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按:
铺天盖地的同题作文中,视野所及,陶杰这三篇和董桥这个短篇,最见水准也最让我感动。
香江第一才子陶杰出了名的刻薄,从来都是怼天怼地怼空气,独独拜服老先生,就像金毛狮子谢法王面对教主阳顶天。
这几天从陶杰和何PIN何先生的嘴里大家才知道,老先生生前助人甚多,却从来缄口不言,颇有胡适之先生之风。这一点,此前读陈一ZI回忆录时亦可见踪影。
诚如陶先生所言,老先生还没说出来的故事太多太多,说不出来的凄酸更多。
陶杰说博大,董桥说天才、毅力和勤奋,我觉得都是对老先生十分准确的诠释。
我友彭远文兄说,查良镛先生的作品直接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七零后人的人格养成,我觉得是公道的评价。他优美的白话文写作,也直接影响了我乃至我闺女的文风。
写这篇时,正在老先生白手创下不世功业的港岛转机飞斐济途中,候机间隙将这四篇整理在一起,供各位分享,以慰哀思。
让我们再读一遍陶杰这句悲怆温厚的悼词吧:
民國傳下來的參天一炬,他也終淡幻為一隻紙船上的燭光,在雲水迷茫處漸遠去了。
一株参天大树
陶杰
查良鏞先生是空前絕後的傑出人物,他出身前清文翰世家,家族繁多,人才輩出,有幾位堂兄,分別都是民國時代的教育家和法學家。查先生小時候在前清的海寧大宅長大,在書本和故事的氣氛中,在國難和戰爭裡也過早地見識到人生許多不幸與哀愁。他的才華,他的經歷,為中國文化成就了一株翠華參天的大樹。
查良鏞先生學貫中西,品格善良,想像力豐富,理性思考嚴謹。他是將西方理性精神與中國中庸之道結合的傑出人物,而且一生跨創作、從商、學問三界,老年還親自到劍橋讀了一個文學博士學位,這種一生勤奮的精神,令後輩欽佩。
老人家近年行動不便,年事已高,但意識清醒。查先生時時很關心世局。
雖然人人都有此一日,但 20 年來一位時時交往的智慧型長者,從此不在了,總令人憂傷。我想到以後有疑難之處,少了這樣一位可敬的父執輩可以提點評說。想起與他的眾議和對話,覺得這一生人,曾經與這樣的一位富有智慧的人同行,終究是幸運。
查先生喜歡讀書,前幾年,他送了一批莎士比亞研究的英文書給我,隱然若紀念許多年前在英國牛津初逢的一段緣分。查先生是很體貼的人, 2004 年我遭遇過一次挫折,查先生鼎力相助,事後一句也沒有再提。
他將做人的智慧從含蓄處顯達,他不需要寫自傳,他的武俠小說寫於不同的人生階段,每一個主角,都是他的自傳。
這樣的哲人走了,不知中國幾時會再有?
書劍蒼茫
陶傑
查先生是很博大的人,如湖如海,多年往來的友好舊部如倪匡、李純恩、張敏儀、蔡瀾等諸君,各取弱水一瓢,皆各有諸般法相,一人之說,眾人之思,時有見山是山、見水非水的觀感。
其實他更喜歡玩,私下言笑不喜太嚴肅的話題。或大半生凡眾折射的道德要求太沉重,或早已看破世界,某國將往何處去之類,這類談資他寧願留給黑壓壓一大片觀眾的論壇。
中國人壓在查先生身上的擔子多:知識份子、作家、報人,因此你該如何堅持你的風骨。但他的祖先曾蒙文字獄,家宅曾遭屠戮。他寫袁崇煥評傳,用英國史學家的筆法,敘事引據,析理釋疑,講到袁崇煥愛國落得個凌遲處死的下場,不忘提醒讀者:北京的市民,撲上去用錢買他碎割的肉來吃,這位袁大英雄,正是出頭保衛他們性命的將領。
所以一切實不必再闡說。他的小說,不同的主角和人物,由青年寫到中年:家國千愁,人生百感,情仇激揚之處,生死踟躕之間,名利與道義的交界,光明與黑暗的邊緣。作家和他筆下的主角,一樣是凡人,除了娛己娛人,還是不斷如哈姆雷特之To be or not to be的獨白,觀世劫於途邊之傾,不免一次又一次的藏天問於胸臆,也是紀錄悲苦探索真理的自語。
金庸不需要寫自傳,其心路歷程早就折射在小說裏。有如中國其實並無、也不需西方意義的哲學體系,詩人和散文家蘇軾夜遊赤壁,一舟遊江賞月,除了「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的文字視覺美學,由景入情,以情繫思,論定「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就是哲學了。
查先生一生業績,與其代表的價值觀,或須辨其小說與現實之別。加上既為文人,亦為報老闆,感性與理性並發;小說在大陸發刊,權衡利弊之傾,本我與角色相易,「唯心所現,唯識所變」,一個寫得出「天龍八部」的人,當可時時將自己置於吉凶變幻的不同處境之中,有時是真言以警世,有時是台詞以戲世,有時則套話以酬世,一般人不易明白。
查先生一生筆耕而勤業,也很勞累了。他還沒有說出來的故事太多,說不出來的淒酸更多。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當年讀他的倚天屠龍記,見此頌歌,幾許有情人當曾怦然悲慟。然而他是學佛的人,如錢塘潮起,靈飈轉處,曾天涯漂泊的查先生想必也早參悟端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