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有此机会,在八百里秦川与大家沟通海外投资。这题目听起来很高大上,因为有海外两个字,是“全球”的概念,但其实如果我们眼界在岁月的历史长河里,哪怕只稍微放久一点点,就会发现,其实“全球”什么也不算。
我今天更多的,会聊一些我在投资之外的胡思乱想,多与历史相关。或很零碎,甚至不成逻辑,愿有缘人得之。
在陕西讲历史,再合适不过了。中国最强大的三个王朝,秦、汉、唐,均定都于此。本人地概括这片神奇的土地,就八个字:一山一水,一男一女。山水好猜,秦岭、渭河无疑。男人也好猜,千古一帝秦始皇。百代皆行秦政制,时至今日,我们仍一直都在轮回,依然未走出这个男人两千年前一手划定的政制路径与投下的人性阴霾。女人我没猜对,开始以为是武则天,后被告知是杨玉环,恍然大悟:如果两千年的祖先历史,触目所及,皆是冷冰冰的权斗与杀戮,未免太过血腥甚至猥琐。有了杨玉环的千娇百媚,多少能让这块土地上的血腥杀伐,有些柔软的对冲与遮掩。
但如果要我选,我会弃杨玉环,选武则天。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皇帝,是她让普罗大众都意识到:“家国”外衣之下,所谓“江山”,所谓“天下”,其实是一个人人皆可交易、争夺甚至问鼎的“私家商品”。
公元684年,武则天废李唐中宗自立。同年九月,徐敬业(唐开国功臣徐勣长孙)在扬州起兵反武。时为徐府属的骆宾王起草了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檄文最后是这样结尾的:“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徐敬业反唐, 本身是一场闹剧, 没几个月就事败身死了。那场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权斗征伐,几乎没有为我们留下任何值得记忆的细节,除了书生骆宾王起草的那篇气吞山河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甚至对手武则天第一次看这篇檄文,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皇然问:“谁为之?”或以宾王对,武则天感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新唐书》)
有唐一代,才华横溢者辈出,但能配得上“才子”称呼的,七岁就作《咏鹅》的骆宾王必算一个,但这并未能阻止他在这场权谋的倾轧与角力中人头落地。
骆宾王的墓在浙江义乌县城东15公里的枫塘,在文革中被彻底损毁。这并不意外,更不孤立。彼时康有为的墓被掘、颅骨被放在一个翻斗车里游街示众;孔子墓被炸药炸开,骨骇示众后被焚毁;张之洞墓被掘,尚未腐烂的尸体被弃,任由顽童踢弄拨耍;被掘墓的还有舜帝、炎帝、岳飞、包拯、张居正、霍去病、王羲之、蒲松龄、丁汝昌……
权斗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颇有意思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绝大多数投身武斗的人最流行,并一直念叨的口头禅,恰是与一千多年前骆宾王一模一样的问诘。
我们把视角切换到眼前。
我相信,哪怕再过去多年,多数人都还是会记得2017年的这个夏天:没有什么特别突兀的地方,不外乎就是北方城市不寻常高温,南方城市多了点雨水与洪灾。
但商界风云变幻,发生了很多事,无人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还是一个结束:
王石的黯然离开、国企深铁,叱咤地产风云的万科王朝在它第33个年头,终于结束了它在“国有民营”灰色地带的长期挣扎;
6月13日,安邦集团公告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吴小晖先生因个人原因暂不能履职。仅仅一年前,主要依靠万能险的狂飙突进,安邦人寿的总保费规模甚至超越平安人寿,位居寿险行业第二。短短一年后,安邦的原保险合同保费收入,从1月的852.58亿元狂跌至5600多万元;
7月19日,万达商业、融创集团、富力地产签订战略合作协议,万达将77个酒店转让给富力,将13个文旅项目转让给融创。在637.5亿的资产大出让之后,曾经的中国首富王健林表态,要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把主要投资放在国内;
贾跃亭则辞去了乐视网一切职务并去往了美国,一个2007年开始自己做投资的叫曾李青的人绝非巧合地选择了此时怼怒,狠狠踩了乐视一把。7月21日,在以电话会议形式召开的乐视网董事会上,融创的孙宏斌当选为信任乐视网董事长,弄得整个市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融创的钱从哪里来?
