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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张氏叔侄案到《无罪》:当代冤案如何走进中国电影

南方周末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0-04 16:05

正文


在狱中,张云平(原型张高平)服法但拒不认罪,始终没有放弃申诉的任何一丝希望。(电影《无罪》剧照/图)


全文共3697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 “冤案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如果冤案只是一个误会或者谁都没有错,拍这个片子有什么意义?”


  • “找了好几个演员,让谁演,谁都不演。”没办法,导演董玲只能亲自上阵扮演“女神探”。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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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四面封闭的小房间,米色的墙壁,米色的天花板。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仰着脸、微闭着双眼站在刺眼的大灯下,双手反铐在背后的座椅上,白衬衫扣子全部解开。


这是一张电影剧照,灯光下的剧中角色叫“张军”,他和叔叔“张云平”遭遇了相同的命运。在一段将近十二分钟的片花里,身穿红色跨栏背心的张云平拼命嘶吼,虽然镜头只是一闪而过,但他的左眼布满鲜红的血丝。


2016年9月22日,由浙江张氏叔侄案改编的电影《无罪》,在新疆五家渠市五家渠文化中心首映。六百多名来自公检法司机关的观众坐满全场,影片结束后,掌声经久不息。


张云平、张军的原型是张高平、张辉叔侄。2003年5月,二人因涉嫌强奸并致人死亡,被杭州市公安局西湖区分局刑事拘留。在缺乏客观证据的情况下,杭州市中级法院一审判处张辉死刑、张高平无期徒刑;浙江省高级法院二审改判张辉死缓,张高平有期徒刑十五年。



2011年12月8日、2013年3月28日、2013年5月16日,《南方周末》三次报道张氏叔侄案,这是后两次的部分版面。剧本创作前,导演和编剧曾与时任本报法治记者刘长聊了个把小时。(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张氏叔侄在新疆石河子市检察院监所检察科原检察员张飚、北京律师朱明勇、《东方早报》原记者鲍志恒等人的帮助下,经过十年申诉,终得平反。2013年3月26日,浙江高院撤销原判,宣告张辉、张高平无罪。


1
冤案能不能拍成电影

《无罪》的剧本一稿出炉时,还叫《检察官》。那是2014年底,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广播电视台副台长王安润被张飚的事迹感动,惊讶于铁案平反,在报告文学和广播剧的基础上,他扩展、润色出三万多字的电影剧本。


王安润带着剧本初稿找到天山电影制片厂的导演董玲。此前,董玲导演的主旋律影片《杨善洲》曾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看完剧本,董玲有些犹豫,敏感的冤案题材能不能做,能做到什么程度?“说多了可能过不去,说少了又像隔靴搔痒。”但董玲也对这种颇具挑战性的题材感兴趣,考虑一下,接了。


2015年初春,主创团队在新疆石河子、北京、安徽歙县、上海、杭州等地分别走访了检察官张飚、申诉代理律师朱明勇、张氏叔侄等人物原型。董玲和律师朱明勇聊了足足两天。王安润说,“正义的天平上站着一群人”。


重新梳理后,电影的脉络变了,线索从检察官一条拓展为检察官、律师、记者三条,片名也成了《无罪辩护》,最后定名《无罪》。主创团队并不满足于重现翻案过程,“我们想往深层次挖一挖”。


为了体现反思,电影试图展现主人公们深深的无力感,现实中的讽刺与无奈一幕幕呈现出来。张云平寄出满满一麻袋的申诉信,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张云发(剧中张云平的哥哥,原型为张高发) 到浙江高院申诉七年,法院却没有留下任何电子记录;张红旗(原型张飚) 退休前最后一次找张云平谈话,张云平在铁窗内望着张红旗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绝望……


“这个案子的(悲剧) 色彩,就在于大家这么多年历经挫折,但仍然在坚持。”鲍志恒说。2011年11月21日,鲍志恒关于本案的两篇报道《一桩没有物证和人证的奸杀案》和《跨省作证的神秘囚犯》同时在《东方早报》刊发,直接点出另一嫌疑人勾海峰作案的可能性。第二天,浙江省公安厅就将受害人指甲缝中残留的皮屑与勾海峰进行了DNA比对,结果匹配。近一年半后,张氏叔侄案沉冤得雪。


剧本里,鲍恒(原型鲍志恒) 的最后一场戏是与朱智勇在东江机场黯然分手。稿子发了,舆论的焦点有了,案子依然没有变化。


鲍志恒特别害怕看到那样一部电影:好像检察官、律师一跳出来,整个事件的走向就变了,案子就翻了。“这个案子里有二十多个巧合,少一个都翻不过来,至少不会这么快翻过来。”把人的努力放进这些巧合里,他觉得特别悲哀。


董玲也意识到了这些巧合,意识到某种“人算不如天算”。她甚至一度想将片名改为《苍天有眼》。


“冤案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如果冤案只是一个误会或者谁都没有错,拍这个片子有什么意义?冤案肯定是人为的,不是人为的我就不拍了。”董玲说。


2
“女神探”:让谁演,谁都不演

“电影里的角色和真人挺像的,性格、形象都像。”朱明勇第一次看剧照,一眼就分辨出了张云平、张军、张云发,不用说,足够神似。


因为与张飚长得像,制片方钦点了上海戏剧学院的王洛勇演绎男一号张红旗。张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段时间,王洛勇天天和他在一起,揣摩他的语言、神态,模仿他说话的速度、走路的姿势。男二号朱智勇(原型朱明勇) 由著名演员尤勇扮演,虽然二人长得不像,但制片方看中的是尤勇的票房号召力。


