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每天发生的现实版《黑镜》

文 | 骆以军

那个影片的画面模糊，当然是因在夜间，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人的动作都带着残影的拖曳。主要是穿着白衣的女子，在推挤着计程车驾驶座门，那个熊一般身躯的壮男，被她拉扯之后，把她的头拖去撞车身；女子又扑上，被她摔翻在地，差点被后面驶过的车撞上。另一个黑衣女子趴在地上哭喊。

这种手机内建摄影功能拍出来的效果，很像战争片某些桥段（通常是城市游击战）故意造出摇晃、画面不清晰、感光不够、影影绰绰的效果。隔一天在网络转发的另一支影片比较清晰，但事件时间段的切选有问题，较近镜头的看见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脱下马靴，冲上去往壮男身上砸，但三两下被壮男制住，甚至他一脚将她踹飞。

老实说，我在这影片中看到的就是身体素质强弱悬殊的男人在殴打女人。

当然还有当天那计程车司机的行车记录器，一开始车速略快，在红灯前紧急煞车，那两个醉酒女人的声音：“不要开那么快然后急煞，这样我们会吐出来耶。”“你是故意的是不是？”这时那司机说：“你是在跟我说话是不是？什么叫故意的？”车速极快，其中一个女人说：“×你妈。”

他们后来就打起来了，可能是那计程车司机将女人拖下车，哭喊、尖叫、身体在酒醉的摇晃中朝对方挥拳，主要还是，那像座山的男人身影，扎实地往女人身上挥下拳。

脸书一些留言让我匪夷所思：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喝酒，不舒服多抽烟，每天好好熬夜，天冷记得穿凉鞋，没我在的日子里，多吃安眠药，我喜欢看你吞玻璃的样子，无聊就烧烧头发，洗澡一定要用沸水，难过了就吸吸毒，一切都会变好的。”

还有：“嗨母狗，你这种长相去演AV都不行吧？还是别再丢人现眼，看看到酒店还可以当姨姨喔。”或有说：“你没被打死算幸运的，像你这种喝醉了就发酒疯的，关进牢里就没事了。”最多的还是留言串互骂，那些像海水里汹涌冒出的水母的愤怒者，痛骂帮她讲话的人：“脑残”“是想你主子可以跟你有炮打”“活该被打啦”……

主要的愤怒点可能还是她召开记者会，并在记者会上哭泣。所以留言串许多骂她“说谎”。但我觉得非常奇怪的是，我猜这些网民或是没有真的打过架，没有真实体会过那种场景中，女人的拳头如猫挠，男人的拳头挥击在脸上、身体的力量，这女人会在那光影模糊的隔街影片中，抓狂拿马靴朝那司机挥舞，一定是之前吃亏了、挨揍了。

但那样的动作，是在什么介面弄破了群体的怨恨之洞？为何他们突然都变柯南、变CSI，举证凿凿她“也攻击司机”、她“嘴很臭”？他们叫她去卖淫，叫她去死，这后面的恨意从何而来？且这样像疯子般的愤怒留言，动辄数千条，是因为说谎吗？之前的记者会她坚持没有打司机。但抽离的思索，任何人在挨了重击，身体承受了暴力，不是会本能地反抗、搏击吗？

这些网民背后的道德逻辑是指“这男的这么壮，他没打死你，已经是个好人了”。另一种想象是，她喝得醉醺醺的，可能这跟集体仇富情节有关，一个大美女、明星、没有什么代表作，整天酒池肉林的。但何时连喝酒都变成“脏丑”“恶德”“疯癫”？他们还流传她有黑道男友是四海帮的，但这似乎都是某种意识流的任意跳跃连接。