7月22日复星郭广昌在南美圣保罗飞往福塔莱萨的飞机上隔空喊话,呼吁大家不造谣传谣,要传播正能量。
这都是在最近短短2个月内发生的,时间很短,但貌似已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健林的商业帝国从初创满打满算,只有28年光阴,而真正辉煌,其实还不到十年,就已物是人非,烟消云散。
而十年,乃至三十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其实短到可以忽略。
这颇类似唐相张说在《邺都引》中对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生动描述: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毗相驰逐。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但转瞬,“城郭为墟人代改,但见西园明月在。邺旁高冢多贵臣,蛾眉曼睩共灰尘。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
于王健林而言,江湖已远!江山何用?他是群雄“草创争天禄”中最近一个离去的,但一定不是最后一个。
融创是乐视与万达的接手方,但它选择的商业路径与前两者并无本质区别,这注定了它的“争天禄”故事,也可能会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周期比他的前辈,或只会更短:因为轮回在自我加速。
沉舟侧畔千帆过,更多光鲜的商业故事依然在诞生和演绎。犹记得1999年,阿里、携程诞生,新浪、百度也都在这年之前或之后的一两个月内诞生,而今年,阿里市值必定会冲击4000亿美元,它已成为世界十大市值公司——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庞然帝国,一片热土河山。
但,你依然不那么敢确信对他们的投资:毕竟,他们才18年。我们甚至不知道,哪怕强如阿里,是否其实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们不知道,哪怕只是下一个5年,他们还在不在?
正始十年正月(公元249年),魏帝(少帝曹芳)谒高平陵(魏明帝之墓),大将军爽与弟中领军羲、武卫将军训、散骑常侍彦皆从。太傅懿(司马懿)以皇太后令,闭诸城门,勒兵据武库,授兵出屯洛水浮桥。
史称“高平陵之变”。
《资治通鉴》如是记载了大将军曹爽的反应:自甲夜至五鼓,爽乃投刀于地曰:我亦不失作富家翁!
雄才大略如魏武,耗尽一生“争天禄”辛苦打下的江山,一夜尽失。
谁家的江山,不是借的?
我们把视角再换一换,视野再扩大一点,延展到过去一千年中国与欧洲的变迁对比。
最近著名的《经济学人》杂志刊登了一张图,说的是过去一千年中,不同国家用1990年价格计算的人均GDP对比。看人均GDP的好处,是可以把“江山”与“屁民”真正关联起来,人均GDP关注点,不在国家整体或者说君王的荣耀,而是每一个普通百姓的生存状况。
从上面的图不难看出:
第一,欧洲从13世纪到19世纪,人均GDP,意大利、荷兰、英国依次登顶。其中意大利在公元1300年左右曾经是欧洲最富有的国家,人均收入大概1500美金(按1990年价格计算),已经超过了中国(中国当时约1000美元),但是意大利在15世纪就开始衰落了,后面几百年人均GDP越来越低,怪不得从《威尼斯商人》之后再也不大听说这个国家。从意大利、荷兰到英国,分别依靠的是地中海贸易、远洋贸易和工业革命。今天我们只记得英国的繁荣和相对没落,其实在时光之河中,英国相比意大利和荷兰,曾经那般落后。
第二,中国宋朝、元朝、明朝和清朝早期,将近600年的时间里,人均GDP基本停滞,波动幅度也很小,一直在1000美金下方徘徊。换句话说,很难说宋朝、明朝、清朝早期哪个朝代老百姓更富足快乐。
第三,欧洲在15世纪已全面超越中国,并将差距越拉越大,19世纪八国联军面对的,其实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在一个层级的羸弱对手,足以予取予夺;
第四,中国过去1000年中最糟糕的时代不是明朝,而是清初之后的清朝,人均GDP越来越低,到19世纪后期已经远远低于1000年以前,跌到600美元的低位。我们应该庆幸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
第五,日本在1840年左右首次超越中国,早于明治维新。这个超越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日本的进步,而是清朝自己的衰败。到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全面引入西方的制度,一路向上,中国则一路向下,双方差距日益扩大。到19世纪末,战争的结局早已注定。
第六,本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中国人均GDP约200多美元,经过30多年的“经济奇迹”,2016年人均GDP约8123美元,按CPI折回1990年去是2808美金,大致相当于英国1850年的水平。
看完这个千年跨度的对比,你会如何理解“江山”与“家国”?
