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六根
省略号有六个点,我们是六根不清净的六个媒体人。略有点文化,略有点情趣,略有点思想。每日送上略有点意思的文章。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六根

李辉|我与泉州前辈的缘分

六根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9-10-08 07:00

正文


我与泉州前辈的缘分


文|李辉

黄成兄寄来他的书稿,题为《书林守望者》。


黄成1980年出生福建泉州石狮人,与白刃可谓同为老乡。黄成兄从来没有结识过白刃先生,阅读白刃《文学七十年》一书,以充满情感的方式写下《七十年的重量》。


黄成写道:


七十年有多重?


当你手捧白刃的《文学七十年》,你会感受到一位军旅作家七十年文学生涯的重量,这部闪耀着光芒的回忆录,近40万字的篇幅中,字里行间都记录着国家的历史与个人的使命。翻开这本书,你会发现,它就像一部波澜壮阔的电影,书中那些具有历史质感的画面,将一幕幕出现在你的脑海。


白刃1918年10月12日出生于石狮镇,原名王寄生,后改名为“白刃”,创作一系列的著作,包括长篇小说《战斗到明天》(上、下集)、《南洋漂流记》、《白刃小说选》、《白刃剧作选》,诗集《野草集》,话剧与电影《兵临城下》,战斗通讯《无敌英雄》,传记文学《罗荣桓元帅纪事》等。


我与泉州的前辈也算是有缘。


大学期间,与陈思和开始研究巴金。30年代初巴金来到泉州,与创办黎明中学、平民中学的一批信仰无政府主义的朋友,如丽尼、陆蠡等相识。《爱情三部曲》、《春天里的秋天》等作品里,都基于泉州的故事而创作。巴金晚年,把一大批书与资料,捐赠于泉州的黎明大学。


八十年代后期李辉与陈思和一起访问巴金


另一个与泉州关系更为密切的人是黄永玉先生。从13岁到20岁之间,自湘西漂泊闽南的黄永玉,从安溪、德化、泉州、仙游……少年成为青年,他把泉州一直视为第二故乡。这些年,黄永玉一直在创作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在集美与泉州生活多年,他足足写了将近八十万字!


2019年6月5日黄永玉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八年》精装本合影


多年前,黄永玉先生为巴金画人物肖像,并赋诗《你是谁?》,将之送给巴金故居。


黄永玉画巴金肖像并赋诗一首《你是谁》


黄永玉赋诗《你是谁》


这些年来,我与泉州的前辈,多有交往,如潘旭澜、刘再复、白刃等先生。

潘旭澜先生1932年出生于泉州南安。


认识潘先生是在1979年,大学二年级,潘先生为我们讲授当代文学史。第一次见他,吓我一跳。将近1米8的高个子潘先生,没想到那么瘦,瘦得像一张厚纸,真担心走在路上,来一阵风,会把他吹走。


这一年,潘先生只有47岁,但他烟几乎不离手,脸颊深陷,一点儿不像中年人样子。潘先生是泉州人,口音虽重,但他讲话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我们倒也听得懂。


研究杜鹏程小说是潘先生最初的主要课题。1959年,他与曾华鹏先生一起合作《论杜鹏程的小说》论文,之后,又完成《评》、《论杜鹏程短篇小说的人物创造》等论文。


潘先生回忆,杜鹏程五十年代在北京曾看望胡风,并致信路翎,钦佩《洼地上的战役》的艺术成就。1955年,与胡风、路翎的交往,差一点儿使杜鹏程陷入逆境。之后,杜鹏程创作《保卫延安》,因为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反革命集团,这部小说成为一部“反党小说”,杜鹏程从此无法逃脱厄运。


研究杜鹏程作品二十年之后,潘先生1978年4月在西安才与杜鹏程第一次见面。从此,他们来往通信多年。


就在1980年下半年,潘先生为我们开设专题课,集中谈杜鹏程的创作。他谈作品理解,谈与杜鹏程的书信往来,听后,我很羡慕他能与作家之间能有如此深入交往,心想,这些书信如果有一天整理出来,那该多好!


