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陈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聊天已由她主导。每次问完，女孩儿都会点点头，仿佛只要陈诺开口，这答案便是满意的。最后她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这里气闷得很。
他心想：这就完了？出门之后便是分道扬镳，各自安好吧。侍者过来，女孩买了单，陈诺没有拒绝，这相当于“再见”，不用充绅士。走出门，女孩儿说声对了，掏出手机对着门口拍，然后发微博还是朋友圈，陈诺在心里给图配上文字“茶不错，人一般。走了。”
他决定把女孩送到地铁站，女孩却说时间还早，先逛逛，没说再见，也没说要他作陪。一句再见卡在嘴里说不出来，于是陈诺说想去洗手间，打算在洗手间里“接到朋友电话”，出门之后“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他在洗手间里逗留了一会儿才出去，女孩却在接一个电话，陈诺想不用我演了。女孩打完电话问他，这里你熟吧？陈诺点点头。女孩说，我不常来这里，陪我逛逛吧。
时间是下午两三点，女孩或许晚上还有一个约会，之前的时间无从打发，陈诺是现成的填充物。不过他无所谓。
俩人就在商场里闲走起来。人不多，商店百无聊赖，店员无精打采。女孩不时会走到他前面，领先陈诺几步，不时会疾步趋至一个橱窗前，仔细打量，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在看到漂亮东西时，就像小动物般蹦跳起来。陈诺觉得，她比刚才在茶室里可爱多了，虽然现在自己可有可无，说不上话。他跟在后头，欣赏她的背影，不高，腰极细，皮带挽的位置恰到好处，像一只手温柔地握着一束头发。委实美不胜收的画面。陈诺想起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似乎没有这样的，或者说，他尽量把她们当男生交往，而不去注意她们的女性美。现在，当他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欣赏一个女人时，原先的条条框框松动了。以前他出于自省，尽量不把女孩当物件欣赏，现在觉得，人未尝不是上帝设计的物件，例如眼前这位，她的比例、垂下的头发、腰臀的曲线，带着一种食物摆盘般的精美。女孩正在一面橱窗前看什么，无非是花花绿绿的东西，她的腰弯着，臀部鼓起，衣服起皱，像一枚略微起皮的葡萄，女孩回过头来问了一句什么，陈诺正走神，没听到。他走到她面前说，你说什么。
女孩说，你不看手机吗？
手机？看什么手机？
以前我逛街时，男朋友一直玩手机，边走边玩，完全不抬头，经常撞到别人，我说了他很多次了，就是不听。
哦，我不玩手机。
女孩说，没事的，你玩吧，我后来随便他去，男人都不喜欢逛街的，玩玩手机挺好。
陈诺苦笑，我真不玩。
那你不无聊吗？女孩看着他，抿了抿嘴唇，我是说，我一逛街就容易入戏，然后就忘了身边有人哈，你别介意。
没事，不无聊，我看人。
看什么人？
陈诺往走廊里努努嘴：各种人，走来走去，坐着的，打电话的，说悄悄话的，等电梯的。
女孩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她只看到一个周末萧条的商场，人来来去去，都没什么特点。
她说，要不我们再去喝点东西吧。陈诺说好。
商场是现在流行的开放式布局，一楼能看到房顶，店铺分列在两旁，自动电梯、连廊和走廊形成街道和桥梁，整个商场最最富足的，就是空间。陈诺不适应这种地方，人被稀释，声音恍恍惚惚，一句话飘到面前，分不清它在这里寄居了多久，是早已死去的魂灵，还是面前这人嘴里出来的活物。他们拿了两杯咖啡，倚着五楼走廊的栏杆说话，面前是自动电梯形成的竖井，一楼到五楼，一览无余。
不好意思，就站这里吧，星巴克太挤了。陈诺说。店挤不是他的责任，可面对漂亮女孩儿，天生就有歉疚感。
没关系。我这人坐不住，喜欢到处走，刚才坐了一会儿已经闷得不行了。
你叫林然是吧？
你不是早知道名字了？
陈诺尴尬地笑笑。他只是试着叫一下，试着用林然两个字，命名眼前这个图像，如此，那图像才开始有了人的生动和鲜活。林然，他又在心里叫了一下。不错的名字，不矫情，淡淡的。这个名字会否成为今后的日常，每天被随口抛出，就像说“你好”，或者“再见”？它淡淡的感觉，会否和老婆这种词语重合，被烟火气替代？但不管如何，在今天，现时现刻，我拥有它最初的感觉。
想什么呢？
没什么，陈诺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
你是怎么决定和我见面的？在只聊了三四句话，没见过照片，也不知道职业的情况下，就决定和一个陌生人见面。
