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城，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曾经我以为永远都抵达不了的地方。
毕竟，我一直知道，我就是只兔子。
在更早之前，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蹦跳在草地和森林里，在悠闲的蓝天和白云之下，趁别的动物还未醒来的时候，啃沾过露水的草。运气更好的时候会有野生的胡萝卜，新生的菌菇或莓果，这是祖母教导过，应当赞美和珍惜的大自然的恩赐。兔族几乎天生天养的同时，也让我们离不开这片土地。
小兔子，离不开养育它的土地，离不开香甜脆爽的胡萝卜，所以哪怕在小时候我也好奇过那广阔无边的草原更远的地方会是什么。但熟悉的路口，安心的巢穴，母亲的呼唤，总能让我在下一秒就收回远眺的目光，蹦蹦跳跳扑向温暖的一切。
母亲柔软的长耳贴在我汗涔涔的脑袋上的触感，让我眯起了眼睛，我想，我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母亲，把这份温暖传递给我的孩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对我的二百七十六个孩子们一视同仁，他们都是我的宝贝。而我也像母亲豢养我一样照料着他们，我们开垦土地，按照农时播播种，浇水，除草，定期请隔壁池塘村的青蛙先生除虫，在久旱时渴望雨水，在雨季等待天晴，吃蓝莓果酱，烹饪各种胡萝卜……我对这样的生活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我的孩子们，我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和我说着生活里的琐碎，一件事情能有几十个不同的版本，镇上来的一个卖货的竹鼠，在孩子们口中有十几种不同的毛色，忽大忽小的眼睛，小小的行囊里能有十万种口味的胡萝卜，甚至有时候雄雌都飘忽不定。在忙碌的生活里我只会偶尔想起我的母亲，她当时也和我一样是这么满足又幸福的心情吗？
不过当几个孩子哭哭啼啼向我走来，争先恐后七嘴八舌说起兄弟姐妹们之间闹不完的官司时，老天，我总算知道孩子他们爸为什么总是喜欢待在地里了。
孩子他爸，这个正坐在我旁边热泪盈眶的公兔子。我当时从一堆兔子里一眼看见他，因为他身上有我最喜欢去的那片草地一样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土地的味道，我遇见他那天，他刚干完自己家的农活，种了满满一地的胡萝卜。
我们在胡萝卜丰收的季节成了家，他摸着我的耳朵和我说，会让我有吃不完的胡萝卜。是这样的，毕竟也没人和我说，这吃不完的胡萝卜还得自己种，种也种不完。后来我怀孕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莓果的香气，他给我种了半片土地的蓝莓，我想，这就是母亲告诉过我的幸福兔生应有的全部模样了吧。
直到某一胎里，我的朱迪出生了。
即便有再多个孩子，每个孩子在我眼中都是特别的，有他们每个兔兔不一样的特征。朱迪是特别特别的那一只小兔子，虽然她有着和我一样灰色的毛发，长耳朵，红眼睛，以及继承于我一样，脆弱的小身板。兔子适合与土地为伴，我常常约束之前的孩子们在镇子上玩的时候别随便看街边的混狐狸，见到就绕远远走，因为他们只需要一个巴掌，就能把我的小宝贝们摁倒。
我的孩子们，不论哪一个受了点小伤我都会痛心疾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朱迪看完电视从沙发上跳下来，兴冲冲跑过来和我说，她要当警察。
警察？这个职业和我们兔子有什么关系？五岁的小朱迪眼睛亮晶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爹恰巧走进来，脚掌尾巴上都还沾着地里的土，我把炖着胡萝卜的五口大锅都调小火，蹲下身子来看她。
“朱迪宝宝，兔子是不能当警察的喔。”
朱迪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为什么呀妈妈？”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兔子当过警察呀。”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转回去重新调整火力，好几百张口等着吃饭呢。
朱迪在我脚边蹦蹦跳跳的，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朝坐在一旁喝胡萝卜汁的兔子挥了挥手，他才站起来把小朱迪拎走。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去地里多帮我拔几根胡萝卜就懂了。”
我回头看着打打闹闹的父女俩，笑了笑。
兔子警察？真是小朋友才会有的奇思妙想，她还小，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兔子警察的。
