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黄家驹
归途无歌
文/树乱
车在山路上行进着,窗外的云遮挡住月亮,山中人家的星点灯火在眼中转瞬即逝,被我们迅速甩在脑后。
我坐在颠簸的车厢里,两天里的经历像过电影般在我的脑海里无数遍地重放。很难说,假如一切重来,我是否还会做这一日的赶尸人。
因为我赶的尸,是我当年最好的兄弟小涛。
前天接到小涛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辆A4L补漆。自高考失利以后,我跟小涛联系就少了,没想到老人家还留着我的电话。
她的哭声让我慌了神,喷枪一歪,白漆滋了人家满车窗。我下意识用袖子去擦,又反应过来老人家拜托我的事,赶忙撒开腿朝店外跑。
“我让你补漆,你他妈搞成这样,”经理追着我破口大骂,“你他妈这个月工资还要吗?”
“老子不干了!”我吼出声,却不敢抬头。
眼睛酸得难受,不能哭,我对自己说,不能哭。听到小涛死在外地的消息,我觉得天都快塌了。
我挡下一辆出租,按照小涛妈说的地址,急匆匆地去找大仙。依家乡的规矩,小涛得回家火化。不然,他就会变成一个找不到家的游荡鬼魂。
我得去求大仙把小涛给请回家。
“请”,就是赶尸。
可没想到,当我找到大仙时,他正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挂吊瓶。
“我去不了。”
听完我的话,大仙的眼睛都不抬。我内心一紧,差点骂出声。
“那您啥时候能动身嘛。”
“我都这样了,怎么动啊。”
大仙脾气大,我一点办法没有。小涛会变成孤魂野鬼,这事在我脑袋里像炸弹一样爆裂开来,炸得我太阳穴砰砰直跳。
无能为力使我感到自己可怜又软弱,但凡遇到点屁大的事,废物原形就暴露无遗。
我哭了。
我就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哭着给大仙跪了下去。我的脑内轰鸣,其他的声音,都已经听不到了。
大仙沉默片刻之后,用手拽了拽我的衣服。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万一出了闪失,你得自己受着。”大仙的声音很小,可我偏偏听得真切,“丢了小命也别怪我。”
谢过大仙,我买了张站票,坐火车赶往昌山市。
小涛是我以前最好的兄弟,也是最聪明的那个。学习,他始终高我一头。下水游泳,也是他游得更快。总之,不管做什么,我都比不过他。
我们在一起弹吉他,对着满江升起的萤火唱歌,唱beyond的歌。
我俩最喜欢的歌是《海阔天空》,从我拥有手机至今,这首歌始终都是手机铃,从未更换过。我有多喜欢这首歌?只要一听到钢琴伴奏,我的眼睛就发酸了。家驹给了我努力活下去的勇气,这种感动,不听beyond的人是不会懂的。
高考后,小涛去了好学校,而我辍学多年,只能在汽修店里给人打下手。不知觉间,原本不分彼此的两人之间竟凭空劈开一道天堑。从那以后,虽然小涛依然会主动联系我,可我自觉没脸再见,就总像个废物一样地躲着他。
谁知这一躲,竟成了永别。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有那么一批九零后,他们死在了前进的路上。他们的理想遥遥无期,但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仔细一想,家驹也是英年早逝。
妈的,我太难过了。
赶到小涛单位时,我看到他的尸身正横在单位门口,躺在一块破布上。他爹妈边烧纸边哭喊着他的名字。直到这时,我才搞明白,小涛是因为连着熬夜加了几天班,因工猝死。
真难看。死得真他妈难看。
好歹也算是个聪明人,就这么丢下爹妈,一个人先走了。
更让人想笑的是,小老板竟说是因为小涛自己非要加班,所以死了得怨小涛自己。
他说我们最多人道主义补偿五万。
“补偿”,不是赔偿,因为公司“没有责任”。
我忍住拿刀捅他的冲动。我说老板,您看我这兄弟不容易,一辈子不长,也都给咱们公司奉献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对方说话很冲,他说那你去找劳保局呗?
我赔笑,说老板,您看我兄弟他爹妈都还有病,把他一个人供出来不容易。
他说可我们也不是慈善机构啊?
我说老板,我求您了,我都要给您跪下了,我要真有钱,还他妈在这儿给您当孙子吗?