其实，我认识你。而且，那天我约你出来之前，刚见过你的照片，你大姨也和我说了你的工作。
陈诺愣了会儿。
你还记得江一小学吗？林然问。
所以。。。你是我的校友？
低两级。你给我戴过红领巾，还在校门口检查我校徽。
陈诺看看她。完全没印象。
你别告诉我，不知道自己很出名哦。我记得你在晚会上拉手风琴的样子，那印象太深了。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男女厕是分层的吗，一楼女厕，二楼男厕，要到三楼才又有女厕。
记得。
我那时候，会故意跑到三楼上厕所，只为在你教室门口路过。我其实不确定你在不在里面，不知道你坐哪排，但还是会去走一圈。你后来考上七中，我考上隔壁的五中，两个中学每年都合起来办晚会，年年有你，唱歌，弹琴，诗朗诵，忙个没完。
陈诺有些发窘。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自以为是的时候，都落在这位的眼里了。
你别不好意思哈。我其实不算你的迷妹，至少不全部是。开始吧，尤其是小学里，对你很感兴趣，后来看得多了，也厌了，尤其中学里，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之后。欸，你现在都不大说话了，小时候可是老好玩的。
陈诺不知道说什么好。接着林然细数了他们小学的老师，教学楼上的爬山虎，星期一升旗仪式上无聊的演讲，以及鼓乐队走音的吹奏。那些琐碎的东西，他不愿回忆的，她一概收藏完好，仿佛是特地为他做的保留，只待时机到来还给他。
我妈告诉我男生的名字时，我心想，不会这么巧吧！毕竟叫陈诺的人应该很少吧。然后我就仔细打听了，真的是你！但这其实还不是我见你的理由。
理由是？
那天你大姨发来了你的照片，我看了一下，很帅。就决定见面了。
陈诺不响。
你和小时候差别真的很大，小时候长得。。也就一般。现在嘛。。。林然瞄他一眼，然后咬着吸管。
陈诺很想和她说说陶原，他不确定她是否认识。
我对男生的要求不高，本地人，正当职业，有车，长得好看点，就这样。
没话讲也无所谓？我是说，我这人冷冰冰的。
男人嘛，话少正常，我反而觉得你这样挺酷的。
不管怎么说，这次会面挺意外。陈诺看着男人女人随着电梯上下，而今他手握戏剧性，看谁都仿佛有故事。
又在看人吗？林然问。
嗯。你看，那个等电梯的人，我猜他是去九楼看电影。
你怎么知道？
他一个人，穿得很随便，应该不是来约会的，也不是找人逛街，五楼以上，除了电影院全是卖衣服的，所以他也不是去吃饭的，你看他的样子，像去高档时装店买衣服的人吗？
这可说不准。林然嘴上这样说，口气却是同意他的。那这个人是要去干什么？
这个啊，隔壁楼里加班狗，出来瞎走，他背的包里放着电脑和资料，和主管说去见客户，实际想找个地方喝下午茶。
那这个呢？
这个是主妇。她的衣服很华丽，但不合身，应该是之前买的，很久没穿过了。难得今天见小姐妹，就穿出来，不过尺寸出卖了她。
林然点点头。你吃得这么准，我都想去问问他们，看是不是你说的这样。
别做傻事。
不行，我要去问问她。
好吧，刚才那个人，从我旁边走过的时候手里拿着电影广告，所以我知道他去看电影，还有俩是瞎编的，没准一个是恐怖分子包里是炸弹，一个是卖衣服的，用自己当模特，就卖身上那套。
林然咯咯笑起来：你现在的好玩样子，跟当年有几分像了。她把手伸过来说，你好，我是林然，正式认识一下，见到你很高兴。陈诺握了一下说，你好我是陈诺，陈诺的陈，陈诺的诺。
喝完咖啡之后，他们继续闲走，在重新认识了之后，身边的人似乎变了个模样。林然兀自走在前面，看到什么好玩的就会停下来，但想到她小学生的模样，陈诺觉得再正常不过。他似乎看到了几年后的自己。周末和老婆出来逛街，他们处在生孩子和继续无所事事之间的尴尬期，没以前那么洒脱。他们喜欢去空旷的地方，稀释彼此的倦怠，也习惯了分开走，不再苛求对方喜欢自己的爱好，看到好玩的东西也不急于分享。婚姻的新鲜感固然淡了，但也没什么苦味，或者说，这苦是淡淡的，像一支事后烟那样，不紧不慢。陈诺蓦地读懂了自己，他骨子里是那样迷恋偶然，期盼天上掉馅饼式的爱情，以至于几天时间，就从死硬的单身派，变成接受婚姻的妥协者。商店里人多起来，到了接近晚饭的时间，人们的眼神里多了几丝兴奋和放纵，仿佛夜晚的到来和他们有关。林然的黑发融入了夜色里，她之后并没有约会，但还是回去了。陈诺把她送走后，发现她的朋友圈已对自己敞开怀抱，最新的是两张图片，一张是茶室的招牌，一张是陈诺自己，配的文字是，迷妹见到大哥哥，陌生的形象，熟悉的味道。晚上回到家，母亲神秘兮兮地过来问，去见女孩儿了？陈诺嗯了一声。母亲继续说，大姨来电话了，说对方对你印象非常好，你这趟别再拆烂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