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宝山
曾国藩(1811—1872),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以组织湘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而得到清廷重用,官任兵部尚书、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等职,可以作为他政治家、军事家身份的注脚。编纂《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正式打出“桐城派”旗号等实践,则是其文学家身份的表现。身处《红楼梦》传播发展期的曾国藩,也与《红楼梦》有着不解之缘。
曾氏与《红楼梦》的故事,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中“督署亦有私盐”的记载。比如,赤飞的《红学补白》中,即有一则“曾国藩军次中读《红楼梦》”:“曾国藩曾在军次中读《红楼梦》,其幕僚赵烈文笑其藏私盐。”(赤飞《红学补白》,新华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又如,汤余的《曾国藩传》中也讲到了这件事情:“当时,世人罕能读《红楼梦》者,而曾国藩都督两江时,疯狂痴迷此书。因有人见到曾府中有此小说,被人揭发,称‘总督衙门里藏有私盐’。”(汤余《曾国藩传》,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页)
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一粟编著的《红楼梦资料汇编》中收录了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中的相关记载,而这一本资料汇编,是红学研究的基本书目,研究《红楼梦》者是极易读到的。赵烈文的原文,比起上引两种著作的转述,精彩得多,谨抄录如下:
至涤师内室谭,见示初印本《五礼通考》,笔画如写,甚可爱。又示进呈之《御批通鉴》刊本,大几半桌,亦向所未见。又以余昨言王大经禁淫书之可笑,指示书堆中夹有坊本《红楼梦》。余大笑云:“督署亦有私盐耶?”
(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1867)六月十三日,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78页)
这个故事在朱尚文编的《清赵惠甫先生烈文年谱》(台湾商务书馆1980年版)一书第59页也有记载,除了几处字词上的差异外,内容完全相同。涤师,即是赵烈文对曾国藩的尊称:一来因为曾国藩号涤生,二来则由于赵烈文此时是曾国藩的幕僚,称幕主为师是一种相沿已久的习俗。赵烈文的这段记载粗略翻译过来便是:
我到了曾国藩的内室与之交谈,他给我看了《五礼通考》的最早刊本,笔画如手写一般,非常可爱。又拿出将进程给皇上的《御批通鉴》刊本给我看,这套书几乎有半张桌子那么大,也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又因为我昨天说过王大经禁淫书的行为十分可笑,曾国藩便指了指夹在书堆中的坊本《红楼梦》。于是我大笑说:“堂堂两江总督衙门,也藏有私盐吗?”
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曾长期实行严格盐法,食盐只许官营不许私营,所以私盐是不为政府所容的——赵烈文私盐的比喻,即是说《红楼梦》乃违禁之书。比如,在赵烈文于曾国藩处看到《红楼梦》的一年后,刚刚升任江苏巡抚的丁日昌,就以政府的名义禁毁包括《红楼梦》、各类《红楼梦》续书在内的“淫词小说”(《江苏省例》,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第379页)。而在丁日昌颁布禁书条例之时,曾国藩正任两江总督,是丁日昌的顶头上司。下属保持高度的政治警觉,而长官却在一堆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书中,夹杂着一套违禁的《红楼梦》,难怪赵烈文说了“督署亦有私盐耶”的玩笑话。
