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禽天生是怕人的,它们不会从心里爱上你。这就是天性,写在基因里的。野生动物离了人能活得更好。现在,人类城市的扩张已经把猛禽的生存空间挤得非常非常小了。只有极少数物种能跟城市化进程比较好地融合,比如红隼。但绝大部分野生动物还是选择一直躲一直躲,远离人类,去争抢仅剩的栖息地。”
猛禽都是“白眼儿狼”
口述 | 戴畅
采访 | 黄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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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时我看了一部电影,叫《狼犬历险记》,从此特别喜欢狗,尤其是黑背。上小学起我就一直跟爸妈斗争,想养条狗。直到非典那年,家里才养了第一条狗,是街上捡回来的流浪狗。我想,既然这么喜欢动物,就要跟他们在一块儿。高考填报志愿时,我选择了动物医学。全国目前只有农业类大学有动物医学专业,我们那年报志愿可以报一本、二本、三本,每类报三所学校三个专业,我全部填了动物医学。
大一时,除了大学英语、数学、物理、化学这样的基础课,还安排了专业课——家畜解剖学,这是我们接触的第一门专业课。最开始解剖蚌类,然后是河虾、鲫鱼,后来有兔子、鸡,最后比较大型的是羊。我们得学习它的肌肉分布、血管位置、内脏形态等等身体构造。大二开始就以专业课为主了,比如动物学——了解动物进化史,还有病理学、药理学、小动物临床、产科学、笼舍建造、动物营养学等等。
大四下学期我们专业要求进行专业实习,刚巧看电视知道了猛禽救助中心这个地方正在招募志愿者,我就来了。一开始的工作很简单,打扫笼舍、喂食,因为我有动物医学的专业背景,后来也参与到医疗活动和救治中。
刚开始,我有点害怕。第一次接触猛禽,看它们长得凶巴巴的,爪子锋利,面对他们时,觉得自己特别容易受到伤害。但很快就发现,只要把每一个流程和保护细节都做好,是完全没问题的。
最开始练习的是怎么控制猛禽,术语叫保定。不同体型的猛禽,抱的手法完全不一样。我们需要戴上很厚的手套,学习手指头怎么摆,如何用比较软的虎口去卡它的腿,保证它舒服又不会伤到你。之后,学习皮下补液,给它注射生理盐水;学习口服补液,练习给它插胃管;还要学会给猛禽填食物,让不吃饭的猛禽吃东西。
所有对猛禽的工作都需要至少两个工作人员,比如大型猛禽填食。一个人负责保定,抱着它,把它的翅膀笼住,再控制住它的脚。另一个人控制它的头,掰开它的嘴。这个工作挺难的,我手比较小,有时候遇到大猫头鹰,会把不住它的头。如果遇到它胃口不好或特别虚弱就更麻烦了,好不容易喂进去的它又给吐出来。这个时候就得加一些让它胃肠道更舒服的药。
实习了一阵子,临近毕业时,正好中心招聘,我就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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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禽是肉食性鸟类,以其他动物为食。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隼形目,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鹰类;一类是鸮形目,也就是猫头鹰类。猛禽处在食物链顶端,每一只猛禽对所在片区的生态系统都具有重要意义。举个例子,猛禽吃蛇,蛇吃青蛙,青蛙吃昆虫,昆虫吃草,金字塔形一级级推下来,每只猛禽的生态功能都控制着很大一片植被。
所有猛禽都是国家二级或二级以上保护动物。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以下简称“中心”)是由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市野生动物保护自然保护区管理站和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于2001年12月合作建立的非盈利性野生动物救助机构,也是北京市园林绿化局指定的“专项猛禽救助中心”。