我像条狗,我一句一句磨,我点头哈腰忍气吞声,老板不松口我就死不放他走。最后,在工亡保险全赔付的基础上,我又多谈下七万块钱。公司总共“补偿”十二万。
这是极限了。真去搞劳动仲裁,不仅耗时长,还不一定有这拿钱多。
小涛,别怪兄弟出了门像条狗,这是我替你给你爹娘攒的养老钱!
谈到最后,小老板说拿钱可以,但是估计得等等,财务那边得按流程走。
我等不了,我要尽快把小涛的尸体给运回去。大仙说了,撑死三天,三天一过,我这种假把式就没法请小涛回家了。
小涛爹妈没带车过来,太远了,况且有句话他爹妈没说,谁愿意一路帮你车里载个尸体?
于是我当机立断:我先和小涛一起回家,他爹妈等把这十二万块拿到手再回。拿不到钱,就天天在这边磨着。
我和小涛爹把小涛的尸首架在中间,两人像抬一个醉鬼,跌跌撞撞地把他架进了男厕所,靠着隔间的门立着。我敦促小涛爹去厕所外守着,慌张剥下小涛的上衣。他瘦削的身子骨已经完全僵了,脖颈也浮现出尸斑。
印象里,他从没这么安静地闭着眼。以前哪怕是睡着,他也是笑着的。
哆嗦着从背包里找出大仙的符,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一丝恐惧,赶忙打开手机录音,搁在厕所的地上播放着,这是大仙帮我录的咒语。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万一出了差错,全得我自己来扛。
我将纸符展开,压在小涛的胸膛上。随着咒语不断播放,那咒符的轮廓逐渐燃过一层金边,像皮肤一样长在了小涛胸前。
见符咒与小涛合而为一,我按照大仙的教诲,手腕一翻。果不其然,小涛僵硬的身子朝前方轻轻跳了一步。
这赶尸术是真的。
看着当年的兄弟成了僵尸,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依大仙的嘱咐,我朝着小涛的腿弯打了几拳,一直把他打到跪在地上。我心疼得想哭,又不得不做。因为我得保证他的腿能活动开,千万别弯不了膝盖半路穿帮。
我把墨镜和大檐帽给他戴上,再把来时买的白酒往他身上洒了些,就扶着他出了门,假装自己正搀扶着醉汉。
与小涛爹妈约在老家会和之后,我别过他们,扶着小涛出了公司,沿途拦了一辆出租车。
站在城市广阔的街道旁,我忽然想起虽然已有两天一夜没合眼,但自己好像感觉不到丝毫困意。这时的我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就算把自己绷断,也要把小涛送回家。
我原本打算包个出租车,或者是找辆当地车开回家,可我一关出租车门,就后悔了。
“兄弟,您这是什么味儿啊?”司机张嘴就问。
他问的不是没道理。不关车门不知道,从小涛身上传出的腐败气味格外刺鼻。我洒的那点酒,根本就压不住尸气。
“喝多了!”
我用后视镜去瞄司机的脸,发现他也正在瞄我。
“兄弟,您这不是酒味儿吧。”
“别多管闲事!”
我一勾手指,小涛抬起胳膊朝司机的座椅捅了一下,闷响声把我也吓了一跳。
“嘿——小暴脾气。”司机怂了,他不想多惹闲事,干脆住了嘴。
其实我慌得不行,假如对方较起真来,我肯定没法顺利回家了。包个小车回家,万一被别人发现自己正在运尸体,我上哪解释去!
我让司机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心想要不然坐火车回,但一瞅站里人头攒动的样子,我就又打了退堂鼓。
人多眼杂,在火车上被发现的话,溜都溜不掉。权衡再三,我决定坐大巴。万一穿帮,我俩就跳车逃。
一路提心吊胆,我费了半天的功夫,终于把小涛架上了大巴车。我把他摁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帮他打开了窗户。
大约二十个小时的车,明天上午就能回到老家的地界。到家后,一切就好办多了。
想到这里,这两天被悲痛压住的疲劳顿时像暖流一样涌上双眼。我太困了,忽然就睁不开眼了。
“兄弟,资本家都不算人,你不该为他们那么拼命的,”我搂住小涛的肩,轻声说,“操他们妈。”
“没事,你睡吧。”记忆中兄弟的声音传了过来。
意识像是从高塔上飞速落下的石头,我立刻睡到不省人事。
朦胧间,我又回到了初中时候,回到我人生中无比绝望的傍晚。
那会儿,我被几个高年级的小混子团团围住。原因很简单,我见他们抢小学生的钱,就逞英雄冲上前阻拦。结果小孩子跑了,留我一个挨揍。
那些混子下手狠,几拳下来,我的额头就出血了。血水流进眼睛里,蛰得我睁不开双眼。当时我满心绝望,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心想,自己怕是要死在这几个无名之辈手上了。
“人多欺负人少,还要不要脸?”