是的,赵烈文只是在跟自己的幕主开玩笑而已,并非像汤余《曾国藩传》中说的那样,曾国藩“被人揭发”——其实是曾国藩主动指给赵烈文看的,何来揭发之说?该传的作者,不知从哪里辗转稗贩到这么一个故事,未经核实便写入书中,以致错误。而明确提到文献出处的《清代红学史》一书,在讲述这个故事时,也将赵烈文说的那句“王大经禁淫书之可笑”,张冠李戴到曾国藩的头上:“曾国藩则明确表示‘禁淫书之可笑’。”(盛世闲人《清代红学史》,贵州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页)只要读一下赵烈文的原文,我们就可以发现《清代红学史》一书作者,在理解文献时是如何囫囵吞枣的,连句子的主语是谁都没认真辨析。从一个故事的流变中,能同时看到辗转稗贩、囫囵吞枣两种不良学风,也真是有趣至极。
其实,除了《红楼梦资料汇编》中收录的这一则材料外,在《曾国藩日记》中,我们还能看到曾国藩自己记载的读《红楼梦》的历程。
其咸丰十年(1860)十一月三十日的日记中写道:“早饭后清理文件。旋与尚斋围棋一局,写希庵信一件。接江西总局新刻英吉利、法郎西、米利坚三国合约条款,阅之,不觉呜咽,比之五胡乱华,气象更为难堪。中饭后,又与尚斋围棋一局。与树堂鬯谈最久。树堂因时事日非,愤闷异常,阅看《红楼梦》,以资排遣。余亦阅之。下半日闻贼匪破大红岭下之湘源地方,心为悬悬。夜复江军门信一件。亥正闻湘源之贼已退,为之少慰。”(《曾国藩全集·日记》第二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3页)
其同治五年(1866)五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写道:“早饭后清理文件。旋看《红楼梦》三卷,写纪泽儿信一封,阅《内则》十二页。中饭后又阅小说十余页,阅本日文件,围棋二局,核批札稿。天气郁热殊甚。酉刻与幕友久谈。傍夕小睡。夜核信稿数件,二更后温《古文·序跋类》,三点睡。”(《曾国藩全集·日记》第三卷,第258页)
次日(五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又写道:“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红楼梦》二卷,阅《玉藻》十六页,围棋二局。中饭后至幕府久谈。见客,坐见者一次,立见者二次。阅本日文件,又围棋二局,杂记朴目约五百余字,核批札信稿。傍夕小睡。夜又核批稿,毕。二更后温《古文·奏议类》,朗诵十余篇。三点睡。是日天阴而郁热殊甚,夜间大雨如注,竟夕不停,直至次日辰刻乃止。”(《曾国藩全集·日记》第三卷,第259页)
这三则日记我均全引于此,而未作节录,一来是因为它们本身也不长,二来则是可以完整地了解到曾国藩整天的生活工作状态,而更容易明白他读《红楼梦》的背景和目的。
第一则日记中的“英吉利、法郎西、米利坚三国合约条款”,大概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前后的什么条约;著名的《北京条约》涉及到的是英、法、俄三国,与“米利坚”(美国)无涉,而《天津条约》涉及英、法、美、俄四国,却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到底怎么回事,望博学君子知以告我。当时,第二次鸦片战争屈辱结束,太平天国运动后期战争如火如荼。总揽江南军务、皖南军务于一身的曾国藩,正在展现他作为“中兴名臣”力挽狂澜的本领;外来的屈辱和内起的暴乱,也常常让他心神难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一个老朋友冯怀卓(字树堂)“阅看《红楼梦》,以资排遣”。曾国藩说“余亦阅之”,不知是受冯氏的影响才开始看《红楼梦》,还是他之前就已经在看,现在正好说到冯氏的事,也就顺便记下一句“余亦阅之”?但不管哪种情况,曾国藩至迟在咸丰十年(1860),已经开始“阅看《红楼梦》,以资排遣”,当是不争的事实。
第二、三则日记的时间,是赵烈文调侃“督署亦有私盐”的前一年。曾国藩在一天之中,要阅看的文件、信札、书籍不少。书籍之中,如《内则》《玉藻》都是《礼记》中的篇目,《古文·序跋类》《古文·奏议类》则是桐城派古文家姚鼐编的文章总集《古文辞类纂》中的两大部分——这些都是正经之书。在看这些正经书的同时,曾国藩也偶尔“看《红楼梦》三卷”、“阅《红楼梦》二卷”,大概也是出于“以资排遣”的目的吧。由此反观赵烈文的记载,赵氏在曾国藩的书房里既看见了《五礼通考》《御批通鉴》之类的书,又看到了类似于“私盐”的《红楼梦》,也就不足为奇了。著名清史学家萧一山说曾国藩无论是治学态度还是立身处世,都能做到“刚柔并济”(萧一山《曾国藩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于此也可看出。
李放《八旗画录》中说《红楼梦》在“光绪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读之,自相矜为红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