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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理想国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八卷,为免费内容。
《茧》是作家张悦然长篇小说代表作,此次为全新修订新版。全书通过主人公李佳栖和程恭交错的叙事,逐渐拼贴还原出两家三代人跨越半个世纪的恩怨与命运。随着抽丝剥茧不断走向秘密的核心,小说也回溯到一些重要的历史时刻,映照出父祖辈的时代遭际与心灵创伤。小说中每个人都被秘密和历史缠裹,作者以细腻幽微的笔触书写沉沦虚无与爱和盼望之间的复杂纠葛,标记着《茧》的深沉与丰富、哀艳与动人。这是一部记忆之书,也是一部成长之书,它关乎创伤记忆的代际传递,关乎失落的爱与隐秘的恨,关乎穿越时间的救赎与领悟,最终展现的是生命的魔法与时间的意志。
李佳栖
回到南院已经两个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没有去。哦,还去过一次药店,因为总是失眠。我一直待在这幢大房子里,守着这个将死的人。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天阴着,房间里的气压很低。我站在床边,死亡的阴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盘旋。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离开了房间。
我从旅行箱里拿出厚毛衣外套。这里的暖气总是不够热,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缘故。我一直试着和那种从墙皮里渗出来的寒冷相处,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走到洗手间,没有开灯。细细的灯棍散发出青寒色的光,会让人觉得更冷。我站在水池边洗脸,想着明天以后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这里所有灯都换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热水汩汩地溢出来,静静地流过我的脚面,像血一样温暖。我站在那里,舍不得把水龙头关掉。
我走下楼,到厨房里煎了两只蛋,把吐司放进烤面包机。我坐在桌前慢慢吃完早餐,然后从储物间搬出梯子,把所有房间的窗帘都摘下。再回到一楼时,发现客厅完全变了一个样。我靠在门边,打量着那些光秃秃的窗户。阳光涌进来,照亮了角落里的每一粒灰尘。
中午过后,我回到这个房间来看他。他的身体压在沉厚的鹅毛被底下,好像缩小了一点。天仍旧阴着,死亡继续盘旋,迟迟不肯降下来。我感觉胸口窒闷,太阳穴突突在跳,穿起大衣,从这幢房子里逃了出去。
我在医科大学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废弃的小学、图书馆背后的回廊、操场上荒凉的看台,这些都没有让我想起你。直到来到南院的西区。从前那片旧楼都拆了,现在是几幢新盖的高层公寓,楼洞前安装着铮亮的防盗门。我走到最西边,绕过它们,惊讶地发现你家那幢楼还在,被高楼围堵起来,孤零零地缩在墙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你仍旧住在里面。可我还是走进去,按响了 102 室的门铃。里面的人应声说,进来。我迟疑了一下,拉开门。房间里很昏暗,炉子上似乎在煮什么东西,洇散着很重的水汽。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隔着阴鸷的光线、湿漉漉的水汽以及十几年的时光,我认得出那是你。程恭,我轻轻叫了一声。你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一直在等着我,等得乏了,就睡了过去。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和你约好见面,而我把这件事忘了。可事实上你并没有认出我,在我说了我是谁以后,也表现得很冷漠。我提到从前的朋友,问起废弃的小学,很快把寒暄的话说完了,就陷入了沉默。我想不出继续留下的理由,于是起身告辞。
你把我送到门口。我说再见,你说保重,我转过身去,门在我的背后关上了。走廊里很静。能听到防盗门铁棂上灰尘震落的声音。我站在那里,不敢迈出楼洞,生怕走出去再回头看,这幢楼已经消失。冷风涌进来,防盗门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像是有个人在暗处叹气。一些混沌的念头在心里,如同就要熄灭的火种,经风一吹,又活了过来。我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又一次按响了门铃。一看到你,我立即发出邀请,约你今晚到小白楼来,说完我转身就走了,甚至没有看你的反应。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向回走。再回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内心变得很平静。我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一直没看的光盘,放进影碟机,然后泡了茶,搬来两把椅子,坐下来等你。窗外的天光渐渐乏暗,床上的人偶尔发出几声呻吟,他呼吸得很卖力,整个屋子里都是从他的烂肺里穿出的酱紫色空气。光线暗下去,忽然又亮起来一点。回光返照的天色,好像要有什么异象出现。大风把窗户吹开了,我走过去关上,才发现外面下雪了。也许你不会来了。可是我仍在等。
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这里所有灯都换掉。