那一天，我搭计程车的时候，若无其事问了那运匠对这事的看法。他非常兴奋这个话题，说起自己在深夜载到那些喝得烂醉的酒客：

“有一次载到陈亚兰，唱歌仔戏那个，那时天已经亮了，大概六点吧？说要去华视。她一上车，喔那个酒气，连我在驾驶座都闻到要醉了。我开她玩笑，说姐啊，你没回家睡觉喔，也没洗澡喔？怎么那么臭？她很可爱，还闻自己袖口，喔？真的好臭？都是我那些死姐妹伴，我说不要喝那么凶，每个啦，都来干啦。她脸上妆也没有，当然可能到电视公司，摄影棚那边会有人帮她化。说还要录节目！不过她酒量可能真的好，酒精味浓成那样，她对答还是很清醒。你知道，她自己说的，她要上车前，一边站的是何丽玲，一边是蓝心湄，她们是不同挂在喝耶。”

“另一次是在延平北路，两个朋友扶着一个烂醉的，他们把他丢上车，丢给我两百块钱，说随便载去台大或长庚，我一开始没听清楚，回头看他躺在黑影里，妈啊头上一个洞一直在流血，大概是刚刚喝酒跟人家打的。我把车开回去，你说我在这么个烂醉讲话不清楚的，到急诊室去，待会人家说是我撞他撞成这样。回去那，人早就走光了，我去找一个巡逻警察，他可以翻他的皮夹，里面一块钱都没有，大概早被人家扒光了，好，看身份证有地址，在深坑还进去的山里，我载进去，停在那门口，那是个斜坡，我说我去按电铃，你在车上等，他不听，我下去按电铃时，他开车门出来，整个乒乒乓乓摔倒然后滚到斜坡下面。本来头上酒有个洞，这样一摔整个脸都是血。他老婆开门出来，长得很漂亮，也气死了，我要她补了车资，问她要不要我载他们一起去医院，或下去帮他们叫计程车？”

“还有一次，也是延平北路，是个少校，一颗梅花，也是朋友推上车，醉得不省人事。问他家在哪？一下说基隆，一下说景美。那都是在大半夜耶，这次我去翻他钱包，也是一毛钱都没有，就是身份证知道住哪，在内湖，我往高架桥开，他就在后面大呼小叫，我知道他要吐，拿个塑胶袋给他，说你忍一下，等我下这高速道路，一下引道，他推开门，哗啦哗啦就在那边吐，有一半还吐在我车上。我开到他家，也是老婆开门，我要了车资，还要了三百块洗车的钱，她说怎么那么贵？我说三百块你看能洗干净？”

我有一种感觉，深夜的城市街道，这些醉酒的人，被推上计程车，他们在运匠的眼中似乎变成降低一等的人，像是洄游的鱼群运送那其实已死去的活尸。他们没能力保护自己，身上通常没钱，且说不清地名，连自己家地址都失忆，最可怕还会从那腔体吐出秽物。但因此可以揍他们吗？或是将他们财物搜光，扔弃路边？

这种“一失去自我控制能力，便可能摔落社会底层，成为人间失格者”的残酷性，让我不寒而栗。

我顺藤摸瓜，在脸书上那些留言“你去死好了”“你为什么不回去卖淫”“你这个说谎者”“像你这种酒鬼，你黑道男友也嫌你嘴臭，干脆把你卖去做鸡”，我点进去这些人的脸书，发觉是一些平凡无奇，甚至索然无味的平常人，或是贴着自己的照片，用某种软件修改成小老鼠，算是卖萌吧？但按赞数大约就三四个；或是转贴一些外国明星的照片，下面也是空寂无人按赞。这些平凡的人，平时可能是坐在路边机车上滑手机；可能是快可立饮料小铺后面记得顾客点的种类、去冰、几分糖的小姑娘；可能是发廊的洗头弟……但为何会在这发着幻光的世界，变成凶猛的、暴涨的激流？那么强大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1. 他们憎恨美丽的女星，靠我们所有人不理解的魔幻法则上位，成为鄙视我们的上等人。

