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找到一个最终的杀手。李文星被一个着急的时代杀死了。
文 | 闫浩 杨林
编辑 | 李洋 杨轩
互联网公司的社会责任再一次成为公众议题。
3个月前,刚刚毕业一年的青年李文星误信了一家招聘平台上提供的虚假信息,只身一人落入天津静海的传销窝点,大约一周前被人发现了尸体。
和魏则西事件中的百度一样,直到一个人死了,才让人们发现了某一互联网平台的道德漏洞。
让李文星走上亡命之路的那个关键——中介平台BOSS直聘陷入风口浪尖。事后这家公司做了堪称高效的公关应对,创始人赵鹏也在新闻曝光次日以坦诚面孔忏悔,承认招聘平台没有做好审核工作。
与当年魏则西事件不同,人们对Boss直聘的指责也许很快会失去焦点。理由很简单,李文星和传销组织都没有付钱给这个平台——反过来说,这家公司可以将此解释为它确实因疏忽而犯了错,但罪不致死。
逻辑真的是这样吗?
李文星
为什么招聘网站会犯这样的错?我们试着对这一行业的获客、市场增长和成长压力情况做了些了解——这家公司的商业模式里是存在漏洞的,这也可能是快速增长的互联网平台存在的Bug和急需解决的道德风险问题。
与其它较为知名且已向会员收费的招聘平台比起来,Boss直聘采取了一个较为宽松的验证模式。从2015年初上线至今,Boss直聘执行的是“招工单位只发一个职位,资料合规,可以先发;不触发举报,可以招聘”这一机制。换而言之,用户可在平台上轻松注册成为公司“boss”(职位发布者),然后发布一条招聘信息,不需进行公司信息、个人身份认证等手续。
这是一个极低的用人单位准入门槛。虽然在声明中,Boss直聘称会让用人单位提供企业邮箱认证、不断积累认证招聘者及其所在公司的官方邮箱并入库,也会有专门的人工审核流程。
一位了解Boss直聘的技术专家对36氪说,“邮箱方式更适合验证大企业,对于小公司通常是无效的,因为它们的公司没有知名度,邮箱也容易造假。企业邮箱的库不可能记录那么全面。而且据我所知,boss的人工审核流程也不严格,至少不算是核心部门。”
简化企业用户的注册流程,对于一个新崛起的平台无疑是关键的。在一个激烈的战争环境中,这些机制可以极大帮助它快速吸引流量。根据今年7月的TalkingData的监测数据显示,招聘行业老牌巨头智联招聘和前程无忧51job的用户活跃率分别为21%和14%,较处于第二梯队的Boss直聘的12%,已经没有明显优势。
和其他招聘平台不同,Boss直聘不收会费,但这一行为也让传销公司们行骗和犯罪的成本大大降低了。好处比较明显,企业更愿意聚集过来,一些不太合规的“招聘”需求也可以无成本地卷土重来。“从技术上来说,一个招聘方即使被平台下线了,再换个公司名字或者职位,就可以重新再发”,上述人士说。
对于一个招聘平台而言,KPI通常集中于企业发布的职位数,其次是C端用户的日活,以及两端的互动量。
从去年年底开始,Boss直聘开始加大了线下分众广告的投放,营销活动也从未间断。就在昨天,李文星事件爆发时,平台还宣布首届短视频招聘节圆满收官,“papi酱等红人集体参与”。
我们无法断言,今天的危机是Boss直聘在重大竞争压力下作出选择的结果。
它的确面临这样一个竞争环境:前有老牌招聘企业智联招聘、前程无忧的直面抗衡,对于很多企业的HR来说,他们用智联招聘和前程无忧用了十多年,有使用惯性;后有垂直细分平台拉勾后起追赶,周围还有58赶集、领英全面切入蓝领、高端白领招聘。在it桔子上面搜索和“招聘”有关的公司,能搜出近千家。
这是个已经异常拥挤的赛道。一些潜规则弥散于整个行业。怎么生存下去,并且不被对手狠狠甩在身后,这是参与其中的玩家不得不直面的现实。一家知名网站负责人对36氪说,招聘将成为其一个重要盈利手段,而就在去年,为了能够在数量上赶超竞争对手,这家公司确实曾纵容了一些不那么健康的帐号在平台上存在。这些不健康的帐号,主要指那些收钱帮忙介绍工作的职业中介。
这是一个着急的时代。求职方急着快速找到工作、用人单位需要更简单更低成本地发布信息,而中间平台则忙于抢占市场和收获利益。
“所以那些在求职市场上竞争能力不高的、急于找到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以及蓝领人群,最容易成为传销组织的受骗方。”上述知情人士说。
我们一点儿也不想过多谴责像Boss直聘这样的年轻创业公司——它们一路走来非常艰辛。但我们还是想提出一个疑问:如何才能建立一个健康而有效的竞争机制?又该由谁来制定?假如公司自己迫于成长压力而放松了道德标准,那么资本方会迫使它重新回到轨道上吗?还是市场?抑或竞争者?