这儿相当于一个医院,病人是猛禽。有药房、手术室、X光室,有专门做生化、血常规的设备、可以调节温度的体检台、恒温恒湿的保温箱等等。被送来的猛禽首先要经过体检。康复师对不同大小的猛禽进行医疗操作时,要佩戴相应规格的手套。进行手术或拍X光时,康复师会对猛禽采取呼吸式麻醉,呼吸式麻醉方便灵活把握药量,一旦猛禽出现不适反应可以随时关闭。
特别的一点在于,康复师给猛禽准备了不同规格的头套,进行医疗操作时会用头套罩住它的头,有时还会用毛巾给它遮上脸。看不到人,处在黑暗中,猛禽会比较镇静,不乱折腾,对它和康复师都是保护。
有时猛禽由市民送到中心,有时则是我们接到消息开车去接。运送猛禽有不同大小的专门运输箱,设计成封闭空间,留通气孔,让猛禽保持安静。如果用常见的铁笼,猛禽见到人紧张,一折腾,铁杆又会磨伤翅膀。笼舍相当于猛禽的病房,也是封闭设计。现在,室内室外笼舍都安上了监控,我们在电脑里看它们的一举一动,避免频繁打扰。
一只猛禽从来到放归野外,每一个环节我们都要考虑动物福利。我觉得实现动物福利重要的就是,让它有得选。比如我们要尽量提供丰富的食物,考虑均衡的营养摄入,并且定期更换食物种类。笼舍的设计也尽量模仿猛禽的野外生存状况,栖息架有高有低,地面铺了草皮,它可以选喜欢的高度,如果特别虚弱,就蹲在地上。室外笼舍夏天会放个水盆,它们可以玩水、洗澡。
但其实,飞才是猛禽最重要的天性。所以一旦它们康复达到放飞标准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放飞。
所有从这儿放飞的猛禽,脚上都会带个金属环,也就是环志,上面有它唯一的编号,如果能回收或被拍到,对研究物种迁徙等科研工作有所帮助。但这个办法不太给力。我们现在正尝试开展GPS追踪,给猛禽背一个发射器,大概每一小时就会传回一个数据点,数据包括体温、飞行的高度和朝向、经纬度等等,可以实时监控。但由于发射器成本很高,也有一定佩戴条件,目前做得还很少。
2007、2008年左右,每年中心大概接收350只受伤猛禽,2010年前后有明显下滑,最少那年只有200只上下,2011年到现在基本每年250左右。然而,这并不能说明由于民众保护意识提升,受救助的猛禽增加了。城市里受伤的猛禽,被人发现的就只是一部分,送到中心的更是其中一小部分。还有相当大比例的受伤猛禽会躲开人,藏在深山老林里。我们每年收治这200多只,真是零头的零头。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康复师通过笼舍监控查看猛禽的状态。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康复师(右一,戴畅)和救助人一起将康复红隼放归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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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一共有五位猛禽康复师,专业背景不同。我侧重动物医学,还有从事动物行为训练的,有倾向于微生物分子的,还有一个同事是学昆虫的,都是跟动物相关的专业,但来这儿之前都没接触过猛禽。我刚来时也比较苦恼,只能以念大学学的家禽知识为基础,再不断自学猛禽知识,参照国外的书和病例总结。像美国的猛禽救助比国内起步早,案例丰富,出了成熟的指导手册。我们连学习带研究,把这些东西本土化。野生动物救助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我们需要组成团队,共同为每一只猛禽制订康复计划。
早上上班,康复师先要查一遍房,看看每只鸟的精神状态,头天的东西吃了多少,剩了多少。然后打开需要预热的机器。再看病例,捋一下今天的治疗顺序,接着该吃药的、该换绷带的,一一处理。治疗后喂食、打扫笼舍,最后录入电子病历。我们使用一套专门为猛禽救助开发的病例系统,每只猛禽有自己的编号,所有情况、病状和治疗进展都会详细记录。下午时间,我们也需要做些宣教工作。
这两年很常遇到的猛禽受伤情况,是撞建筑物的玻璃幕墙。现在高楼越来越多,好多写字楼用玻璃材料,那些瘸着腿,或者翅膀耷拉下来,有血迹的,明显是骨折了。还有些躯干部骨折的,通过触诊,可以摸出某个位置的骨头手感不对,再照X光片确认。有些位置可以打夹板,保守治疗,有些就需要做手术打钢钉。这个手术的难度在于,鸟类骨骼是中空的,吃不了劲儿,手术相当于把断的吸管连上,劲儿大了容易崩碎。
通常我们的手术,康复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如果X光片上看,断的地方已经接上且修复光滑,就再看它在笼舍里飞的状况,尤其是翅膀断的,很容易落下残疾。如果起飞着陆会跑偏,那还需要后期训练和更多康复治疗。
