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和会以后,对中国在和会上的遭遇,美国的主流媒体除了表示十分同情,还表达了对中国的支持态度。1919年12月号的《大陆月刊与西部杂志》发表题为《我们怎样可以帮助中国》的文章 ,指出山东问题在美国引发的广泛讨论,“说明美国人非常在意他们在中国的利益”,随时准备对这个亚洲大国施以援手。除了“一致谴责日本取代德国攫取在山东的利益外”,还应该让美国人认识到,和会关于山东问题的处理,“对中国没有一点帮助,甚至一定会危害世界的安定”。美国政府和民众已经意识到中国出了问题,但关于症结所在,却众说纷纭。在早期,他们把中国的问题“归结于保守和儒家思想的引导”,认为这些因素“阻碍了中国追随日本的脚步学习和掌握西方进步的秘密”。后来,他们转而指责清代统治者的无知和落后阻止了中国人开眼看世界和步入现代之路。甲午战争后,又把问题归因于欧洲列强尤其是沙俄、英法和德国对中国的干涉。1905年之后,则认为日本成了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篇文章认为,中国人拥有巨大的文化和精神财富,“他们导致了每一个在华外国人对中国的歆羡和热爱”。一些人思考怎样帮助中国,但是对北京政府的能力抱怀疑态度,因此提倡“以外国监管”来保障北京政府的效率,借此“纠正中国根本问题”,并坚信如果这个举措实施,整个国家将会随之发展。文章声称,许多“中国人民真挚的朋友”提出了各种计划来帮助中国。“那些了解自己国家取得的成就及国家机构的稳定建立在公众教育的基础上的美国人,应该很愿意帮助中国人。”美国所做的回报最高的投资,就是归还大约1000万美元的庚子赔款,鼓励中国学生赴美留学。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正在提供一项对中国“价值不可估量”的医疗教育服务。美国的传教机构也正在通过所办的学校,给中国学生提供教育。一些美国人募集资金支持中国的学校,还有美国的年轻人在中国学校中提供各种服务。估计约有4000名中国年轻人正在美国留学,美国的学校给他们提供各种便利条件,他们除了在课堂里学习,还有机会去了解并研究美国的政治和社会机构。
这篇文章说,美国人很快将拿出一个更快捷帮助中国的方案,去解决“日益严重的外国对中国的控制和干预”的问题。过去签订的条约给予外国人在中国的特权、治外法权和关税控制。在“门户开放”政策之下,所有条约国家一体均沾。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之时,俄国已拿下租借旅顺港的特权,并把东北和蒙古纳入势力范围;英国有两块租借地,外加铁路和开矿特权;法国拥有一块租界和重要的铁路与开矿权;德国拥有胶州湾和山东的特权。自从1904年把沙俄从“南满”赶出以及一战中把德国从山东赶出后,日本就显示了“胜过自己欧洲老师的更加卓越的‘掠夺’才能”。过去美国只是冷眼旁观,尽管海约翰(John Hay)宣布了得到列强广泛认可的“门户开放”政策,美国也不得不接受1898年划分势力范围和租借地的既定事实。当沙俄开始着手夺取整个东北时,美国“对此表示抗议”;在日本1915年对中国提出“二十一条”之后,美国“再次提出抗议”。但是没有一个联合起来的机制反对列强,以保护中国。文章认为这样的机制“应该由国联来提供”。
这篇文章预测,在美国加入国联之后,国联将能够前所未有地帮助中国。当日本和俄国的侵略者们觊觎东北、蒙古、山东或福建的时候,国联要保证“中国以及国联其他成员国的领土完整”。按照国联的准则,凡影响国际关系之任何情势、足以扰乱国际和平或危及国际和平所依之良好谅解者,联盟任何会员国有权提请大会或常任理事国注意。中国可以基于自身主权,对所有之前被勒索的租界提出异议,“美国自然会支持中国,而且英国及其海外联邦也会加入我们,法国可能也会和西方倡导的民主站在一起”。美国应该给予中国援助,“现在到了美国给中国提供巨大援助的时候了”。国联将会“维持中国的主权完整,及提供所有能消除中国当前政治及经济颓势的方法”。
不过这篇文章也指出,没有人能够提出一个永久解决中国问题的办法,“中国必须自我救赎,同时世界上任何有远见的人都应帮助中国”。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由于美国内部的意见分歧,美国最后并没有加入国联,所谓依靠国联为中国主持正义也成了泡影。另外,这篇文章的观点,也存在自相矛盾之处。一方面,它提出国际社会应介入中国政府的管理,另一方面又提出要防止外国对中国政治的干扰。这可能也反映了中国情况的复杂以及作者对怎样解决中国问题的迷茫。
虽然美国主流媒体认为中国还处于混乱之中,但是五四之后的中国人已经觉醒,那么“自我救赎”就有了希望。1920年3月16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了《中国人民的觉醒》一文。这实际上是美国前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的一次演讲。在讲演中,芮恩施指出中国的舆论在对外国势力侵犯的问题上,“表现出一致的坚决抵抗态度”,认为“中国的民族运动已持续了一段时间”,而且已经成为“一个强有力地、明确地精心组织的民众运动”。芮恩施称,是中国的学生最早组织了反对巴黎和会的决议,商人也加入其中,这是他们“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参与国家事务”。芮恩施认为,五四运动不是排外,而是通过罢课、罢市和抵制日货对日本进行抗议。这场运动给芮恩施造成这样的印象:“中国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之一”,并且“对公平有强烈的渴望,不能容忍不公正的待遇”。当然,芮恩施对中国的看法未免过于乐观。芮恩施所宣称的“中国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之一”,不知是否是他深思熟虑的看法,也很难判断他的根据是什么,但从前后文来看,他是在讨论五四运动及以后的民族主义运动。也就是说,在当时中国存在这些运动兴起和发展的空间,说明当时政治系统存在相当的民主因素,但所谓“最民主的国家之一”完全是言过其实。