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混合的结果对于两套传统“诗歌世界”的价值系统都具有很大的破坏力,但是它们的撞击,它们的被讽刺和颠覆最终是使听众感到满意的。在帏幔环绕的床上,在女子的面前,酩酊大醉的诗意境界和支持这种境界的价值观念(比如说像李白的《将进酒》里面描述的)突然从另一种角度显示了不同的面貌。与宴饮诗中的豪放形象不同,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在酒醒之后的可笑的狼狈。在《怨春闺》中,酒醉的丈夫仍然保持着某种魅力,他的妻子见他回家,虽然怨他说他,但同时也忍不住“含笑”,而且还是出来迎接他。在《渔歌子》和《南歌子》中,男人也还足以引起嫉妒和伤心。但是在韦庄的词里,这个醉醺醺酒气冲天的丈夫只是可笑而令人厌烦的,没有什么魅力或者尊严。
两种不同价值系统的撞击对于闺怨诗中的女子形象的破坏力比较小。不过,她也还是失去了很多诗意,失去了对辜负了她的丈夫感到的悲伤和怨怒给她带来的尊严,以及她的希望和幻想。在因为他的缺席而导致的想象中,他应该是英俊潇洒的;她等到夜深,也许睡着了,也许在做梦(这也是闺怨诗中常见的主题);但这时传来一阵喧声,她睁开眼,梦中情人的幻象消失了,她看见的是一个酒气冲天、夹缠不清、一点魅力都没有的男人,身上还带着别的女人留下的香味,既不能够和她做爱,而且还嘟囔着诗里面的陈词滥调。最糟糕的是,正如这首词的第一行和最后一行所告诉我们的,这是他的常态。这实在是一种可笑的情景,想来一定会使得曲词的听众发出笑声;但是这种喜剧具有特殊的风味,它和幻灭是联系在一起的。“人生能几何?”这是“古诗十九首”里面常见的句子,在汉魏及后来的诗歌中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句子鼓励我们抓住现时,饮酒作乐。这是人类所要面对的永恒的真实,不会因为它是一句陈词滥调就失去它的力量。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当这句诗被放在一个喝醉的丈夫口中的时候所发生的变化。它变成了镶嵌在具体情境中的言论。它突然之间成了反讽的对象,而我们也可以从中跳出来,从外部检视它。它不再是一个普遍真理,而成了丈夫在外夜饮的借口——它仍然是真实的,但是在这一具体语境中却变得可笑了,也失去了一些价值。男人的宴饮与女子的深闺,这两个富有“诗意”的世界与最后对古诗的引文(一行诗现在变成了口语意义上的一句话),都被加上了引号,它们作为欲望的意象、幻想、梦境或者人物心目中的借口被写出来,而这些人物在传统的诗歌世界之外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当我们进入五代,两个世界之间的撞击,两种语言之间的撞击,富有魅力的外表和毫无诗意可言的内在情绪之间的冲突,都得到了越来越明显的表现。传统的“诗意”境界被颠覆和嘲弄。在《花间集》薛昭蕴的词《醉公子》中,上下两半阕之间的对照被用来表现这种撞击。在一个世纪之前的《怨春闺》中,作者使用了同样的技巧,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两首词做一个比较,就会发现在后者之中对立多么突出。两个世界之间的冲突不能再被含笑的责备所解决:爱意消失了。
慢绾青丝发,光砑吴绫袜。
床上小薰笼,韶州新退红。
叵耐无端处,捻得从头污。
恼得眼慵开,问人闲事来。
上半阕中对闺房的描写格外精细,器物精致,秩序严整而光洁。在敦煌《渔歌子》里,当妻子整理云髻出来迎接大醉的丈夫时,我们可以预料他要遇到麻烦了。薛词的上半阕所描绘的,则是女性家庭秩序的一种极致,男人在这里完全不得其所。男人所说的话——也许是类似“人生能几何”这样的借口——没有被写出来,仅仅以“闲事”出之。在这里,两个世界之间的区分是绝对的。但是,为了回应男人的侵入,下半阕中女子的声音还是不免要对那个低俗的男性世界发言,而且要采取它的语言。
我们可以把薛昭蕴词里面性别以及“文体”的差异与也许是《醉公子》这一词牌的原始曲词做一个对比,这是8 世纪中期教坊演奏的歌曲之一。这首词的来源资料很晚,是宋朝陈模的《怀古录》,但不一定不可靠。如果下面引述的这首词是《醉公子》的原始曲词的话,那么,它让我们看到一个非常宽容地描写出来的醉公子原型,前面列举的词都是这一原型的变形: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
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帷,不肯脱罗衣。
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
不管女子的反应是宽容,是嫉妒和生气,还是厌恶,在所有这些早期的“醉公子”词里,我们都能看到人性的复杂。进入五代,随着词的文学性越来越强,修饰越来越多,越来越得体,这一点,在从女子的直接反应到注意事物外表的转变中,可以看得尤为明显。大醉的丈夫毫无诗意的,甚至反诗意地归来,被重新赋予了诗情画意。比如尹鹗的《醉公子》:
暮烟笼藓砌,戟门犹未闭。
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衣。
离鞍偎绣袂,坠巾花乱缀。
何处恼佳人?檀痕衣上新。
这里有不少值得懊恼的因素,但是没有人吵闹。伤心或者宽容都被得体地压抑在表面之下。我们看到引起注意的表面征象,也看到两人关系的历史以及情愫的标记——衣服上口红的痕迹和佳人对之凝视的目光。但是没有不体面的酒气,只有月光映照下的男性的身体。《栩庄漫记》赞美了这首词对醉归情境的处理,而对薛昭蕴的词则只表示轻蔑。文雅的词的价值在悄悄形成,所有不得体的因素都会被逐渐删除。至少在顾敻的《醉公子》里面,丈夫的归来完全不见了,我们又回到了闺怨诗的传统,看到的只是女子一夜无眠,思念缺席的男人。
“不得体”的因素也许会在高雅的文学传统中消失,但是它继续保留在通俗曲词的传统中,因此我们在明朝的民歌“挂枝儿”里,还能看到大醉丈夫的归来:
俏冤家夜深归,
吃得烂醉。
似这般倒着头和衣睡,
枉了奴对孤灯守了三更多天气。
仔细想一想,
他醉的时节稀;
就是抱了烂醉的冤家,
强似独睡在孤衾里。
“乱曰”之一:
让我们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生命确实短暂。他没有在外寻花问柳,只是在月光下喝了一个大醉而已。当然他应该早点回家,但是,这实在是一个太美的夜晚。等到他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回家去,已经没有人把他扶上床了,甚至没有人给他开门!在这个当口,我们看到最著名的宋词之一——苏轼的《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