前阵子来了只雀鹰,下肢瘫痪,两条腿往前叉开坐在那儿,估计是撞上哪儿腰椎受损,但查了一溜儿,都没发现问题。我们就决定先给它一段时间康复,观察它的表现。猛禽正常吃东西时用脚踩住食物,用嘴撕,现在它采食困难,我们就把食物剪成小条,让他低头就能吃到,确保体重不掉太快。另外,每天给它补充一定量的生理盐水,纠正脱水。因为它老坐着,排便会蹭在尾部羽毛上,我们还要给它擦屁屁,同时还要帮它活动下肢。这就类似于术后康复的理疗。没想到在精心照料下,它站起来了,很幸运地没出现并发症,最后顺利放飞。
另一个常见问题是中毒,通常是猛禽捡被毒死的老鼠吃,导致二次中毒。中毒的表现各种各样,有的是神经症状,瞳孔不能缩放,还有一些口腔异味特别大,掰开嘴就能闻到农药味儿,还有的已经瘫在那儿了。这时就要赶紧让它能吐的吐,能拉的拉,第一时间把体内毒素排空,然后给一些能吸收毒素的药物制剂。同时纠正脱水。但其实,中毒的猛禽救过来的几率并不高,因为有的毒物发作快,它很难在中毒第一时间就被发现并送过来。
外伤其实是最好处理的。比如被子弹打中的鸟,只要取出子弹,闭合伤口,做好无菌,两周左右就恢复了。野生动物真的特别皮实,恢复能力特别惊人。
比较难办的是因长期人为饲养导致的营养不良。它有可能明显精神头不好,眼神无光,羽毛特别糙而黯淡。一做血液检查,指标全都低,很可能全部脏器都出现衰退。这就要比较长时间的康复,你要稳住步子让它回到原来的状态,难度很大。
一只被麻醉的红隼被固定在X光操作台上接受X片拍摄。摄影:魏尧。
一只被麻醉红隼的X光片电脑显示图。摄影:魏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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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较认同的一种说法是,动物医生跟人类的儿科医生很像。孩子不会说我哪儿疼,只会哭闹,绷带包好了,你说别挠别洗澡,他一痒就抓。我们的患者也是,你得更加细心耐心,考虑周全,防止它的破坏性行为。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诊断全靠观察病人的临床表现,再加上医生的经验。有时候,救助人会隐瞒实情,比如,他知道养猛禽违法,还是养了一阵子,不想养了就送过来,他不会跟你说已经养了多久,就说是路边刚捡来的。那就更麻烦,你还得辨别他说的是真是假,结合临床表现去设计疗法。有些猛禽你一看就知道是养过的,身体磕碰、羽毛磨损、关节撞坏、脸磕花、喙或指甲磕断,都是很明显的饲养结果。
人为饲养还会出现一种很严重的疾病,那就是脚垫病。我刚来实习时,这里来了三个脚垫病病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病,脚垫病患病原因让我比较惊讶,只有在人为饲养条件下才会出现,这个病对于世界各地的猛禽救助工作都是一个难题。当时我就把脚垫病作为我的毕业论文选题。
得了脚垫病的猛禽脚掌特别肿,像握着一个球,还会出现化脓。它很疼,用一只脚很艰难地站立,两只脚来回倒。它的爪子功能出现问题,抓不住食物,后期捕食吃东西也会出问题。
脚垫病的出现是内外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它因为被人饲养而高度紧张,长期处于应激状态,从内往外地内分泌失调,免疫力低下;另一方面,它只能站在光棍子上,脚无法分压,一开始会磨出茧,接着很快破溃,细菌就从破口往里侵入。猛禽的脚部血液循环特别丰富,细菌就迅速进入它全身的血液循环,最后的结果就是败血症。
我们对脚垫病有从一到五的分级,从三级往上就相当于人类癌症中晚期,几乎没得治。现在,我们对脚垫病的治疗只能是护理和维持性的,给它做好的包扎,控制外伤不要感染,让它踩在软一点的地方,同时降低它的紧张感,然后靠它自己慢慢提高免疫力。如果还处在一二级,康复的几率还比较大,但如果是三级以上,它可能抗了很久,突然出现病情恶化,趴在地上站都站不住。当时的三个病例,有两例接到中心时就已经是中晚期了,没能治好。
2012年我们从河北接回一只金雕。救助人看到它在路边被出售,整只被铁丝捆着。它整个翼膜和脚都是化脓的伤,我们希望尽量缩短康复时间,否则长时间在中心养着,迟早也会出问题。它翅膀有伤,一抻开就会撕裂,我们只能把它的翅膀跟身体固定在一起,但时间一长,就得了脚垫病。康复师竭力救治,不断调整治疗方案,不幸的是,这只金雕最后还是走了。
