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天地丨正是橙黄橘绿时

　　我们小区里有两处果树林，一处是柚子树，另一处也是柚子树。

　　春夏时节，没有人留意到这两片林子。它们是什么时候开花的，花是什么样子的，说实话，观察力相当敏锐的大诗兄也没有注意到。不过，到了夏末，人们突然发现，油绿茂盛的叶子中间，出现了一颗颗圆圆的、同样是油绿色的小果子。一开始只有婴孩的拳头那么大，渐渐变成大人的拳头那么大……然后，然后就是秋天了，果子一天天长大，只比排球稍小一些，果皮的颜色也变成了黄绿色。沉甸甸的果实，在地心引力的牵引下，直直地坠在树上，让人担心纤细的树枝是否撑得住。

柚子

　　秋末冬初，果实变成了金黄色，树叶依然油绿。一颗、两颗……成熟的柚子终于纷纷坠地，不知有没有砸到过树下穿行的野猫。我们曾经用脚踢过柚子，用手捡起柚子，抱回家，用刀剖开——并不吃——路边的果实总是苦涩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们把厚实的柚子皮切成几瓣，放到冰箱里除味；我们从水灵的柚子瓤里取出种子，种到小花盆里，居然会发出齐整的小苗，也是油绿色的，在冬天里很养眼。

柚苗

　　冬天到了，北风呼啸。坠地的柚子，绝大多数无人问津。它们的果皮转成橙黄色，样子从饱满慢慢变得干瘪，贴着地面的部分发黑、腐烂。来年春天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小苗长出来。

　　柚子是芸香科柑橘亚科的植物。这个柑橘亚科，正是秋末初冬时令的一个主角。有苏东坡的诗为证：

　　冬天到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夏天里那么繁盛的荷塘，现在只有一片枯枝败叶，曾经雨珠乱滚的碧绿荷叶，和硕大多子的莲蓬，现在都垂头丧气，亲吻着水面。菊花残，满地伤，直挺挺的枝干成了光杆司令。

　　但是！苏东坡说了，这是最好的季节！为什么？因为橙黄橘绿了！

　　《辞海》上面说，柑橘亚科有枳、金柑、柑橘三属。三属之中，枳较耐寒，其余均喜温暖气候。可不是嘛，中国有句古语：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它们的叶和外果皮有半透明油腺。果实具有肥厚外皮，内藏由汁泡与种子构成的多数瓤瓣的果树。

　　柑橘亚科植物中，经济价值高的大多属柑橘属。其中，柑、橘、橙、柚是代表性树种。

【柑橘】是一种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春末夏初开白色花，单生或丛生。果扁圆形，红或橙黄色，味酸甜不一。性较耐寒。原产中国，中部和南部各地均有栽培。

“丑八怪”橘，橘中的异类

　　【橙子】又名“黄果”“广柑”“广橘”。常绿小乔木。叶椭圆形或卵形。果实圆或长圆形，橙红或橙黄色。皮较厚，一般较光滑，不易剥离。原产中国东南部，主产于广东、四川、湖南、福建、广西、江西、台湾等地。世界各热带水果区均有分布。果皮可提取橙油。

橙子

　　【柚子】又名“文旦”“栾”“抛”。常绿乔木。叶大而厚。花大，常簇生成总状花序。果实大，圆形、扁圆形或阔倒卵形；成熟时呈淡黄色或橙色。果皮厚，有大油腺，不易剥离。果肉白色或红色。果味酸甜适口，秋末成熟，耐贮藏。中国广西、福建、浙江、广东、四川、重庆和湖南等地均有栽培。果实供生食或加工，果皮可制蜜饯，花、叶、果皮均可提起芳香油。

　　柑橘类植物，主要生长在中国的长江流域和以南的区域。它们叶子常绿，所以养眼；果实酸甜多汁，所以爽口；浑身散发香气，可以做芳香油、香水，所以气清。这样的好东西，而且是原生中国，怎么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呢？对于柑橘的生长习性，古人也是门儿清。

　　这首诗的名字又叫《答郑骑曹青橘绝句》，是韦应物在苏州刺史任上写的，对象是一位姓郑的骑曹。骑曹是一个官衔。

　　看题目就知道，这位郑老兄，是在向韦大官人讨橘子吃哩。从字里行间看，两位也的确不是外人，都很直接。讨橘子的时间，是在秋天的重阳时节。郑兄你身体不舒服、卧病在床想吃橘子，我们苏州太湖洞庭山也产出天下最好的橘子。不过，很遗憾，这个时候橘子还没有成熟啊，果皮还是生涩的深绿色呢。虽然我没法拍照发给你，但是请你相信我！

　　算了，我还是亲自尝一尝吧。摘一颗下来，果皮都没法撕——你也知道，成熟的橘子是很好剥皮的。放到嘴里，我的天！比吃芥末还难受。

　　老兄，你再等等，等过了这阵子，霜降了，小雪了，霜雪打过的橘子最清甜！到时候，我给你送三百颗、八大筐。

　　现在苏州、上海一带，到了秋冬季节，表达情谊的最好方式是送阳澄湖大闸蟹；而在那个时候，大诗兄告诉你：是送太湖洞庭山的橘子。

　　这个洞庭山的橘子，不仅韦应物写过，同样是唐朝人的皮日休也写过：

　　“个个和枝叶捧鲜，彩凝犹带洞庭烟。”这橘子不仅好吃，更是好看：一颗颗“金丸”“玉果”，就像是丛簇的绿叶捧出来的一样，鲜嫩欲滴，仿佛带着洞庭山的香雾仙气。

　　“知君多病仍中圣，尽送寒苞向枕边。”看来，在那个年代，橘子不仅是水果，还是病中的补药。生病就要多喝水——如果你没有橘子吃。

　　一千人眼里有一千种橘子。我不是说植物学家研究的品种，什么洞庭红橘、黄岩蜜橘、福建芦柑、广东金橘、“丑八怪”橘之类。我是说，每个诗人眼里的橘子，都是他内心的投射。

　　秋冬时节，绿的生机何处去寻？“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这一片绿，冬天就靠“橘子君”撑着了。