天完全黑了,雪下得越来越大。我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路。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我一直盯着它,看得眼睛几乎盲了。终于,一个黑点在眼底出现,像颗破土萌发的种子,冲开了那片白色,在视线里扩大。是你朝这边走来。
你什么也没有问,就跟着我走上楼梯,来到这间屋子。你好像早就有预感,看到他躺在床上,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你向前走了几步,以一种不带感情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好像在丈量他的一生。那运算太复杂,你好像有点迷失在其中,就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直到我搬来椅子,请你坐下。
是的,你看到了,他就要死了,我的爷爷。我知道我应该给医院打一个电话。他们会立即派车把他接走,连夜召集专家会诊,竭尽全力抢救。生命或许可以多维持几天,但也不会太久。然后他们开始准备葬礼。李冀生院士的隆重葬礼。追悼会那天,我将作为唯一到场的家属和大家一起为他送行。人们眼含热泪念诵他的生平,慢慢挪着脚步瞻仰他的遗容,一些不认识的人走上来和我讲话,对我说我爷爷是怎样一个人,伟大、睿智、令人尊敬……省长或市长也会赶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节哀顺变。摄像机镜头像一条忠诚的狗,跟着他摇过来,在我的脸上采集欣慰的表情。一切都会有人打点好,我什么都不用做,除了准备好充足的眼泪。
我应该也能哭出来吧,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那些和他一起离开的东西。可是我无法让自己按下医院的电话号码。一旦拨通电话,他的死将会变成一桩公共事件,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他的身边围满了护士、医生、他的学生和同事、来探望的领导,还有媒体……人们乌乌泱泱挤进他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展现出这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应有的规模。死亡的规模就是他生命的重量。一艘巨轮的沉没。我不应该阻止一个伟大的人隆重地死,我知道,可是眼下我却攥着这一点时间,怎么也不想交出来。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没问他要过任何东西,他的关心、他的宠爱、他的荣誉……他的一切我都不想要。现在我只想要他的死,把他的死据为己有。我等待着那一刻降临,等待着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向我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下午见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个秘密,也许你早就知道了吧。它可能已经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融,渗入生命的肌理。但是不管以何种形态,我相信它仍旧存在着,并且你也像我一样,无法对它视而不见。就让我们谈一谈好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关于这个秘密的一切,都留在今晚。
外面的雪下得真大。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落下,仿佛是上帝在倾倒世人写给他的信。撕得粉碎。
程恭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等雪小一些我就要走了,今晚我要出一趟远门。其实下午就应该动身的,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等一个送水的人,他来晚了。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去厨房倒杯水,发现饮水机空了,就给水站打了电话。过了半个小时,送水的男孩还是没来。本来不打算等了,但是上次没现金,借了他的钱,总觉得还是要还上。外面阴着天,我觉得越发口渴,从柜子里翻出一只很破的铁壶,煮上了水。等水开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我坐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我、大斌和子峰,我们还是一群少年的模样,在夜晚的巷子里奔跑,大家都喝了一些酒,脸上的青春痘红得发光。就这样一直跑啊跑,跑到了大街上。大街上霓虹灯闪烁,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拎着啤酒罐,朝不远处的广场走去。我们跳上了路边的一辆吉普车,红色的,引擎隆隆地发动起来,大家欢呼着,吹起了口哨,把身体从车窗里探出去。在一派节日狂欢的气氛里,汽车疾速朝前方驶去。
