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沅(1730-1797),字秋帆,号灵岩山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状元,累官至兵部尚书、湖广总督。亦为学者,有《续资治通鉴》二百二十卷传世。
对于一个现代人不甚知晓的古人,作冗长的身份、履历、成就等介绍,无疑不能使人产生兴趣。但历史中的每一个个体,在他存在于世的数十载岁月里,必有他的喜怒哀乐,必有他的爱恨情仇。只是绝大多数人的故事,随着与其相熟稔的一批人的离去,而彻底地被后人遗忘。好在还有一些幸运儿,留下了他们的吉光片羽,比如毕沅与男伶李桂官(1739-?)①的爱情故事,就是人间一段绝好的男风佳话。
毕沅的好友、清代大才子袁枚(1716-1798)在《小仓山房诗集》卷二一中,写有一首七言长诗《李郎歌》②。《歌》里介绍了李郎(艺名桂官)与毕沅初次相识的情形:
秋帆舍人二十余,玉立长身未有须。(毕沅年轻时想来是位高大白净的帅哥)
把盏唤郎郎不起,怒曳郎裾问所以。(毕沅在一次宴会上见到李郎,撩之,被拒,遂欲用强)
郎言侬果博君欢,寸意丹心密里传。
底事当场为戏虐,竟作招摇过市看?(李郎心里早有了毕沅,只是不想在众人面前秀恩爱而已)
一言从此定心交......(毕李CP订交了)
毕沅初识李郎时,还是一文不名的备考秀才。李郎当时已是有名的男伶,日入万金,而毕沅却没有收入来源。但李郎还是将演出费供毕沅开支。
清代史学大家赵翼的《李郎曲》即记其实:但申齿臂盟言切,并解缠头旅食供。③(李郎将客人打赏的缠头,供毕沅的衣食住行,保证了毕沅能安心备考。李郎惟一要求毕沅的,就是希望他能坚守比翼连理的誓言不要改变)
多少个日日夜夜,李郎服侍毕沅可谓体贴备至:
一言从此定心交,孤馆寒灯伴寂寥。(晚上陪穷秀才毕沅在宿舍看书,给潦倒中的毕沅以慰藉)
为界乌丝教习字,为熏宫锦替焚椒。(毕沅写字差,李郎买来白纸,还给毕沅画好墨色界格,让他习字,还给毕沅用香料薰衣裳)
延医秤水春风冷,嘘背分凉夜月高。(毕沅病了,为其请医生、熬中药,毕沅热了,为其吹凉执扇)
但愿登科居上上,敢辞礼佛拜朝朝。(为了保佑毕沅高中,不惜日日去寺庙拜佛)
乾隆二十五年,毕沅被皇帝钦点为状元。古来夫君一朝发迹,便不认糟糠之妻的例子比比皆是。更何况李郎只是一介风尘而已。状元与优伶之间,身份天渊横隔,他们能有未来么?也许是我想的太现实了!虽然有时候现实是一塌糊涂的,但我始终认为,人世间最真挚的爱,是恒久忍耐,是无私奉献的。李郎作为毕沅的亲密爱人,我想是当之无愧的。
李郎为爱人所做的一切,深深感动了袁枚,他动情地说:
若从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④(毕沅成状元这事,如果论功的话,毕沅的夫人,应该把诰命让给李郎才对!)
赵翼在《李郎曲》中也持此种观点:
从此鸡鸣内助功,不属中闺属外舍。
五花官诰合移封......
赵翼夸赞李郎,不止一次。他在笔记《檐曝杂记》卷二《梨园色艺》中亦说:宝和班有李桂官,娇俏可喜,毕秋帆舍人狎之,得修撰,故李有“状元夫人”之目。余识之,故不俗,不徒以色艺称之。⑤
毕沅亦算是重情重义之人。带李郎出席了新科进士的庆功宴。宴会上,内阁学士史贻直还大开玩笑说:我揩老眼,要一见状元夫人。⑥
毕沅官运亨通,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任甘肃巩秦阶道。并于乾隆三十三年戊子(1768)四月到达甘肃,驻兰州。⑦那时毕沅39岁,人到中年。李郎也已是而立之年。戏子是吃青春饭的,三十岁的男人,任凭长得再好看,比起如长江后浪般蜂起的鲜肉们,有时也会力不从心吧?李郎从“秋帆舍人二十余”,与其订交。星霜十余年,不离不弃。毕沅甘肃为官,李郎也随之而去。对此,袁枚动情地记录道:
再入长安万事非,晨星零落酒徒稀。
惟有状元官似故,锋车又向陇西飞。
年华弹指将三十,身世苍茫向谁说?
誓走天涯觅故人,拚将玉貌当风雪。(《李郎歌》)
毕沅在兰州喜欢上了凉州琵琶曲。李郎二话不说,马上就学:
为听甘凉边曲好,当筵改学拨琵琶。(赵翼《李郎曲》)
李郎随爱人于万里,远别故乡(李郎是苏州人),又年华渐老,容颜渐衰而难以凭色艺营生。毕沅人到中年,心意浩渺。又官位日隆,政事繁杂。大概对李郎的态度也不复从前了吧。基于种种考虑,李郎决定优雅地离开。
赵翼记录道:
送上云城心事了,忽伤老大苦思家。
思家泣与东君别,归到姑苏百花宅。(《李郎曲》)
毕沅也算不错,得知李郎要走,“主人酬赠千金橐,幸客庄严七宝车”。给了李郎一大笔钱,让他做个生意本。李郎拿这笔钱投资了玉器生意:
岂知游兴犹未已,尽倒囊金买瑶碧。
捆载巾箱过岭来,昔是玉人今玉客。(《李郎曲》)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十几年的爱人,最后还是各自奔东西。李郎在自己事业最红火、追求者众多的时候,对一个腰无缠物、身无功名的穷书生毕沅一见倾心、以身相许。在情感上慰藉他,在物质上资助他。在他功成名就、权镇一方之时,又优雅抽身,悄然别离。星霜十余年,寒暑几万里。这样的同志爱情,莫说古时,便是今朝,试问又有几人有幸拥有?
最后,用清人谢堃的笔记《雨窗寄所记》卷四《咬舌》条中的一句话作结吧:
读至《李郎歌》,自以为为毕宫保不难,得李郎难。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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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袁枚《随园诗话》卷四,第四十一则记载:戊子年,毕公官陕西,李将往访,路过金陵,年已三十,风韵犹存。戊子年为1768年。彼时李郎已三十,则李郎至迟当生于1739年。又,戊子年毕沅实官甘肃,而非陕西。其为陕西按察使是在乾隆三十六年。参史善长编《弇山毕公年谱》(载《毕沅诗集》附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4页)。
②《袁枚全集》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30-431页。
③《瓯北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39页。
④ 以上诗句,凡不出注者,俱引自袁枚《李郎歌》。
⑤《檐曝杂记·秦淮画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
⑥ 袁枚《随园诗话》卷四,第四十一则,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17页。
⑦ 详参史善长编《弇山毕公年谱》。
⑧《断袖文编》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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