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总是始终不变地带来这个想法:它是一桩又特殊又普遍的事;只要它保持着在特殊的时刻怀着普遍的感情这种人类老习惯的那种仪式就行。这种人类的老习惯,像人类的一切老习惯一样,一直是一种高度现代的争论话题;人们愤慨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做甚至他们要做的那些事,以及甚至他们继续在做的那些事。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改革家已非常明显地拒绝促进人人平等,或者甚至促进一切公民平等,但他们有时也发动前景黯淡的反抗,主张一切日子平等,仿佛它们是365个公民全站在一排似的。清教徒在试图这样做时便把一切日子变得如同黑夜一般漆黑;尽管那是指有点不同的意义,而不是指痛痛快快玩一晚上(making a night of it)。功利主义者和他们所创造的工业文明,在实际上而非在比喻上,在物质上而不仅在道德上,确把白天搞得如同黑夜一样漆黑。他们一往无前,不朝后面望一眼;径直驶向前方进入浓雾之中;从最确切的意义上讲,他们并没有前灯。在他们掌权的日子里,他们真的要牺牲一切来适应惯常的那种高速度;假如他们发现他们的通路被自己造成的浓雾所阻断,他们也不会真正明白如何把他们一味从理智着眼的整个立场重新考虑一番;他们只能用这样的思想来安慰自己:假如一切日子都是枯燥无味的,那就证明一切日子都是平等的,任何有关圣诞节的废话,其危险性也就减少了。
然而,一般说来,正常的人们享受这种特殊的节日而不知道为什么,正如有学问的、高贵的、有教养的、开明的人士蔑视这种节日而不知道为什么一样。我并不是指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准确说明为什么人们愿意把快乐集中在特殊的地点或时间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太实际的心理学问题,因而无法说明。这就像要求哲学家用数学方式解释他为什么在早餐和晚餐时感觉饥饿,因为这是白天日程表中两次可喜的大宴会。母牛不断吃草,或多或少可以持续一整天;母牛的确把用餐铺得很广,直到用餐成为普遍的事,而且涉及一天所有的钟点,仿佛那些钟点都是平等的。也许母牛比哲学家更有哲学头脑。母牛喝水,而哲学家,至少真正的哲学家,则是喝酒。这个词至今仍被我们的杂志为在知识分子中间对某个有趣的话题展开辩论而使用的东西,它不过是古希腊哲人的饮宴或酒会的名称而已。有一位编辑要我参加座谈会,当时我想我真的有资格认为他要请我喝酒呢。他只是用希腊语(因为所有的编辑都是有学问的人)向我提出一个请求,相当于仪式上神秘的发言,我听起来就是“你要喝什么酒?”和“请说时间”。假如我感激不尽地回答他的请求,把那特别价廉的酒名说出来,像史蒂金斯先生那样,那么编辑也许会感到有点惊讶。可是古希腊的哲学象征是一个非常富于哲学意义的象征。哲学家所饮的酒跟母牛所饮的水迥然不同,它的确代表集中或强化的概念,而这些概念是属于人类的神圣标志的。所以,酒便集中在酒杯里,而水则是在草地上漫无边际地四处流淌。而且,甚至异教哲学家中最异教的人士也很少一天到晚饮酒不止的,像母牛整天不停地吃草那样。他的头脑,不论多么崇高,也很自然地倾向于衡量和界定。它还同样倾向于时间和地点集中这个概念。
禁酒,像富人迫害穷人的其他任何形式一样,在富豪掌权的现代国家里,是比较容易策划的事。由于这个缘故,极有可能也会在我们这个国家马上颁布禁酒令;凡是反对自己的国家在整个文明世界面前做傻瓜的人们都可能被要求予以支持。不过,我现在并不想以更特别和直接的方式涉及有关酒店的通常政治问题这件事。我暂且只想指出这个离奇的运动肯定不会在这样的琐事面前止步的,例如取消酒:尽管那是为柏拉图酒宴命名的东西,或宣布再不准吃吃喝喝,因而把莎士比亚的头脑也变傻。禁酒是由于有所禁而存在的;它一旦开始,就决不会停止。我方才收到一份波士顿地区的禁酒报纸,它是在哈佛大学的庇护下出版发行的,上面刊载着的一长串事物都是下一步被禁止之列的。抽烟的人会有兴趣得知“疯狂的恐惧和惊吓经常困扰着抽烟者”,而且这种草“把地上的幽灵聚集在受它奴役的人们身旁”。但这仅仅是开始。要说这种东西在那作者看来似乎跟酒精一样坏,那还是含蓄的说法呢。“谈到毒品的罪恶,”他轻蔑地大声疾呼,“谈到鸦片、海洛因、吗啡……促使全美国走向失败和毁灭的麻醉品就是尼古丁、咖啡因和茶碱。”我相信我的所有美国朋友都会有兴趣确切地知道促使全美国(全美国,请注意)走向失败和毁灭的究竟是什么。许多人必定早就对那曾经打败和毁灭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感到奇怪;有些人可能甚至大惑不解,对他们是否曾真正被打败和毁灭表示怀疑。可是得知由于喝杯茶也能把那样规模的溃败和毁灭引发出来,这总是令人感兴趣的事。就个人来说,我可不相信任何人曾经被美国的一杯茶毁灭过。我曾知道有些旅游者为了努力获得一杯英国茶而被打败过。其中有一位是我很熟悉的女士,她初次尝到美国式的、改造过的饮料时说:“好啊,假如那就是我们运送给你们的那种茶,那么你们把它倾倒在波士顿港里我简直不觉得奇怪。”
然而就茶的情况来说,还要指出一点,就是凡是有茶的地方,那里就有喝茶的时间。凡是它真正作为可以喝的饮料而存在的地方,那里也存在着一种必须遵守的习惯;它的名称不光是茶,而是下午茶。这种时间和空间集中的要素又重新出现了,正如在人类历史上的任何地方一样。太阳缓缓下落的某一阶段,星星踪迹所显示的天体数学图上的某一条线,下午和傍晚之间的某一美好的阴影,都被人类古老的本能确定下来并加以标明,甚至是为了现代喝茶的习惯。茶是对那一方天空的太阳、对那种情况下地上和天上的神灵所作的祭奠,完全像复活节彩蛋适合于复活节,或圣诞节布丁适合于圣诞节。由于情况的需要,它也要随着季节有所改变,这是真的;但人们会发现,这种习惯在结果上就具有稍稍不同的调子。在这方面,它类似复活节,而不像圣诞节,而且仅在光线和区域的意义上,它也表明圣诞节的实际好处优于复活节的是什么。
完全撇开圣诞节的一切真正重要的因素不谈,圣诞节正是体现集中和固定这一概念的主要而崇高的范例;因为它是不可改变的宴会。许多极端学派的狂人曾徒然地要改变它,甚至完全取消它。尽管知识界表露出种种恼怒,学究们也想通过解释把它取消,但是人类几乎肯定地会持续不断用某种方式来纪念这个冬日的宴会。假如这对他们仅仅是个冬日的宴会,那就会发现他们会用冬日运动会来加以庆祝。假如这对他们仅仅是个异教的宴会,那他们就会像异教徒那样来加以纪念。可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将会继续遵守那些不能如此解释的仪式;他们将会用圣诞礼物和圣诞祝福来纪念圣诞节;他们将来也会继续这样做;到了某一天他们会突然醒悟过来,发觉原因何在。
切斯特顿著,沙铭瑶译
选自《切斯特顿随笔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
内容来源:暴风骤雨(Will-to-P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