忽然一声质问,惊得那几个王八蛋住了手。
我眯起眼睛瞧,只见夕阳下站着个人,他的身影被阳光斜斜地拉长。我认出那是我们班的好学生,却记不得他的名字。
“你们要脸吗?”他捡起石头,丢向了小混混。
我猜他也是第一次装英雄,肯定不知道装英雄的结果往往只有一个,就是挨揍。
过了不知多久,高年级的混蛋们打累了,威胁几句之后,笑嘻嘻地走掉。我扶起身旁的笨蛋,对他满心歉意:
“你就这么喜欢逞英雄吗?”
我以为就我自己喜欢做傻事。
“呸。”他吐了口血沫,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以为你们好学生都是胆小鬼呢。”
“哼。”他不屑一笑。
他的笑容平静、温和、满不在乎。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耀眼的笑。
我知道了他叫小涛。
后来,路过的同学告了我们的状。由于我和小涛在校外打架,老师罚我们放学后扫一个礼拜教室。
“你听歌么?”
那晚正扫着地,小涛忽然转头问我。见我好奇,他递来一盘beyond的磁带。
我从书包里翻出复读机,把磁带塞了进去。钢琴前奏过后,坚定而温柔的男声响彻铺满夕照的教室: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在那个充斥着韩国歌和腻人情歌的年代里,我第一次被中文歌曲深深打动了。
迷迷糊糊地,好像手机铃声响了,我下意识接通电话。
“喂?阿树?”小涛妈急促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听到了吗?你们那边怎么样?”
“放心阿姨,我和我兄弟挺好,”我下意识拍了拍小涛的大腿,“我刚睡了会儿——”
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刚才睡之前,小涛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瞬间就清醒了。
我转过头看身旁的小涛。他仍坐得笔直,脑袋垂下去,身上散发出酒气与腐败味混合着的诡异气味。我见他一动不动,颤抖的手才逐渐恢复正常。
我还以为遇了诈尸。
诈尸,就是僵尸忽然活了过来,但这种僵尸没有人的意识,只会到处咬人,造成祸患。这也是大仙担心的事。
我看向窗外,夜已经深了,远方有山中人家的零星灯火,像是夜幕中遗落的星点。我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有十个小时在我的昏睡中流逝了。
大巴车发出嗡嗡的轻哼,在盘旋狭窄的山路中缓缓行进着。一想到万一打滑就会连人带车跌进山崖,我就赶忙闭上了双眼。心想只要再睡过去,醒来时就能到家。
可是,最让我担心的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身旁那人,没事吧?”
隔着过道的姑娘说话了,她看上去很年轻,旁边却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
我扫视周围,乘客们似乎都没睡,也许是被刚才的电话吵醒了。
“没事。”
我虽然脸上在笑,但其实心情沉重,因为眼前的姑娘满脸戒备,下意识护住了身旁的孩子。
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而且,还总是有一股怪味。”
前排穿着花衬衫大哥转过身来,想伸手去摘小涛的帽子,被我给一把挡开了。
“真没事,您放心。”
说话间,我感觉到冷汗顺着左脸流淌,要是被人发现我带了个尸体坐大巴,我不得被他们活活剥皮?
“把窗户给关上呗?”
又有女声远远传来,一时间我成了众矢之的。
“不,我热,热……”
“我怎么感觉这人跟死了一样?”
