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自
《文茜的百年驿站》,写于 2011 年 10 月 19 日
亲爱的外婆,你还在天堂里漫步吗?
1975 年早逝前,你总喜欢在家里的花园或街道上漫步。
如果在天堂也是一个不断漫步的过程,今年你已足足漫步 36 年。
你累了吗?想休息吗?还是你的天堂世界也如当年的世间人生,仍持续不断地用一针一线、一碗一瓢为早逝的女儿、丈夫,筑起另一个永远不灭、充满爱的家?
提起笔来写一封信给你,是我一生最困难的书写。
我的笔仿佛碎了,因为驱使着它书写的心碎了;我的字体渐渐模糊了,只因止不住的泪水不断滴下。亲爱的外婆,人们说中文的书写是一种象形字体,当它模糊了,化为一团墨影时,是否就象征你在天堂照射的影子,向着我呼唤?
从出生 7 个月,不离不弃独自扶养我长大至 17 岁。我还记得离开台中车站时,你送别我的身影,
你起初含着泪,最终大哭,
我不愿拥抱你,倔强地上了北上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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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亲爱的外婆(右)
火车移动了,就像我们无法静止的人生,你和我彼此挥着手,彼此距离越来越遥远;挺着老迈病弱的身躯,你停不住摇动的手,更停不住满脸的泪,最终我们在各自眼中,都只成了一个点;然后,完全消失。
你如此心痛,留了 17 年的孙女,终究无情地离开你,投奔亲生的母亲。
亲爱的外婆,
我不知道 36 年的忏悔够不够,36 年的惩罚够不够?
离开你时,我不知你病重至此,只知你恐慌地不敢在家中睡觉,
那是一个你花了好大的力气,凭一个女人之力盖起来的美丽公寓。
但你的心、肺、肾早已一一接近衰竭,医师却误诊你只是运动不足,或者有妄想症。
你相信了亲友的卜卦,是因为家里被坏人下了诅咒,所以身体才如此不适。
从此你带着我不断流浪,住着各个姨婆的家,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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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你病重,我就不会离开你|《外婆的家》
我离开你,或者准确地说是自私地逃开你的恐慌,留下一个独自悲伤、痛苦、疾病缠身而且把晚年的爱全给了我的老人。
我自私地追逐人生的路,不想在不同亲戚家里漂泊,我天真地以为台北有一个家,我的母亲会呵护我,保护我的人生尊严。
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你,离开一生唯一对我真正全然付出、毫不保留、无止无尽宠爱我的人。
几个月之后,再见到你,你已奄奄一息,喘不过气来。隔日住院,你不太能言语,对着我笑,没有责怪,只有心疼。轻声悄悄问我:「妈妈对你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
离开你的我,有什么资格回答呢?
当天下午,你大吐血,深夜抢救,血止不住,你仓促留下遗言,只有两句,其中一句:「文茜还没长大,我死得不甘心。」
医师为你打下吗啡,止住了血,但也止住了你的心跳,止住了你 66 年苦命的人生。
我一生所经历最深、最无私的爱,也在那一刻从此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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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无私的爱,是不需要言语的|《我们俩》
你走的那天夜晚,我望着夜空,没有流泪。夜空那么高,伸手也够不着,星星灿烂地闪耀着,台北的灯光仍有一点灯火。
是谁在这深夜里,还没睡觉,陪伴孤独懵懂这一切的我?
