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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5-12 00:41

正文

林奕含


 日前,台湾26岁的文坛新星林奕含在台北家中自杀身亡。次日凌晨,林奕含父母通过出版社发表声明,表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自杀原因是因多年前被补习班老师性侵,引发忧郁症,最终发生不幸。诱奸林奕含的老师是谁?同日,一名陈姓补习老师接连两天请假,补习班也将这位老师的广告牌摘除,被网友怀疑是当年性侵的“补习班名师”。


但由于补习班拒绝接受采访,具体消息并未得到确认。在台湾,林奕含绝非个例。据台湾“卫生福利部”的数据,仅在2016年,台湾就有约8100人遭受性侵害,其中超过80%受害人都是女性,半数受害人未成年。


  26岁的作家林奕含惊传殒落。当年以台南女中最早学测满级分荣耀,获得媒体关注,今年2月出版首本书《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小说描述了13岁主角房思琪被补习班老师性侵最终发疯的故事。林奕含生前接受媒体访问时,曾否认自己是书中主角,表示故事情节是由身边女生的真实经验改编。


作者简介中写道,“所有的身份里最习惯的是精神病患,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游擊文化/2017-2-7


如果這件事情正在發生,我們要怎麼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



简介


小小的房思琪住在金碧辉煌的人生里,她的脸和她可以想象的将来一样漂亮。补习班国文名师李国华是同一栋高级住宅的邻居。崇拜文学的小房思琪同样崇拜饱读诗书的李老师。

 

有一天李老师说,妳的程度这么好,不如每个礼拜交一篇作文给我吧,不收妳周点费。思琪听话地下楼了。老师在家里等她,桌上没有纸笔。

思琪的初恋是李老师。因为李老师把她翻面,把他的东西塞进去。那年的教师节思琪才十三岁,这个世界和她原本认识的不一样。

 

如果这是爱情,为什么觉得暴力?为什么觉得被折断?为什么老师要一个女学生换过一个女学生?如果这不是爱情,那满口学问的李老师怎么能做了以后,还这么自信、无疑、无愧于心?

 

这是一部惊人而特别的小说,小说作者既具有高度敏锐的感受力、又是一个近距离目击者,使这整件事像一个「幸存的标本」那样地被保留下来。整本书反复地、用极度贴近被侵害者的视角,直直逼视那种「别人夺去妳某个珍贵之物」的痛苦──且掠夺之人是以此为乐。







  试  读   


  第一章(节选)


  乐园


  刘怡婷知道当小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会认真看待她的话。她大可吹牛、贪言,甚至说谎。也是大人反射性的自我保护,因为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唯一因为说话被责骂的一次,是在饭店高楼的餐厅。大人聚会总是吃一些难得而无聊的食物。海参躺在白瓷大盘里就像一条屎拉在擦得发光的马桶底。刘婷在齿间吞吐一下,就吐回盘子。笑得像打嗝停不下来。妈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是祕密,妈妈提起音量再问一次,她回答:"这好像口交。"妈妈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房思琪说愿陪她罚。刘妈妈口气软下来,跟房妈妈客套起来,而刘婷知道,你家小孩多乖啊,这一类的句子,甚至连语助词都算不上。一层楼就两户,婷常常睡衣拖鞋去敲房家的门,无论她手上拿的是速贪或作业本,房妈妈都很欢迎,笑得像她是房家久未归的游子。一张卫生纸也可以玩一晚上,时値欲转大人的年纪,也只有在对方面前玩绒毛娃娃不害臊,不必假装还看得上的玩具只有扑克脾或棋盘。


  她们肩并肩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思琪用她们的唇语问她:你刚刚干嘛那样说?恰婷用唇语回答:"这样说听起来比说大便什么的聪明。"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呶了呶嘴唇,说下面高雄港好多船正入港,每一艘大鲸货轮前面都有一台小虾米领航船,一条条小船大船,各各排挤出v字形的浪花,整个高雄港就象是用熨斗来回烫一件蓝衣衫的样子。一时间,她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点凄迷。成双成对,无限美德。


  大人让她们上桌,吃甜点。思琪把冰淇淋上面旗子似的麦芽画糠给恰婷,她拒绝了,唇语说,不要把自己不吃的丢给我。思琪也生气了,唇形愈动愈大,说你明知道我喜欢吃麦芽糖。婷回那我更不要。体温渐渐融化了糖,黏在手指上,思琪干脆口就手吃起来。怡婷浮出笑,唇语说真难看。思琪本来想回,你才难看。话到了嘴边和糖一起吞回去,因为说的怡婷,那就像真骂人。婷马上发觉了,浮出来的笑整个地破了。她们座位之间的桌巾突然抹出一片沙漠,有一群不认识的侏儒围圏无声在歌舞。


  钱爷爷说:两个小美女有心事啊?婷最恨人家叫她们两个小美女,她恨这种算不上的好心。吴妈妈说:现在的小孩,简直一出生就开始靑春期了。陈阿姨说:我们都要更年期囉。李老师接着说:她们不像我们,我们连靑春痘都长不出来!席上每个人的嘴变成笑声的泉眼,哎字一个个掷到桌上。关于逝去靑春的话题是一种手拉手的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们从未被牵起,一个最坚贞的圆实际上就是最排外的圆。尽管后来刘怡婷明白,还有靑春可以失去的不是那些大人,而是她们。