“你看,他都不说话。”
“我操,这总不能真是个死人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吵。接着,竟真有个身穿黑背心的高壮年轻人站起身,穿过走道向我走来。
这他妈——
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出事了。
我最先感受到的是大巴车猛然刹车,随后“砰”的一声巨响爆炸开来,我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几乎飞离座位。
接着,碎玻璃如同暴风中的碎雪一般,稀里哗啦地砸向我们后车厢。
我拽紧小涛,两人被一同甩飞,又和几名乘客滚成一团。
大巴车翻了。大巴车像匹被绊倒的野马,横倒着失去控制,朝山崖处滑了过去。我双眼昏花,又站不起身,只能跟着所有人一同尖叫。
我眼看着车体摩擦出的火星飞进窗户,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我脑袋磕在了车座椅上,半颗头瞬间就疼麻木了。
好容易等到了车停下来,我拍掉身上的玻璃碴子,朝身下看了一眼。
脚下是车窗的玻璃。透过玻璃,我看到了漆黑成墨、深不见底的山涧。
其他旅客的箱包朝向车后方翻滚着,通过我身旁撞碎的车后窗,迅速坠入深渊。
猜到自己的处境以后,我的腿软了。
车横躺着,车体撞断了山路围栏,车厢的后半段横出了山路,悬在半空。只剩下前车厢的小半部分还留在地上。
车厢里,能听到车体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我能感受到车身在缓慢上下摇晃着。整辆大巴车就像个跷跷板一样,以山路边为支点,晃动着逐渐滑出山路。
必须得逃出去,在车坠落之前!
恍惚间,我听到身下的玻璃传来破裂的声响。一抬头,那个穿花衬衫的大哥正踩着我的大腿站起身。
逃跑可能会踏碎玻璃,不跑就得随着大巴车一起掉下去。
“你快走!”
我用力推了大哥一把,他连滚带爬地越过车座椅,朝向车厢前部艰难前进。我又看了眼车厢,车的前挡风玻璃碎完了。只要往车头跑,就能逃出去。
大家都在逃命,除了我身旁那个带孩子的姑娘和她的孩子。这两人像是被吓软了脚,站都站不起身,和我挤成了一团。
哭哭哭,就会哭。
“起来!”
我用力抱起他俩,把两人抱过横着的座椅,朝前方的座位推去。不断有行李摔进我身旁被撞碎的车后窗。
由于车厢横摔在地,所以想爬到车头,就必须得翻过每一排车座,或者慢慢爬过每一扇车窗。我明白,自己拼命去救这两人的下场,恐怕是三个人一起死。
“踩窗框,别踩玻璃!”
可我就是这样,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还总想着拉别人一把。
不然,就算我逃出去,也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脚下的玻璃不断发出劈裂作响声,我身体在活动着,大脑却是一团乱麻。我理不出任何计划,只有一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荡:逃出去!
“要帮忙吗?”
有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尖叫与轰鸣,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转头看去,小涛的尸体僵硬地挂在座椅上,由于是僵尸,所以看上去像个假人模特。他的眼镜和帽子不见了,眼睛也睁开了。
“小涛?”我朝他喊。
没有回应。他仍是一具尸体。
小涛,你都死了还想当英雄吗?
行吧,让你当。
我勾动了手指。
小涛的身体灵巧地跳了起来。
他先是起身向前抓住一个旅行箱,迅速抛向车厢后方。刚好,飞来的箱子撞在车后窗上,挡住了窗户的缺口,我用力拍了拍箱子,掉不下去了。
“快走!”
我继续抱起女人和小男孩,推着他俩向前。
但是来不及了,车倾斜的角度有些大了,重力在朝后拉扯我。我和车都快坚持不住了。
“小涛,快!”
小涛的行动比想象中还要轻盈灵活,我本以为在狭窄的车厢里,他根本跳不起来,可出乎我的意料,他几步就蹬过身子,蹲在了倾倒的座椅上。
“你诈尸了?”
我不知该对哪件事惊慌。
他没说话,面部依然保持着平静。
“快快快,带他们俩出——”
没等我说完,小涛就伸出双臂,夹住了我举高的女人和孩子。然后,他无声地转过身去,挨个翻过座椅,朝着车头逃去。或许是带着两个人的关系,他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眼看着他们三个逃出大巴车,我由衷感到一丝安心。
我站不起身了,只能虚脱地趴在座椅上。虽然离车头还有半截车厢的距离,但是车歪了,我也使不上力了。
车里只剩我一个。
“这样就好了。”
就到这里了。
死前的一刻,像是有人为我开了伴奏,口袋里的手机莫名地震了起来。熟悉的歌声响了起来。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小涛,我去陪你了。
就在我流着泪笑出声的时候,一道黑影立在我的身前。我当时已经彻底懵了,根本没看清,在倾斜的车厢之中,那身影是如何迅速而精准地落在我身前的。
下一个瞬间,我被人抓紧了衣服,整个人被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阿树,谢谢。”
身体悬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在昏黄的车厢里,我的视力完全恢复了,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