚行动的年代,梁小斌是一个仅剩下大脑的人,一个完全生活在文本与思想中的人,这样的人能活在我们中间,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一种奢侈。当大多数作家还在文字中表演时,梁小斌允许自己扮演的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他自己,一个真实的思想的人。


《独自成俑》书影。


《梁小斌如是说》书影。


梁小斌并不是我们习惯意义上所理解的文学家或诗人,从他不再关注文字的分行之日起,他就化血珠为智慧,扔掉了一切拐杖,在一个智性写作的空间中爬行。他的思想是靠蠕动完成的,他蠕动所处位置,是当代中国暂无任何先行者的精神无人区。他不积攒引文,他不重复权威,他诚实地处理生命中每一种经验,他的每一次抵达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他的语言像是一种可以再生的源泉,一种可以恢复行动的信念。他不属于任何传统,他发现的永远只是他自己身上的力量,那种被脆弱的肉体包裹着的思想者的力量。


有德国哲人说过,评定一个思想家的创造性和价值,要看他的思想抵制模仿,能坚持多久。梁小斌显然早有这种意识,他借索尔仁尼琴笔下的一个囚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个囚犯躲在伙房里吃生土豆,因为他认为等土豆烧熟了,就没他的份了。在这个把思想当作“武器”哄抢的年代,梁小斌宁愿做那个“吃生土豆”的囚犯,以别于那些到处寻找先进的思想武器、并据为己有的“思想家”。


梁小斌的文本,与另一类思想著作不同,带来的不是概念、框架等理论或知识,而只是提供一种观察世界和自我的方法,读者的资质和品性,往往决定其理解的深度。所以他的文本是反体系的、碎片式的、箴言式的,总像是无限地在接近什么,但从不曾宣告已达到了什么,这种方式最忠实思想的自由与真实。


从表面上看,梁小斌文本在生动地诠释某种原理,但同样他把原理埋藏得最深,因为他的精神中,从没有任何原理在向他召唤。他不做结论,他要给人的是一种发现自己的力量,他渴望将心灵的自由交到人们的手中。如果说他有什么信念的话,那就是打碎世间的一切成规陋见,他要还给你的是人的思想的尊严。


他公开了作为一个人与自己思想的困境展开搏斗的过程。


梁小斌之所以值得深究,是因为他公开了作为一个人与自己思想的困境展开搏斗的过程,他总是在人们的思维盲区摸索,从人们停止思考的地方开始思想,以一种自传式的自我意识对事物进行观察,并记录了那些自己能够评述的事物和看法。这些文本不仅表现出理念的准确性,更体现出他对从未遭受质疑的一些命题思考的知识勇气。


梁小斌的本意也许是想向人们提供一种美学趣味,但意与人违,他贡献的却是一种方法论。作为一名思想者,他拒绝一切确定性的观念并予以反驳,他的任务一直是想促使人们对质朴事物与知识假设提出质询。在梁小斌追求的思想方法中,我们可以发现永远体现着一种少数人意识,它的核心词是“笨拙”,在笨拙中他时刻提防着那种所谓多数人的文化经验。这种业已确立的思想立场把他与所有人区别开来。他的文本是建立在对那些隐含着“信心”与“多数感”的文化主张的批判之上。


赛义德在《知识分子的再现》中,对知识分子作过界定。赛义德论证说,知识分子“是个体的人,他被赋予一种向公众并为公众描写、体现和论述某种信息的能力……其地位在于公开地提出难问题,勇敢地面对教条和正统(而不是制造它们)……其存在的理由是再现所有那些日常被遗忘或被掩盖的人们和问题。”梁小斌正是赛义德所描绘的这样一位“不是表达一时的时尚,而是表达真正的思想和价值”的知识分子典范。他的文本也体现了赛义德所倡导的“逆反”,因为这些文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反驳由历史或习惯强加给人的能动性”,就是“为了恢复人们最为本真的思想力”。


上个世纪,本雅明宣布“在上帝的世界里寓言家醒了过来”!梁小斌文本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的寓言性,它是关于“中国本质”的一种复活的寓言。它在沉思中清除了对世俗生活的最后幻觉,并衍生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它意指的一切事物不再与原先的鄙俗相称,甚至把它们变成了神圣的东西。奥比茨曾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智者必须用普通人愿意听的寓言把他们发现的东西隐藏或埋藏起来,以便培养对上帝的恐惧,道德和善行。”世俗的每一句基本言语在梁小斌的文本中都获得了意义,而寓言式的每一种感受都让人们体会到了它的重要性。正像本雅明所言,“能够保存这个世界的恰恰是寓言,因为对事物瞬间性的理解以及要拯救从而永久保存它们的关怀,正是寓言最强烈的动力之一。” 梁小斌文本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绝对的主观思考,他的文本也似乎只为这样的思考而存在。


梁小斌(右)和叶匡政合影。


《地洞笔记》梁小斌 著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14年4月。


2013年11月,梁小斌因脑梗塞,引发了一场社会自救热潮,10天过百万元的募捐款,让人心生温暖,也让出版社有了出版梁小斌作品的愿望。不过从媒体公开报道看,大多还是把梁小斌视作“一个磨难时代的诗歌童话”,或“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人”,论及他的价值时,说的也是:“9篇诗作散文入选中学、大学教材,被评为2005年中国年度推荐诗人,他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列为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作。”其实,在很多同行心目中,这只是他最初的成就,他此后的组诗《断裂》和思想随笔的价值,远远超越了那些作品。


像10多年前我编辑出版了他的书稿一样,今天我仍然期望人们能通过这本书,更全面地认知到梁小斌的思想与文化价值。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人们反复阅读与研究的思想者与文体家。


“这个世界从不了解她伟大的人”,对于梁小斌,我几乎也要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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