2. 他们憎恨喝醉的女人。

3. 他们憎恨强势或骂脏话的美女。

4. 他们觉得她说谎，明明也有动手，却在记者会上哭哭啼啼“占据受害者的位置”。

5. 这些女艺人都是贱货、卖淫者、败坏社会风气的人。

那时流行一种整人节目，在艺人完全不知的状况，制造假情境，一旁有摄影机偷拍，让他们暴露在人们对他们平时本性的观看。有一次他们安排一个女孩假装在路边摆地摊，然后两个假流氓恶声恶气来收地盘费，翻她的摊子，这一切就在这女艺人身旁。躲在监视小房间里嘻嘻哈哈的主持人，他们不知哪找来的心理学家，还有其他艺人，说是要看看艺人“有没有见义勇为的正义感”。当时这位女艺人，完全没有迟疑，就被卷进这“男人对女人动粗”的暴力漩涡，她挡在（假摊贩）女孩的前面，和（假流氓）男子呛声，说理，所有人都笑翻了，说没见过这么热血、大姐范的女性（中间她还对假流氓说：“没错，这件事我管定了。”），真是女侠啊。

但这样的假情境测试，它制作的观看价值为何？在茫然无知的状况，艺人猝不及防，面临身旁有暴力发生、有疯狂粉丝纠缠、有人借钱、有人引诱你说他人之八卦、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荒谬情境，他们会表现出焦虑、害怕、自私，或冲动，或掉入情境设定的陷阱，有时甚至栽赃那艺人偷东西，看她在镜头前崩溃、恼羞成怒。

我印象里，这个女艺人在这种假情境测试的整人游戏中，最让人喜欢，因为她大剌剌率直的个性，面对不义立刻翻脸的杀气（当然最重要是她长得美），一种混着“烟嗓子”的低沉声线，怒目圆睁时就像樊梨花或电影里的洪兴十三妹，那种女人在波光粼粼中的野性、泼辣、胳膊上跑马的性感，她唤起我们对网络千篇一律嘟嘴圆睁无辜眼睛的萌女孩之脸，那之前的乡愁：

可能在撞球间；可能是一群哥们机车出巡，后座载的那个最靓最孤意在眉的马子；可能是酒店里被冒犯了摔杯子走人的辣女孩；可能曾经讲起义气、人不该踩别人，让哥们都自惭形秽的嫂子……那是一种解压缩档的，像孙悟空七十二变的自由弹跳、冒窜、哗啦哗啦小钢珠如瀑流下的，女人的某种流动明亮的型态。

▲ 李妍憬

但后来怎么是这种──她醉醺醺被打趴在地上，那身材像座山的壮汉，一拳拳真的往她身上招呼──她有没有一瞬，脑中如闪电，想他妈的这是不是又是哪个康哥宪哥乃哥弄的整人节目？是不是此刻有摄影机同步拍摄着，她在这样激烈情境下的反应？之后的效果，不是现在眼眶欲裂，头里像整个冰桶在摇晃、肚子遭到重击，而是笑声，有一个小房间里躲着一群人，他们笑得前仰后翻？

但其实我们这样盯着这影片，反复播放，其中拉出的一个产生疑惑的房间（我们怀疑有一群小人儿躲在里面，操控一切，笑得前仰后翻），这种“我所见的画面，被动过手脚”的隐藏的凹陷、气泡、失落的密室，这种“观看的瞳视分离”，在英国第四台影集《黑镜》中，已被玩到像繁花复瓣。

譬如有一个故事，说一批军队，在农舍、森林、废弃的建筑猎杀一种昵称“蟑螂”的异形人，他们的外貌就像活尸，或中世纪的麻疯病人，总之是一群受到某种病毒感染的怪物。其中一位士兵，在某次追击“蟑螂”的过程，杀了两只这样的怪物，但眼睛受到其中一支拿了一小光束棒的照射。那之后他脑中间歇性出现某种类似痉挛、断电的闪爆。