我等待着那一刻降临,等待着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向我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迷蒙中我听到了敲门声,猜想应该是送水的男孩,就向着门口喊了声“进来”。门没有锁,那个男孩自己会推开门,扛着水桶进来。我仍旧闭着眼睛,回想着先前的梦。它像是一个电影的结尾,远去的汽车,缩小的房屋和街道,渐渐听不见了的欢呼和笑声。大幕落下,一片漆黑。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我静静地待在黑里,像一只空碗。隔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涌进来的冷风,知道门被打开了。却没有脚步声,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睁开眼睛。你站在门口。我不知道你已经站了多久,没准连我在梦里大笑都看到了。还有醒来的悲伤,最虚弱时刻的样子。程恭,你低声喊出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讲过话。快要下雪了,天阴得厉害,屋子里黑漆漆的。炉子上的水沸了,铁壶发出阵阵低鸣。我仔细地看了你一会儿,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你。可是在昏暗的光线里,我忽然觉得这个站在对面的陌生人,似乎与我的生命有很深的联结。那种感觉让人背后一阵发凉。我努力回想着,记忆的卡片在头脑中哗啦哗啦地翻动。然后你说,你是李佳栖。
你嘴巴里呼出的白色哈气,被风撩起的卷曲头发,大衣下摆底下微微颤动的膝盖,这些让我相信眼前的你是真实的存在,并非先前那个梦的延续。十八年没见了,认不出来也不奇怪。你没有化妆,苍白的脸有一点浮肿,不过总算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长成了一个美人。只是那张桃心小脸乌戚戚的,一副在大都市待久了的神情。你问我,你的样子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坦白说,我从未想象过你长大之后的样子。对我而言,和你有关的一切都已经装进档案袋,封上了火漆。说出来或许会有些伤人吧,不过,我真的没有期待与你再见面。
我走到厨房关掉炉子。水已经蒸发了半壶,整个房间弥漫在白雾里。你局促地坐下来,看着我倒茶。
“你还跟奶奶和姑姑一起住吗?”你问。
我告诉你,奶奶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和姑姑一起生活。
“她一直没成家?”你问。
“嗯。”
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艰难。每次陷入沉默,我都觉得心脏受到压迫,只想快点结束这次见面。你似乎有所察觉,但还在努力寻找话题。茶冷下去,屋子里的白雾已经散尽,你终于起身告辞。我刚关上门,感觉松了一口气,门铃又响了。你站在门口,请我晚些到小白楼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推辞,你已经走出了楼洞。
我并不打算赴约。不管是因为什么,我想我们都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我坐在沙发上一支一支地抽烟,天色越来越暗,门突然笃笃地敲响了。送水的男孩扛着水桶站在门口,说是给西郊的一户人家送水去了。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灰色毛线帽子,神情恍惚。
“我迷路了。”他说。
我把送水的男孩送走,系上外套的扣子,拖着旅行箱出了家门。外面已经黑了,天空开始飘雪。走出南院,我站在街边等了很久,也不见有出租车经过。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司机摆手说要收工了。天冷得厉害,我不停地跺着脚,把热气呼到手心上。身后是一个小饭馆,门呼啦一下打开了。老板娘从里面走出来,她到隔壁的小卖部替客人买烟,看到了我就热情地打招呼。去年夏天有一阵子我常来她这里喝酒。
“要出远门啊?”她问。我点点头。
“着急吗?雪小一点再走吧,这会儿很难打车。”她说。我跟随她走进小饭馆。最里面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拿过老板娘买回来的香烟,剥掉塑料纸,点着了一根。我在靠窗的桌子前面坐下,要了一份卤味拼盘。老板娘是潮州人,跟着老公来到这里,后来老公跟着别人的女人跑了,她却留了下来。
“有新进的老挝啤酒,要不要试一下?”她问我。我说“好啊”,虽然并不想喝。我知道酒会让意志变得软弱。
对我而言,和你有关的一切都已经装进档案袋,封上了火漆。
我一边喝酒,一边吃着卤豆干。啤酒很淡,有夏天的味道。老板娘和中年男人一直热络地聊着天,从妈祖像到酿豆腐的做法。
“这里的水不好,豆腐不好吃。”老板娘感慨道。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付了账走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变得很寂静。
“你朋友的哮喘好些了吗?”老板娘忽然问。“前阵子有个客人到店里来,说起家里有个祖传的治哮喘的偏方,我就让他写下来了。”她翻腾着收银台底下的抽屉,“咦,放在哪里了?”
“没事,别找了。”我说。
“在这儿呢!”她说,“我就记得收起来了。”
“谢谢。”我接过药方,塞进口袋里。
她回到座位上,点了一支烟。
“好大的雪啊。”她喃喃地说。
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沉的夜幕中雪花纷飞。地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马路沿上留下的脚印被新雪覆盖,只剩下浅浅的窝。
“要不是因为这里会下雪,我早就回南方了。”老板娘说,“你喜欢雪吗?”
“喜欢。”我说。
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雪。我盯着路灯下的那道光渠,大片的雪花在当中剧烈地翻卷、坠落,如同在苦海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