但朱迪是个执拗的幼崽，她认为是对的东西连我们都很难左右她的想法，所以自那次之后，在她的兄弟姐妹们还在草丛里蹦蹦跳跳时，她总是在路口那棵大榕树底下一次次弹跳。我不放心，她就和我一起扛两筐土豆一起坐在树下，我把土豆切块分芽，她一次比一次跳得高，我怕我来不及接住她，总是切着切着就仰起脖子看朱迪，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有时候磕着碰着摔疼了也不敢大声的哭。
之后我都不敢总看她，只和孩子爸收集了很多厚厚的稻草铺在地下。朱迪有了稻草的缓冲，一次又一次跳得更高，我舍不得，我也拦不住，只能把她踩得凹陷的地方再次填满，兔子不爱吃稻谷，为了不再每次去很远的地方拉稻草，孩子他爸又开垦了一片新的稻田，他说，种胡萝卜的经验不适用于稻谷，我说，养别的兔兔的经验也不适用于朱迪。我俩对视一笑，全当农场多一条创收道路，真的，即便秋天到了谷子得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卖，成本都很难回来，但是我的宝贝，她练得脸蛋红扑扑的，气喘吁吁回家来还不忘和我说，谢谢妈咪。
种！明年再多种一点！棉花也种起来！
我和孩子爸一边抗拒一边无法抵挡的看着她成为她想要成为的兔子警察，她是第一只考进动物城警察学院的兔子，我们无可抑制的骄傲都抵不过我们心底的担心。我去她的房间帮她收拾行李，这个也想给她带上，那个也想她说不定会用上，朱迪在一旁笑着看我拿着拿那，也不抗拒，只在最后我几乎合不上她的行李箱时拿出了一点点小东西，然后用力拉紧，抬头冲着我比了比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笑得神气十足。
她欢天喜地出了门，我却和她爸睁了一宿的眼，他拉着我的爪子来回摩挲，口里念念有词：会没事的，我们家朱迪很棒，不会被欺负，不会受伤的，别担心。
如果他的尾音不颤抖，或许会更有说服力，我眨了眨眼角的泪，嗯了一声又一声。
朱迪去学校之后很少有空给我们打电话，视频通话更是少得可怜，往往都是快要熄灯时才有空。镜头里的她看起来瘦瘦的，看起来狼狈了很多，但她总会扬起最兴奋的声线给我们介绍学校里的模拟生态是多么的逼真，对她未来的工作多么有帮助，新学校的食堂有多么的好吃，就是少了一点家里的胡萝卜。
我挂了电话才问她爸，有没有看见她手舞足蹈时候没挡住的绷带。即便朱迪说快要熄灯所以把光线调得很暗，那隐隐渗血的白色绷带还是刺眼。他沉默的点了点头。我从床上爬起来去准备给朱迪寄过去的胡萝卜，收拾着收拾着孩子他爸从后面过来揽住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流了半天的眼泪，甚至无法抑制的哭出了声。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看不出孩子的情绪，哪怕她隐藏得再好。
收到胡萝卜的朱迪非常开心，兴奋得在视频那头笑得前仰后合。我张了张口想说，要不我们回来吧，寄过去的胡萝卜都有些失水了，你回来的话，每天都可以吃到最新鲜最好吃的胡萝卜。但是看见她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样子，我把这句话又咽了下去，和她说，吃完了和妈妈说，妈妈再给你寄，没事的话多和食堂的水豚阿姨打好关系，让阿姨变着花样做胡萝卜。
下一次寄胡萝卜的时候，孩子他爸就知道了不去掉胡萝卜根部上的泥巴，甚至还会刻意保留得更厚一些。我打听了最快的速递，虽然增加了一些费用，但没有什么比朱迪能吃得好更重要的事情，四年的大学，我们寄了三百八十次胡萝卜，来回运费可以让我们两夫妻去五十次警察大学。但我们一次都没去成，朱迪总说农场离不开我们。实际上我知道，我看过她偶尔拍的照片，角落里不慎拍到的她的同学，每一个都比她的体型大几十倍，兔族胆子不大，她怕我们看了害怕，更怕我们回来之后担心。
直到她以优秀学生的身份毕业，被市长秘书亲自授章那次，她才终于一脸骄傲地给我们俩发出了邀请，我相信我的朱迪一定是做到了很好很好才会邀请我们去观礼。不过直到我和丈夫真正看见了她同期的同学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朱迪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厉害，更优秀得多的多的多。
看，你看啊！那个台上身型小小却神气无双的小兔子，是我的幼崽，我的朱迪，她超级，超级棒。
真的，即便她之后被分配成为交通协管，她也是最棒的交通协管。我和她爸挤在小小的镜头前一直不住得夸奖，交通协管好，好得很！朱迪脸上挤出了很勉强的笑容，眼底却满是落寞，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满意更开心一点，挂了电话却也开始忧愁。
孩子她爸推了推我的耳朵：“她不用去处理那些穷凶极恶的坏蛋，不用和狡诈的狐狸交锋，不是我们俩最满意的结果了吗？”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但是又摇头：“是啊，但是朱迪看起来不开心，那孩子肯定很不满足，她那么努力，起码不是为了当一个交通协管，她吃了那么多苦呢……”
当父母或许总是这么矛盾的吧。
他倒是一贯的洒脱：“看着吧，她可是朱迪。”
是啊，她是永不放弃的朱迪。