1981年潘旭澜与杜鹏程在上海复旦大学的合影


读《咀嚼世味》书中,我读到潘先生与杜鹏程最后时刻的相逢——他再次走进西安,却无缘与杜鹏程相见。1991年11月初,潘先生应邀前往西安参加杜鹏程文学研讨会。他说,这些年,知道杜鹏程身体不好,偶有通信,却没有想到专程去探望,总想到还有机会。谁料想,一下火车,他得到这样的消息:


列车一到西安,我就快步出站,急着想同你见面。万万没料到,一坐上小车,陕西作协来接我的年轻朋友,第一句话就说:“老杜没了。”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随后知道,就在此时,你正在化为灰烬。连遗容也没能见到。


既然如此,不重形式的我,有必要克服许多困难来西安吗?接着就再三深悔,为什么前几年不下大决心来同你见面呢?我太主观,只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不曾想过你会走得这么快。我不必要的顾虑也太多,怕去了正好碰上你住院,更怕见面时你激动起来病症发作。


《寄空中:致杜鹏程》


回到上海,潘先生写下这篇文章,《寄空中:致杜鹏程》。


毕业之后离开复旦,与潘先生来往并不多,但如有新作出版,我会寄去请他指点。1986年,我写的第一本传记是《浪迹天涯——萧乾传》, 把此书寄给潘旭澜先生。很快,潘先生就寄信给我。

李辉同志:


来信与所惠赠《萧乾传》收到,谢谢,并表真诚的祝贺!看到我知道你们有新著出版,我便非常高兴。发表时曾读过一些片段,觉得有才气、有文采,可读性强。近小恙刚痊,琐事山积,俟稍空,当从头读一遍。前辈或中年朋友赠书我一般不去信道谢的,收到你的书因为高兴,匆匆写这几句。


紧握


旭澜


86.5.6


1986年5月6日潘旭澜致信谈萧乾传 (1)


1986年5月6日潘旭澜致信谈萧乾传 (2)


接到潘先生的信,我该是多么高兴!


90年代我多次来到泉州,直到2016年才第一次如此近地走到东西塔面前。1995年11月,我收到潘先生寄来的散文集《咀嚼世味》。书中有一篇他的《东西塔,您好》,重新阅读,即可知道,东西塔就是他心中难以割舍的、沉甸甸的情感。这篇文章写于1987年7月,离开多年重返泉州之际他写东西塔的特殊意义:


一想起泉州城,脑子里——不,心底里马上浮现历尽沧桑、饱经风雨雷电的东西塔。


当我还是一个瘦弱的初中生,赤脚挑着旧藤箱和老棉絮,清早从山村出发,下午到了丰州,又喘又乏,既饿且渴,抬头望见了您,就感到您慈祥的目光在凝视我,鼓励我。于是,像吃了仙丹,精神振奋,沉重的行李也变轻了。


……


我许多年没有见到您了。然而,当我站在北京的白塔,西安的大雁塔,杭州的六和塔,敦煌的舍利塔,呼和浩特的五塔,以至日本奈良的东大寺塔,京都的醍醐寺塔下时,都隐隐约约看到了您。


东西塔,您好!我回来了。东西塔,您听见吗?


(《东西塔,您好》)


一声呼唤东西塔,万般思绪,尽在其中。我们外乡人,可能只有读懂了东西塔,才能读懂泉州人。


潘旭澜夫妇、黄伟经夫妇与贾植芳先生的合影


九十年代末潘旭澜与好友曾华鹏一起庆贺曾先生七十大寿


潘先生自称泉州南安的农家子弟,其实,他的父亲是一名中医,惠及乡亲。不过,收入并不多,贫困依旧。潘先生考上复旦大学,幸好三哥潘曙澜三十年代下南洋,有自己的木材行,这才有了固定经济援助,潘先生得以完成学业。


女儿潘向黎生于泉州,在写泉州的一篇长文中叙述此事。她这样说父亲受到哥哥的恩惠:“一个心比天高、天份也高而命运多舛的少年就此冲出了大山和愚昧、暴力的重重包围,来到了上海,迎来了属于他人生的阶段性的海阔天空。”