你如何看待30年的经济奇迹与它的可复制性?
给你选择生活朝代的权利,早生千年,或晚生千年,于你是否真有意义?
这一生的存在,借江山一用,可曾、可愿留下什么痕迹?
我们把视野稍微扩得再大一点。
我们来看一张著名的照片。
1990年,旅行者1号探测器即将飞出太阳系的时候,在距离地球60亿公里的地方,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命令它回头再看一眼,拍摄了60张照片,其中一张上,正好包括了地球——图中那个亮点。
天体物理学家、著名科学作家卡尔·萨根就此说了这段著名的话:
在这个小点上,每个你爱的人、每个你认识的人、每个你曾经听过的人,以及每个曾经存在的人,都在那里过完一生。
这里集合了一切的欢喜与苦难,数千个自信的宗教、意识形态以及经济学说,每个猎人和搜寻者、每个英雄和懦夫、每个文明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每个国王与农夫、每对相恋中的年轻爱侣、每个充满希望的孩子、每对父母、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个教授道德的老师、每个贪污政客、每个超级巨星、每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每个人类历史上的圣人与罪人,都住在这里—— 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微尘。
想想从那些将领和帝王们征伐出的血河,他们的光荣与胜利只为了让他们成为了这一点上一小部分的短暂主宰。想想栖身在这点上一个角落的人正受着万般苦楚,而在几乎不能区分的同一点上的另外一个角落里亦同时栖身了另一批人。他们有多常发生误解?他们有多渴望杀了对方?他们的敌意有多强烈?
我们的装模作样,我们的自以为是,我们的错觉以为自己在宇宙里的位置有多优越,都被这暗淡的光点所挑战。我们的星球只是在这被漆黑包裹的宇宙里一粒孤单的微粒而已。
我们是如此的不起眼——在这浩瀚之中,我们不会从任何地方得到提示去拯救我们自身。
事实上,在历史的通道上,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随机的。如果你生在12世纪蒙古人的通道上,女人不是被奸杀就是被卖成奴隶,男人活过25岁的几率小于10%:如果你生在20世纪初中叶的德国,而你又碰巧是个犹太人,那么,你寿终正寝的几率不会超过30%:即使你在沙俄时代辉煌腾达,建功立业,在1917之后,你能活下来的几率不会比刚才说的犹太人更高:如果幸亏你站在沙俄的对立面享受了成功的果实,在接下来的无数政治清洗中,你能保个全尸的几率也不会过半……
世界没有大战已经有七十年,现在只是一个假期而已。我只晓得,人会自己把事情搞砸。
1916年6月6日上午十时,一代枭雄,五十八岁的袁世凯结束了他“收天下于囊中”的跌宕一生。临终前,以手指天的袁,留下的最后遗言是“TA害了我”。至于TA,到底是袁克定还是杨度,抑或另有所指,则永远无人知晓了。
江山终究是拿不走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尾声
回到当下,回到投资。
事实上,我已很久不分析公司了,不是懒,是没法分析:几乎身边所有的商业故事都已无法自圆其说。如此之多我们耳熟能详,曾经看似光鲜的商业故事、商业逻辑与商业帝国,都那么轻而易举垮塌,被证伪,以致令你一身冷汗与后怕——当初我们差点信了,甚至据此做出了投资决策。
这种世事变迁,于经济周期,于岁月,于国家,可能都只是一段小的回旋,一小段毫不起眼的弯路。
于我,却极可能是一生。
从这个角度,对于普通个体,任何一次试错的机会成本,会有多高?!
但我依然会下注。
我会买亚马逊,买Facebook,买Google,买苹果,买阿里——买这些代表着全人类进化方向的企业。我完全不相信任何一块江山,以及江山上那些自以为是的英雄故事,但我仍然相信全人类的进化力量。
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