于是我们某天在电视上看见了我们的孩子，她身着警察制服，找不到半点交通协管的灰败模样，在媒体面前侃侃而谈。动物们称呼她为英雄，我变成了镇子上有名的英雄母亲，连去市场上卖胡萝卜时都有动物来问我：“你不是英雄朱迪的母亲吗？你还需要卖胡萝卜？”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前不久朱迪给我们打电话的时候，语调慌张，我觉得她应该并不真的怎么当一个英雄。众生的目光，旁人的期待，裹挟着无数复杂的利益往来，那样的东西还不是她一只刚成年的幼崽能够完全承担的。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在田野之中长大，土地教会了她坚持，勇敢，善良，诚实，却也让她见少了世间的丑陋和恶意。
我们减少了去集市的次数，转而在农场门口支起了一个固定的小摊，往来的动物都是目的明确的采购商，减少了散客，也减少了不怀好意的窥探。孩子她爸和我都是一个想法，我们做父母的，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帮到自己的幼崽，那也不能给她拖后腿吧。
我给朱迪打电话，说说最近的天气，说说地里的农时，说说她淘气的弟弟妹妹需要她回来好好收拾收拾，说说她一些已然成家的姐姐也开始生下了新的幼兔。
她听着听着，第一次在我面前流眼泪。
她说，妈妈，我想回家。
我没有哭，只是笑着和她说：“好啊朱迪，前两天天气好，我刚晒了你房间的被子，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朱迪回来的时候没有带警察制服，换上了平时做农活最常穿的衣服，白天就在我们的小摊上帮忙售卖。她回来的第三天，有动物看着她半天问她，你是不是那个英雄朱迪，她不说话，只沉默包着手里的胡萝卜。
我接过包好的胡萝卜递给客人，只说她是朱迪的同胞姐姐朱莉，那个动物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就瞪着眼睛看它。
哼，别想在我面前欺负我的幼崽。
第七天的时候有动物又问了这个问题，我刚想接话，朱迪却开了口，她说，是。但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看着朱迪，欲言又止。
这天夜里朱迪终于愿意和我聊天，她说：“妈妈，我做错了事情……然后我说错了话，还伤害了我的朋友。”
我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低垂的耳朵：“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情，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失了改正错误的勇气。妈妈和你一样的时候也做错过事情，现在想想，那错误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我可害怕了，总觉得事情无法挽回，但我想不行啊，我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吗，不然走去森林里，大地之神会连青草都不让我找到。于是我就开始一点点修正，一天不行就十天，十天不行就一年……甚至更久也没有关系。”
朱迪从小就是聪明的小兔子，她在我的怀里无声流泪，我贴着她湿润的毛发假装不知，只慢慢安慰着。
“还有朋友，好朋友是很少的，也只有最好的朋友才会袒露自己的软弱，才会被你的言语所伤害到。即便你的本意并不是如此，但是你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你就更应该去解开这个误会，去好好和他道歉不是吗？妈妈相信，朱迪是很棒的小兔子，能交到的朋友也是很棒的幼崽，好朋友，是不会轻易走散的。但好朋友也更值得你花最多最好的心意去对待。”
朱迪的小脑袋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像隔壁镇上的小鸡崽啄米，我正为这个想法偷着乐呢，她突然抬头看着我。
“妈妈，我的好朋友是一只狐狸。”
啊？
啊？我能不能收回刚刚的话？
啊！
算了……这是朱迪，朱迪不是普通的兔子……我应该相信她的眼光。
半夜我抓着丈夫的手猛然坐起：“不是你说，朱迪怎么和一只狐狸当好朋友了？她要是哪天带好朋友回来玩，我要给他做什么食物？怎么安抚那些看见狐狸就跑的其他幼崽们？他要是看见我们家小兔子全钻进洞里了会不会觉得我们不喜欢他了？他要是因此不和朱迪一起玩了怎么办？”
不行，不行，这消除动物歧视的家庭会议应该立马提上日程。嗯，但是也不能盲目相信所有动物……该怎么教呢？
孩子他爸：“呼噜噜，呼噜噜，狐狸……呼噜噜。”
他就该睡在地里守着那片胡萝卜！
至于朱迪抢了我的车就跑回动物城之后发生的事，我并不是全都能听懂，好多阴谋比土地和打架复杂多了，但我知道朱迪做得很好，我一直相信她，她可是朱迪，要成为第一只兔子警官的朱迪。
最后，你们都知道了，她再次被授勋，我和孩子她爸受邀第一次来到了动物城。动物城好大，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先进，更加奇妙，更加包容，好多我见都没见过的动物在城市里自在行走，所有动物都有适配自己的环境和设备，真好，我开始明白朱迪为什么会喜欢这里。看见这里的人脸上都怀着对未来满满的希望和干劲，我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是我们朱迪保护下的城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