在下一次的追猎“蟑螂”行动，他目睹的景象，是身着军装的他的同僚，用冲锋枪射杀一群正常的男人、女人、小孩、老人，总之在混乱的认知，和阻止同僚进行这残忍屠杀的一段乱仗后，他和一位正常的母亲和她的孩子说上话，原来“蟑螂”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类，这其实只是和一战、二战发生在东欧、中亚、中国、南洋无差别的种族屠杀，只是这些军人的脑中都被植入了软体晶片，他们眼中看去的这些窜逃的、惊恐的、哀求的人类，都成了“蟑螂”，于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按扳机往他们身上驳火。

▲ 英国电视剧《黑镜》剧照

另一集的故事，则是一个女人在一个屋里惊醒，她完全失去记忆，屋中有一些照片：她、一个男人、一个小女孩，应该她们是一个小家庭。但当她走出户外，发觉所有人，或躲在屋子的窗后，或隔着一段距离，全部拿着手机在拍她。她非常疑惑、恐惧，这时一些戴着头套或面具的人，拿猎枪追杀她，事实上那已是一种类似狩猎的捕杀，但整个过程，一旁都有成列的人拿着手机对她拍摄。她流着泪大哭：“你们是谁？为什么都在旁观？都不伸出援手？”但所有人都带着诡异的微笑。

这个猎杀过程峰回路转，有一个女子似乎是她的同伴，一路带着她逃跑，对抗追杀她的一个男人（这过程一旁都有人群拿着手机拍摄）。总之最后她像中世纪的巫婆被捕猎了，绑在一台卡车后座游街，所有人挥舞着手机，像在喊：“烧死她！烧死她！”突然她被绑在椅子推上一个剧场的舞台，之前那猎杀她的男子，一路帮助她的女人，都对着台下鞠躬谢幕。这时那男人说了她的罪状：原来她和她的男人，是一起女童掳人勒索案的凶手，原先照片中的那小女孩就是被他们绑架的主角。她的男友被警方攻坚行动射杀，但同时人们找到那小女孩的尸体，显是生前受到各种残忍的凌虐。这种罪大恶极的禽兽，于是他们惩罚她的方式，就是为她盖了一个“惩罚恶人”的游乐园。

他们给她注射药物，使她失去记忆，从一片迷惘中醒来，而之后的猎杀、追捕、逃亡，都像拍电影一样，有精准的脚本、分场、何时该出现的演员，那是一个游乐场的活人秀，那些像梦境边缘拿着手机对她拍的人群，就是每天收票进入园区的游客。这样的演出，日复一日，像西西弗斯滚大石头一样，每天她承受着一样的恐惧、孤独、被当怪物猎杀，最后如巫婆游行，然后在剧院舞台上听那男人说出事情的真相，然后他们再把她押回那屋子，注射药物，让她忘掉一切，第二天又从同样空白、失忆状态醒来，作为新的一批游客观看、拍摄的“惩罚恶人秀”的主角。

▲ 《黑镜》剧照

还有许多集的情节，完全都吻合这个“女艺人酒醉当街和计程车司机互殴”的影片，不，是为什么我一直坐在这房间里，盯着这影片反复播放。

老派对我说，不用紧张，这支影片其实是一个测试程式，也就是说，每一次我以为我在盯着影片中发生的一切（那个壮男把女艺人的头抓去撞车门，或他一脚将女艺人踹飞，或女艺人和她朋友坐在地上哭喊飙脏话），其实都是上万个数码，像海葵触须在我脑袋中记忆档和记忆档的间隙、暗沟，进行检测。检测什么？检测我的同情心？我看到如此美人儿活生生挨揍时，心跳和肾上腺素浓度的拉高程度？

老人说：不是的，放轻松，我们只是在测试你修补破洞的能力。

题图图注：2016年10月30日凌晨，台北，艺人李妍憬与计程车司机发生肢体冲突

（本文原标题：《女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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