　　在上海周边，崇明岛、长兴岛的橘子十分有名。大诗兄曾经在初冬季节登岛，只见岛居农户的房前屋后，必有十来棵橘树，一簇一簇橙黄的果实，从绿油油的叶子中探出来。

　　四周寂静，白鹭和灰鹭就在不远处的稻田里、池塘边，细细长长地立着；突然展开修长的翅膀，滑翔到高树的顶端，扑扇两下翅膀，又立定了，仿佛雕塑。

　　乡村公路的两边，农民垒着一堆堆金字塔状的小橘子，也不吆喝，坐等过路人停车下来。

　　橘园里有千百株橘树，游人可以现摘现吃，冷冽甘甜，齿颊留香，跟市场上经过冷库雪藏的大不相同。过后良久，手指上还有橘子香水的气味。当地人说，最好的橘子，要形状扁圆，从橘皮上就能看出橘瓣鼓出的痕迹。哦，懂了！

　　能拿橘子来作诗的，多是南方人。先秦楚国的屈原有《橘颂》，这个张九龄则是韶州（今广东韶关）人。张九龄号称唐开元年间的贤相，诗也相当不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很熟悉？他写的。他的古体《感遇》一共有十二首，都是被贬荆州（也是橘子产地）期间心情郁结，借物抒情。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冬天的江南，地气真心不暖。在这里，有一种冷，叫阴冷；有一种暖和，叫“走，屋里太冷，到屋外暖和暖和”；没有室内供暖，“忘穿秋裤”是一种冷彻心扉的痛。“自有岁寒心”，没错，我和小伙伴们现在就是……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这样好看好吃的橘子，当然是上得了台面、待得了客人的，奈何没人举荐、有人做梗；“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唉，际遇不佳、人生无常，我能怎么办？“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你们都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但是也得百花齐放哪，这橘子树不也挺好的吗？……

　　中国文人喜欢用自然界动植物的特性，来比附人在社会中的品格。但是有个前提，比兴要自然，情绪要含蓄。

　　让我们回到橘子本身。橘子是大众水果，现在也不像古代，只有生病了才能尝尝。可是，你真的会吃橘子么？你就算会吃，你能描述出那种“不可描述”的感觉么？看看吃货是怎么说的：

　　没错，又是苏轼。正是橙黄橘绿时，怎能少得了他？

　　“菊暗荷枯一夜霜”，他总是在强调这一点，用别种植物的颓态来为橘子加势。主角是怎么样的呢？是“新苞绿叶照林光”，是“竹篱茅舍出青黄”，也许只有竹子才配得上橘子。“几共查梨到雪霜”，“查梨”，据大诗兄猜测，就是木梨，又叫榅桲，样子很丑，但是耐寒；丑丑的查梨，衬托了美美的柑橘。

　　前面都是铺垫，高潮在这里：“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可不是嘛，橘子皮一剥，因为皮上有很多小孔——专业说法叫“油腺”——马上喷出一股气雾。我们小时候经常恶作剧，乘人不备喷人眼睛，这都不是雅士的做派。一瓣儿一瓣儿轻轻放到嘴里，嗯，丝滑般的享受……仿佛一股清泉在唇齿舌尖流淌……“吴姬三日手犹香”，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吃人橘子，同样手有余香。

　　“北客有来初未识，南金无价喜新尝。”橘子是南方的特产，你们北方人不认得。“含滋嚼句齿牙香”——好吃！——没吃过吧？——嗯？

　　“木奴何处避雌黄”，这一句我们特地留下来讲。“木奴”是什么东西？在古代，“奴”不只有“奴隶”的意思，还有一种含义，是对贴身使唤人亲昵的称呼，比如，歌姬中有“念奴”“柔奴”，仆役中有“昆仑奴”。

　　而“木奴”是橘子。据多个文献记载：三国时期吴国的丹阳太守李衡，为官清廉，不置产业，老婆孩子很不理解。其实，他悄悄地在武陵一带种植了很多柑橘，当然，这是合法的长线投资。临死，他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这一千棵“木奴”，足够补贴家用、奉养老母了。

　　这个故事，令我无端想到一个叫做褚时健的老人和他种的“褚橙”。

木奴千头

　　橘子可以手剥，橙子一般要用工具。而古人用的工具，也很讲究。

　　并刀是并州（今天的山西）一带出产的刀具，水一样的冰刃，很有名气，是那个时代的“双立人”；“吴盐”是江南吴地的海盐，雪一样白——吃橙子要搁盐，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涨知识。

　　“纤手破新橙”，这个最有情调。小姑娘切橙子、剥橘子，看上去就赏心悦目；而且，联想到上面苏东坡的词，三天之后，“吴姬三日手犹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环境也很讲究。冬日，外面大雪纷飞，屋内刚刚烧起上好的炭火，温暖如春；小香炉是金兽模样，嘴巴里吐出袅袅香烟；两个人你侬我侬，吃酒念诗：我有嘉宾，鼓瑟吹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