那么大一只金雕,躺在诊疗台上几乎占满。当时所有人都挺崩溃的,那种感觉就像养个孩子,夭折了。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康复师在给黑耳鸢进行治疗。
黑耳鸢在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康复治疗期间。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康复师对黑耳鸢进行放飞前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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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10月,中心收治了一只黑耳鸢,它身上有明显的饲养痕迹,我们猜测是被非法饲养有一段时间后逃跑的。它刚来时表现得特别虚弱,像很多受重伤的鸟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特别小心地照顾他,可几天下来还是这样,当时真以为救不活了。有一天,我们偷偷观察,发现它根本是在演!你前脚转身走,它后脚马上站起来,特精神。从此我们就叫它“影帝”,它是中心为数不多的被起了名字的鸟,中心的其他猛禽都是以编号来命名的。
影帝身体问题不大,但行为问题严重,是因为被长期饲养而导致的心理问题。心理问题出现在很多被饲养的猛禽身上。因为所有猛禽都是野生动物,根本不适应跟人这么近距离地生活,就好像人跟一个大怪兽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分分钟觉得自己要被吃掉。生活空间又小,也不能飞,就一直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崩溃边缘,于是表现出异常行为。有些变得特胆小,有些一见人就疯,乱撞乱飞。影帝的防御表现就是装死。
处理心理问题比外伤麻烦得多,需要长时间地观察它的行为是否变化,到底能不能在野外生活。我们尽可能地让影帝独处,给它创造安静的环境,经过很长时间,它的野性开始一点点恢复。我们这样看野生动物的行为:如果有逃跑的地儿,它一定要跑,如果被逼到死角,就要准备攻击,这样就对了。后来我们通过监控发现,只要听到人从门前走过的脚步声,影帝就开始飞,想逃跑。经过快一年的康复,我们终于把它放飞。
猛禽天生是怕人的。有些节目里说养鹰,画面看着还挺温馨,其实你跟它的联系完全建立在你手里的肉上。猛禽不会从心里爱上你,不像猫狗,猫狗是驯化的伴侣动物,它是野生动物。这就是天性,写在基因里的。
野生动物离了人能活得更好。现在,人类城市的扩张已经把猛禽的生存空间挤得非常非常小了。只有极少数物种能跟城市化进程比较好地融合,比如红隼,你在城区也能见到,夏天会在塔楼的废空调架子或者楼顶广告牌架子上繁殖做窝。但绝大部分野生动物还是选择一直躲一直躲,远离人类,去争抢仅剩的栖息地。最终导致种群数量下降。
成为一名康复师六年多,接触了这么多猛禽,每一只都那么有灵性。不同的物种会有明显不同的个性,比如说,红脚鸮这样的小型猫头鹰,被你抓到就玩装死,你一把它搁地上转身走人,它“呲楞”就起来跑掉。像治疗秃鹫,那真得斗智斗勇。它聪明到什么程度?你把它从笼子抱出来,两次以后它就知道时机在哪。你用大毛巾盖住它头,把它抱出来,它安安静静的。就等着把它往诊疗台上放那一下子,找准机会折腾。如果那一下没成功,你把它放好控制住了,它一下又安静了。夏天,秃鹫在笼舍里太无聊了,就会去玩水龙头,还老往隔壁瞅,特别有意思。
如果说个人喜好,我喜欢个儿大的猛禽,最喜欢苍鹰,它看上去最有猛禽范儿。它的眼睛不像其他隼是大黑眼珠,看着特别萌。它是黄色的,眉骨又比较高,看你的眼神永远特别酷。
但从病例来讲,我们对所有需要帮助的猛禽都一样地投入尽可能多的精力。我们最希望的是它们回到蓝天里,回到它们真正的家。不过,它们都是“白眼儿狼”,放飞时一扇翅膀,头也不回就飞走了。
— — 完 — —
戴畅,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猛禽康复师
所有图片都由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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