  隔天她们和好得像一罐麦芽糠,也将永永远远如此。


  有一年春天,几个住户联络了邻里委员会,几个人出资给街友办元宵节汤圆会。即使在学区,他们的大楼还是很触目,骑车过去都不觉得是车在动,而是希腊式圆柱列队跑过去。同学看新闻,背面笑刘怡婷,"高雄帝宝",她的心里突然有一只狗哀哀在其中哭,她想,你们知道什么,那是我的家!但是,从此,即使是一周一度的便服日她也穿制服,有没有体育课都穿同一双球鞋,只恨自己脚长太快得揲新的。


  几个妈妈聚在一起谈汤圆会,吴奶奶突然说,刚好元宵节在周末,让孩子来做吧。妈妈们都说好,孩子们该开始学做慈善了。怡婷听说了,心里直发寒。象是一只手伸进她的肚子,擦亮一支火柴,肚子内壁寥寥刻了几句诗。她不知道慈善是什么意思。查了辞典,"慈善","仁慈善良,富同情心。梁简文帝,吴郡石像捭文:‘道由慈善,应起灵觉。'"怎么看,都跟妈妈们说的不一样。


  刘怡婷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一个人能够经验过最好的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这样一来,无论努不努力都很愉快。功课只有她教别人,笔记给人抄,帮写毛笔、做劳作,也不用别人跑合作社来换。她在这方面总是很达观。不是施舍的优越感,作业簿被传来传去,被不同的手复窵,有的字迹圆滑如泡泡吹出来,有的疙瘩如吃到未熟的面条,作业簿转回自己手上,她总是幻想著作业簿生了许多面貌迥异的小孩。有人要房思琪的作业抄,思琪总是郑重推荐怡婷,"她的作业风流",两人相视而笑,也不需要他人懂。


  那年的冬天迟到了,元宵节时还冷。帐子就搭在大马路上。排第一个的小孩舀咸汤,第二个放咸汤圆,第三个舀甜汤,怡婷排第四,负责放甜汤圆。汤圆很乖,胖了,浮起来,就可以放到汤里。红豆汤衬得汤圆的胖脸有一种撒娇赌气之意。学做慈善?学习仁慈?学习善良?学习同情心?她糢糢糊糊想着这些,人陆陆绩续走过来了。脸色都象是被风给吹皱了。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爷爷,身上不能说是衣服,顶多是布条。风起的时候,布条会油油招摇,像广告纸下边联络电话切成待撕下的细长条子。爷爷琳琅走过来,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她又想,噢,我没有资格去譬喻别人的人生是什么形状。好,轮到我了,三个汤圆,爷爷你请那边,随便坐。李老师说三是阳数,好数字,老师真博学。


  人比想象中多,她前一晚对于嗟来贪与羞耻的想象慢慢被人群冲淡。也不再譬喻,只是舀和打招呼。突然,前头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伯伯问可不可以多给两个,舀咸汤圆的小葵,他的脸像被冷风吹得石化,也或许是给这个问句吹的。怡婷听见小葵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伯伯默默往下一个人移动,他的沉默像颗宝石衬在刚刚吵闹的红绸缎里,显得异常沉重,压在他们身上。怡婷很害怕,她知道有备下多的汤圆,却也不想显得小葵是坏人。接下塑胶碗,没法思考,递去的时候才发现多舀了一个,潜意识的错误。她回头看见小葵在看她。


  有个阿姨拿了塑料袋来,要打包走,说回家吃。这个阿姨没有刚刚那些叔叔阿姨身上台风灾区的味道。之前风灾,坐车经过灾区的时候她不知道是看还是不看,眼睛忘了,可是鼻子记得。对,这些叔叔阿姨正是猪在猪圏栅拦上,随着黄浊的水漂流的味道。没办法再想下去了。这个阿姨有家,那末不是街友,不能再想了。


  又有阿姨问他们要衣服。小葵突然非常做得了主,他坚定地对阿姨说,阿姨,我们只有汤圆。只有汤圆。对,但我们可以多给你几个。阿姨露出呆钝的表情,象是在计算糖糖或衣物能带来的热量,呆钝的表情出现在脸上,捧着两大碗进去帐子了。帐子渐渐满了,人脸被透过红帆布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红红的,有一种娇羞。


  


  思琪好看,负责带位子、收垃圾。怡婷唤思琪来顶她的位子,说一大早到下午都没上厕所实在受不了。思琪说好,但是等等你也帮我一下。


  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


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你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醒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彷彿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


  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卷发,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一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一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舍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那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所以说这些佣人的嘴啊,钱先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婷听不下去了,彷彿被打的是她。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怡婷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你,我只好自己回来。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借口多俗,问你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怡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你也穿不下,不是你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


  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姊姊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6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靑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靑的皮肤。刘怡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第二章(节选)


火乐圜


……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痩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


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干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


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


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斓,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


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爽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茼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准小孩子的年齢。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


我爱你!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你!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恰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


“这个叫作鄕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鄕愁”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


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喜欢,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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