选角时,有一个角色让导演犯了难:李海兰。李海兰的原型是杭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预审大队大队长、“女神探”聂海芬。13年前,聂在没有客观证据的情况下,对惊魂未定的张辉、张高平进行“突审”,成功获得嫌疑人的认罪口供。2006年,她成为电视“浙江神探”系列报道的主角之一,讲述了“5·19强奸杀人案”——也就是张氏叔侄案的侦破过程。


“找了好几个演员,让谁演,谁都不演。”没办法,导演董玲只能亲自上阵。李海兰的戏不多,一场是对张云平、张军的审讯,要在三个月内限期破案;一场是捧着荣誉证书,接受采访。后一场戏里,李海兰的台词全是节目里的原词,一字不差。就连“无懈可击”“铁案”的评价,也是从电视里照搬而来。


为了做到法律上的真实严谨,剧组向张氏叔侄案的一审、二审律师王亦文借走了全部卷宗,“一大手提袋满满的”,反复研读。


审讯犯罪嫌疑人的场景更不能胡乱设计。董玲曾向熟识的内部人员取经,专门了解公安机关的审讯过程。椅子怎么用、手铐怎么铐、用什么办法收拾人,都有讲究。拍摄时,剧组尽量按照实际情况还原,就连一位从公安机关调到检察院的领导也认为这挺真实。“所以几场戏下来,大家都感觉比较刺激。”


剧组还请来专业人士在片场实时监督。拍检察院的戏,机器旁边就站着检察官;拍监狱的戏,导演身后就跟着狱警。或许因为每个人在专业上的严苛程度不同,全片拍完后,法律上大错不多,小错难免。


有一场戏,是再审后法官当庭宣布张云平、张军无罪。但有人指出,现实中的冤案平反不是在法庭里,而是法官带着裁判文书到当事人家里宣读。就这样,这组镜头被删了,董玲追求的庄严感、仪式感没了。


“法庭上,律师不能站着说话。”“检察官不能戴着检徽进菜市场。”“检察院的人出去吃饭、喝酒,怎么能穿检服呢?”内部审片时,来自公检法司各部门的领导提出了诸多意见,只要在法律上稍有谬误,一律剪掉。细到什么程度?同一个场景里,不同的检察官有人佩戴大检徽、有人佩戴小检徽,也要剪掉。


“可还是有专业错误啊。”朱明勇说,字幕里,“律师执业证”打成了“律师职业证”;影片结尾时出现的法条,从条目到内容全不对。


“这是审片时专业人士写好给我的,我按照这个打上去的。”董玲不理解,其他情节审得那么细,法条这么重要的问题专业人士还能出错?尽管电影已经套上广电的“龙标”,她还是希望能把类似的硬伤改过来。



驻监检察官张红旗(右,原型张飚)发现案件存在伪证,他的主动介入,成为推动张氏叔侄案平反的关键。(电影《无罪》剧照/图)


3
十年冤狱初心不改?

内部审片前,董玲把剪好的第一版成片私下拿给广电的朋友“试水”,反应不错,“能过”。她也对自己的尺度把握颇有信心,“那《烈日灼心》都拍成啥样了,不是也过了吗?”


“如果在这个基础上不动,或者稍微加一点东西,肯定能在戛纳之类的电影节上获大奖。”虽然没有看过那一版,但朱明勇断言那是一部成功的电影。它真实、完整地展现了一起冤案的制造、平反过程,且不论艺术手法如何,它(能拍成电影) 在法治进程中的意义已足够重大。


董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一个场景中,警察把方便面调料包撒进水里,用矿泉水瓶喂着两个嫌疑人喝。审片时,有人一看就让把“灌辣椒水”的场面剪掉。“可这不是辣椒水啊,这是能量,不给他们喝他们就死了。”“那也不行。”


由于不能出现犯罪嫌疑人在监舍里被打的镜头,曾经威逼诱引张氏叔侄作出有罪供述的关键人物、同监犯袁连芳(片中化名袁芬芳) 根本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名字、一张照片,在张军等人的叙述中隐约浮现。


在张氏叔侄案的再审判决书中,浙江高院认定,本案不能排除公安机关存在以非法方法收集证据的情形,张辉、张高平的有罪供述、指认现场笔录等证据,依法应予排除。


记者鲍恒(原型鲍志恒) 的线索也全砍了。按照剧本,鲍恒远赴河南、浙江、新疆等地调查,写出两篇重磅新闻,发稿前,还与报社领导就风险问题进行过激烈讨论。为了拍出舆论场里风口浪尖的效果,剧组特意找了一家印刷厂,两个整版刊发了张氏叔侄案的报纸付印、下线,先后被送到张红旗、张云平、张云发的手中。


演员尤勇没去参加首映。他扮演的律师朱智勇的戏份大量减少。走投无路时,朱智勇要求异地重审案件,这个戏码没能在电影中出现。


在五家渠文化中心,人们看到了这样的结尾:叔侄俩重新买来大货车,又做上了长途运输的营生。他们初心不改,照样在漫长的路途中免费搭载乘车人。曾经有人提出,让叔侄俩唱个歌吧,高兴。董玲断然拒绝:十年冤狱回来还有心思唱歌?


初版中的结尾本来有一首歌。那是一个持续数分钟的长镜头,在一片黯淡的星空下,叔侄俩蹲坐在老房子门前静静抽烟,谁也没有出声。隔了半晌,张云平才说出一句,“过两天,咱去给你奶奶立个碑。”又是一阵沉默。而后,张云平不自觉地唱起一首在监狱里学会的歌,他淡淡地哼着,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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