我们悲哀地发现,在产生这一机制的方面是缺位的。
发现李文星尸体的水坑
李文星的死也许会带来一些变化。就在今天,58集团发布了一个将加大打假反黑力度的声明,称从今年1月至今,通过资质审核,发现并清退890个会员用户涉嫌资质虚假;发现并拒绝1.5万个普通用户提供虚假资质。同时,对于未认证营业执照的用户,共发现数百万帐号存在企业注册灌水行为,已全部加黑用户帐号。在此之前,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真实程度也经常被诟病。
这说明,企业并不是没有能力发现并抵制虚假资质的企业用户。但它们需要一些“动力”。
最新的消息是,Boss直聘宣布从8月3日凌晨开始,调整了审核策略,对于所有招聘者执行事先审核认证的流程。不久之后,在目前材料审核的基础上,会采取如身份证、人脸识别等更为准确的审核认证措施。这是以一个青年生命流逝换来的整改方案。
站在上帝视角看,李文星之死比魏则西事件更为复杂。如果说魏则西之死可以归责到百度和莆田系的话,那么李文星的死则无法找到一个明确的杀手,它甚至可以看成是个人、社会、类似BOSS直聘这样的平台共同酿造的悲剧。
5年前以 630 分的高分考入东北大学2012级资源勘查专业的李文星不会想到,短短几年间,这个专业本身的就业趋势就从不愁工作到陷入低谷,雪上加霜的是,过去几年东北经济的下滑使得在当地找一份如意的工作变得更加困难,李文星的同学毕业后从事本专业工作的人不到10%。
这些大的经济形势的动态变化,使得大二之前品学兼优的李文星陷入一个困局,从寒门考上985名校的他,继续从专业的框框里寻找就业机会,很大几率难以实现让自己的母亲不再在造纸厂上夜班的梦想。
大三的时候,李文星顿悟了,他所读的书,家中长辈们的期盼,还有学校的安抚,搭建起来的终究只是一个不真实的生活。他想换到计算机行业,“北京IT业赚钱特别多”。
但根据李文星同届校友的反馈,东北大学的双学位或者辅修机制非常弱势,为了应对随之带来的招生问题,学校把资土院和冶金院的所有专业打包,组成两个工科试验班,又把理学院的专业打包成理科试验班,这意味着李文星在学校内换个专业的机会,相比那些南方较为开明的学校要更加困难。
李文星只能等到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再“换”一个专业,这一次,他在著名的IT教育机构达内科技缴纳不菲的学费进行了职业培训。
过去5年,中国只有三个民营行业的从业性价比高——互联网、金融、房地产,进入其他行业都有可能被视为入错行,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在过去几年的突飞猛进,使得程序员成为少有的可以通过个人努力就可以改变自身社会地位的工种。
在这种大背景下,程序员培训学校应运而生,像李文星毕业后选择的达内科技,已经是著名的美股上市公司了。
李文星在达内学了Java半年,但是他在就业的时候,并没有如愿通过那份月薪只有6000工作的试用期,尽管这个数字已经是北京程序员从业者的底线了,李文星和室友感慨,“985学校的毕业生还不如一个二本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生”。
在程序员这个行业里,达内这类培训机构一直存在非议,“通过大肆做推广来吸引生源,却不花资金和精力来提高教育质量”的指责随手一搜便是,而这个生态下诞生的简历造假等乱象也为各个互联网招聘部门深恶痛绝。
当然,这类IT教育培训机构最大的坑是先就业后付款,这种模式具体运转起来就是,先是承诺包就业,学费分期慢慢还,但实际上会直接把这笔学费转嫁给借贷公司,学业完毕后,不管承诺的工作是否成行,学费的高利贷都得还。
随便找一个免费法律咨询服务的网站,只要一搜达内两个字,就会出现一大批因为达内没有实现承诺的“包就业”而不想给培训费,最终被追债、告上法庭的学员。
在李文星之死的路上,让他相信学半年就可以如愿在“3年成为高级工程师”的人,是否也应该担上一份责任?