从那一刻起,我已认知自己真正失去了什么,
心理上来说,我知道我已成了一名实质的孤儿。
我仍有父亲,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仍有母亲,但那是一位曾经生育我,17 年之后彼此才渐渐熟悉的陌生亲人。
亲爱的外婆,我长大后,许多人称赞我勇敢,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打从 17 岁失去你后,我已认清自己的命运。
我的人生再无依靠,我必须挺直腰杆,靠自己往前走。
你生前面对艰难人生的乐观态度,在我的身上从此成了无穷的宝藏。人生困境时刻,哼着歌,笑一笑,什么事也就熬过度过了。
我比起多数人不害怕死亡,一大部分原因也是我早已失去人生挚爱。或许后来的 36 年间,我曾迷惘地追寻,想填补 17 岁时人生破掉的大洞。
寻寻觅觅,走至今日,53 岁了,
我的人生也只如一艘老破帆船,除了黄昏,除了船下的水浪,除了每日早起的旭阳,
固定捎来短暂的快乐外,世间已无太多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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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一艘破旧的帆船,迎着夕阳、踏着水浪
其实我并不如旁人眼中那般勇敢,自从你离去后,
整整 34 年,我不敢参加你的丧礼,不敢拜你的坟,准确地说,是我无法面对你的死亡。
冥冥中注定吧,两年前,我才第一回和舅舅、阿姨、妈妈一起为你扫坟。你与外公合葬于台中东海花园公墓,两位早逝的老人家,孤伶的墓碑伫立着,两旁土葬的坟地皆已成废墟。
我与舅舅们决定为你整坟,
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一刻终于长大;一个佯装勇敢的人终于睁眼正视人生的失落。
那一年,多么凑巧,正值你百岁冥诞。
你的生日 10 月 30 日,我为你举办音乐会,你的孩子们几乎全到了,许景淳在台上演唱你生前最常哼唱的《雨夜花》和《荒城之月》。
我用计算机合成技术把你打扮成巴黎姑娘、上海少女、日本贵妇等,绘出不同装扮的画像,那是你一生没有完成的梦,竟也是我一生唯一为你做的事。
你把一切给了子女,从来没有为自己庆寿,这是你第一次的生日 Party,在你死后 34 年。
你的丈夫是一个把自己献给时代的人。陈芳明教授近日出版《台湾新文学史》,第 5 章第 53 页中提及你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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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敬重的外公(左)
台湾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学期刊诞生,1934 年 5 月 6 日,八十多位作家自台湾各地齐聚台中市。
从来没有一个场合,能够同时见证如此庞大数目的作家聚会,
参加者包括赖和、郭水潭、陈逢源、王诗琅、叶荣钟、张深切、杨逵……
这场文艺大聚会举行于台中市西湖咖啡馆二楼,会场贴满了标语,包括「宁做潮流冲锋队,莫为时代落伍军」。
大会结束时,你为时代冲锋的先生代表八十多位文人宣读「大会宣言」,
「自 1930 以来,席卷了整个世界的经济恐慌,一日比一日深。看!失工失业的洪水,大众生活坠落于穷困深渊底下,我们决定把大会当作最好的契机,进一步奋斗,把文学作品介绍到民间……」
你的先生在那场大会上,与他最好的朋友赖和、张深切被推举为《台湾文艺》中部委员代表。那一刻起,你的人生也为之震动了
——家,不再是豪门世家长媳的托身之处;家,变为一个丈夫宴客川流不息之地;家,变为你一个人独立抚养子女的代名词。
你曾是清水的大美人,带着无穷的憧憬嫁入何家,从此你的生命又开始了另一段飘零的旅程,丈夫把自己连七弟都献给了时代,你则每天守在孤独的窗边守候晚归的先生,担心他的安危。《台湾文艺》出刊后,
每一首抗争大时代的诗歌散文,竟写不出你雨后站在大门窗内,日渐苍老孤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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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献给时代的男人,他的伴侣牺牲了自己
|《建党伟业》
你先目睹了丈夫的变化,再目睹了时代一段比一段悲惨的考验。
「二战」期间,你失去了一个女儿;「二战」过后,你的先生逃过了「二二八」却逃不过恐怖的阴影,终至彻底崩溃。
在一切残酷时代巨轮的烙印下,
你含着泪,有时忍不住大哭,却始终坚持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
不论多少深藏的悲痛、无声的失眠,白天你总是提起菜篮,像仪式般为全家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
你那么爱美,除了给自己藏点翡翠外,什么都给了孩子。天堂上的你可知道,每一次全家聚一块儿,唱「母亲像月亮一样,照亮我家门窗」,没有一个家人不流泪。
因为我们咏唱的不仅是一首歌,还是你如同歌词般无尽的爱。
亲爱的外婆,你一定没想到,今年的我也 53 岁了,和我同年纪时,你已成了寡妇。当年,孤独的你每夜入眠前,总轻轻抚着我的背,让我把手搁放在你的胸前,
甚至到了上幼儿园大班、快 7 岁的年纪,你还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