读此文,感受女儿与父亲一样对故乡的深厚情感,下面这段话我读了又读:“如果没有海上的这条路,父亲的困境会演变成灭顶之灾,世界上根本不会有我这个人,侥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此刻以一个泉州人的身份为泉州和大海奋笔疾书,眼中噙着感怀身世和知恩难报的热泪。”我猜想,当潘向黎写下这段文字时,一定感受着父亲温暖的目光,因为父亲与她一样,有浓浓的故乡情怀与感恩之心。

刘再复先生1941年出生于福建泉州的南安,与潘旭澜先生也是同一个地方。


结识刘先生是在1984年,那一年他才43岁。


80年代李辉与刘再复


正值年富力强风华正茂之际,第二年,他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兼《文学评论》主编。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我在《北京晚报》工作时,与《文学评论》的编辑王信先生常有联系,不时前去编辑部看望,也由此认识解驭珍老师。


解老师是王朝闻先生的夫人,之前曾担任《北京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此时担任《文学评论》编辑部主任。去的多了,解老师和王信老师建议我不妨调到《文学评论》当编辑。我求之不得。


大学三年级时,我与陈思和的第一篇研究巴金的论文,1980年发表于《文学评论》,能够来此工作当然不错。我当即向晚报提出申请,未获批准。现在想来,顺其自然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虽未去成,但与《文学评论》的好几个编辑,都成了好朋友。


刘再复对故乡先贤林则徐、严复、李贽、林琴南、辜鸿铭等倾注深厚情感。他写李贽的散文诗,读后难忘。他写道:


我曾谴责我的故乡,徒有那么柔美的青山绿水,徒有名声那么响亮的江南秀地,竟不能收埋自己天才的儿子,竟不能收埋勇敢的心、抹去孔夫子与道学家神圣之光的手、不顾自己的弱小去顶撞大黑暗的肩膀,竟不能收埋直声撒满天下的思想解放的先驱……


但我仿佛听到墓坟里的灵魂在辩护:请不要怪罪故乡,请理解故乡不能收埋遗骨的悲哀。那时的文字狱株连得那样广,任何带有真理的文字都难以幸免,黑暗沉重得可以把高山压弯,就是三个故乡的怀抱,也保护不了我的生,阻挡不了我的死。


我该用什么来安慰这正直的灵魂?我只有告诉他:思想家死了,但思想并未同死。……这郊外坟前的小径上,不是依然走来踏着小草的一代又一代人吗……


(《坟前的小径依旧常有人来——访李贽墓,怀李贽》)

我曾几度前往泉州,曾寻访李贽故居,也曾在通县拜谒李贽墓。现在再读此文,刘再复的故乡情结与历史忧思,有了更深理解。


难忘1985年胡风去世之际引发的风风雨雨。眼见熟悉的前辈相继辞世,我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抓紧时间请胡风的朋友们回忆往事,很可能诸多历史场景与细节就会随之消失。我请教恩师贾植芳先生、曾卓先生等,得到他们的支持,就在这一年,我开始四处寻访胡风的朋友们。


当时并没有想到会写一本书,只是觉得,以口述历史的形式予以留存。1987年,我才意识到有必要将之写出来,梳理盘根错节的历史冤案。历时一年多,数易其稿,终于在1988年夏天完成《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一书,率先发表于第4期的《百花洲》杂志。


此时,我正与刘再复做一次笔谈访问,寄回清样时,他对《文坛悲歌》予以鼓励:


李辉兄:


呈上清样,有些地方不得不改,请您再克服一下困难,真抱歉。这种对话影响太大,不得不如此。


《历史悲歌》,我读后深为感动。您以正直的心灵唱出了一曲历史的悲歌,这是您人生的一次重要完成的重要塑造,一切经历过苦难的知识分子都会感谢您的。您的作品资料很丰富,分寸感掌握得很好,对历史事件的驾驭是成功的。您的作品还有一点长处,就是通过胡风,您把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展示出来了。我希望今后会有出版社出版一套历史文献的纪实文学大系。


65题答问,我匆忙赶写了一个初稿,请您再斧正,我还要加工。


敬颂


撰安


刘再复


一九八八年十月


刘再复致信李辉 (1 )


刘再复致信李辉 (2 )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