再回到让李文星亡命之旅的终点站——天津静海的传销窝点上,这更像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全国传销看北海,天津传销看静海”,盘踞在静海的非法传销窝点屡禁不止。根据《中国工商报》的报道,自2008年至2014年6月间,静海区工商、公安机关累计集中开展打击传销行动近 400 次,累计取缔传销窝点1300个,解救被限制人身自由人员300名;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李文星遇害的这个时间节点上,静海区政府刚刚通报了一起针对传销窝点的精准打击。
静海的传销属于典型的“北派暴力传销”,李文星所进入的蝶贝蕾就是其中的一种,主要组织方式是人身束缚,一大堆人住在小平房内,厕所只是墙角围块布,放个桶,睡觉的时候就是打个地铺一堆人挤一起,条件非常艰苦。
根据和李文星一同受难的脱困者反映,李文星进来之后就被反复洗脑,一开始训斥打骂,之后又是给钱奖励,不给用手机,家里打过电话来只能开外放念稿子。
目前李文星具体的死因尚不知悉,但是在这样的人身束缚下,任何人间的惨剧都有可能发生。
在李文星之死之前,近期另外两起引发广泛社会关注的传销案件属于南派传销,一个是打着“扶贫济困、均富共生”口号的善心汇,另一个是旨在为“西部大开发”贡献支持的1040阳光工程,二者的核心都是以国家的名义拉人头收钱,但最后这些钱都流落在各级代理身上。
应该说,南派传销的手法要更为高级,只骗钱不骗身,而且往往是那些明知这是传销的人最活跃,这些心智健全的人赌自己不会是最后一个垫背的,面对政府的查封,他们是反对情绪最浓的“受害者”。
无论是南派还是北派,借助移动互联网浪潮的传销集团比以往更能快速完成组织的下沉裂变,就像李文星之死的直接源头是BOSS直聘一样,越来越多的传销组织通过移动互联网软件寻找他的目标群体,可能是微信群,可能是陌陌,也可能是一款游戏里的社交系统。
诸如天津静海、广西北海地区的传销集团已经成为纳税大户,在这种利益关联下,针对传销集团的打击力度究竟如何?为什么十多年来依然屡禁不止?
传销的影响面要比我们想象当中更为广泛,尽管安利这类公司已经在法律层面上告别了传销的范畴,但是按照这个模式发展起来的企业不在少数,尤其是兜售高价医疗保健品的公司,其发展线下的套路和传销本身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但他们一直安然无恙。
在李文星遇害的天津,背负着“传销”质疑的企业层出不穷,从这个城市最知名学府的捐款人,到这个城市的足球地标,概莫能外。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写道,“当你想批评他人的时候,你要了解,并非世上每个人都拥有你拥有的东西”,也许换一个年轻人,李文星在出身、专业以及就业上迷茫、对IT互联网的迷信等连环悲剧就可能不会发生。
但和魏则西走投无路不同的是,李文星在迈上踏往天津的城际列车前,已经和自己的室友反馈过这家企业不靠谱的直觉,但最终,或许出于自尊心,或许出于囊中羞涩,他踏上了死亡列车,走向了鬼门关。
从前那些基金券商、传统媒体、4A广告公司、500强中国总部,寄托着年轻人对职场的理想,而现在又是互联网和创业承载起一众人的梦想;但和网络文学、电影、电视、广告里描绘的世界不同,这个社会的生存环境是是残酷的,如果不全副武装,吃亏是迟早的事儿。
在传销生态难以根治的当下,悲哀的现实是,每个人都得提高判断力,自我保护。
而对于无形中酿成李文星悲剧的各个平台,我们重申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在其母校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典礼上的那句名言:善良比聪明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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