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还采访了中国教育会秘书张彭春。张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表示,中国的民意是支持四国贷款。如果此方案成功,将非常“有助于中国的政治自由”。但是,中国人不想为政治目的而贷款,而是想把贷款用于发展铁路以及产业和教育,也渴望得到自己的海关和关税的控制权,并从军阀的统治下脱身。张彭春游说西方媒体支持对中国的贷款,与上面所提到的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校长瑟斯顿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认为,支持贷款给北京政府,就是支持军阀和腐败的政府。该报还采访了金韵梅博士(Dr. Yamel Kin)。金指出,中国把丝绸和茶叶贡献给世界,但得到的回馈却是鸦片,西方强迫中国人接受毒品。她说,两年前,21吨毒品通过日本进口到山东,“给中国妇女带来了深重的伤害”。她敦促美国帮助削减鸦片贸易。当时中国的精英人物,特别是那些在西方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通过美国的主流媒体,把中国人民的呼声和诉求传达给全世界,尤其是当西方对中国政府失望和不信任的时候,这种声音的表达就显得更为重要。
美国媒体也感到需要了解中国,才能更好地处理对华政策。1920年2月7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文章,其标题便是《美国急迫需要研究中国》。文章指出,由于中国巨大的贸易潜力,美国应该在北京开设一所学校,在未来的十年中培训500—1000名美国人,让他们了解基本的中国文化。这个计划是由在北京的美国公使馆商务专员J.H.阿诺德(Julean H. Arnold)提出来的。他认为,目前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国,这是一个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贸易潜能的国家,然而只有极少数美国人学中文。美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岸线都长,白令海峡到亚洲不过50英里,但是美国却对亚洲缺乏应有的重视。他批评美国人对中国发展的无知,他们几乎不知道“作为人类历史上最重大事件之一”的中国辛亥革命,这场革命使将近人类四分之一的人口结束了延续几千年的王权,宣告成立了共和国。像《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这样的西方主流媒体已经看到,“新中国”(The New China)认同西方的现代科学和工业成就,美国在中国的贸易有着巨大的潜能和机遇,而且还担负着重大的“责任和义务”,美国的大学应该担负起“引领和教育美国人了解这个古老又人口众多的国家”的重任。要有一个长远计划,要有一大批大学建立“研究中国历史、文学和制度”的系所,积极开展活动。甚至要在中学“讲授中国地理、历史和亚洲文明的基本概况”。虽然美国传教士和许多机构把西方知识和文化介绍进中国的努力已持续了几十年,但却忽略了把中国介绍给国人。他设想在北京建立一所美国学生学习中国语言和文化的学校,经过十年的时间,可以培养出五百到上千名懂得基本的中国文化的美国学生。
不过,美国人民对中国的了解,在五四以后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1921年《纽约时报》发表题为《中国与美国》的文章,指出最近在美国出现了对中国态度明显转变的趋势,文章列举了一些新现象。例如,过去美国人所知道的中国人就是磕头敬祖,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世界,仍然是“一种自给自足的荒僻的状态”。但几个月前,一个中国教育代表团来到美国,他们“像伍廷芳那样”穿着黑色外套和圆顶礼帽,邀请了教育学的顶尖学者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P.门罗(Paul Monroe)教授去帮助中国“提高管理教育事务”。教育哲学家杜威(John Dewey)在中国待过两年时间,介绍了教学理论和实践;霍普金斯大学的校长古德诺(Frank Johnson Goodnow)被邀请介绍西方共和体制;洛克菲勒基金会赞助了医学院、医院、护士培训学校等机构。这一切都表明中国人已经准备接受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正如芮恩施所说,“发展中的中国工商业和社会力量,正在建立一种新的生活”。
当然,美国人给中国兜售的政治哲学和文化,也是千姿百态的,取决于中国人自己的评判、理解、拒绝和接受。例如上面提到的古德诺,便在1915年发表《共和与君主论》,认为共和制度不适宜中国,为袁世凯复辟帝制进行鼓吹。而同样是这个人,却是美国行政管理学的奠基者,出版有《比较行政法》(Comparative Administrative Law,1893)、《政治与行政》(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1900)、《美国的市政府》(City Govern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1905)、《美国行政法原则》(Principles of the Administrative Laws of the United States,1905)等美国行政学的开山之作。像古德诺、杜威这样的美国精英对中国所产生的影响是复杂的。中国的觉醒以及美国主流舆论对中国的支持,为中国在华盛顿会议上取得一定的成果奠定了基础。其实,中国应美国邀请参加华盛顿会议,美国主流媒体对中国能否取得预想的成果,持比较谨慎的态度。但是,五四运动为中国人在国际舞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已经做了非常好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